第69章

天完全黑下來。

警備師安全迎回指揮官,得到暫時停火的消息,他們露出慶幸的神氣,松一口氣。

阮君烈不敢大意,派人盯緊對方的動靜,晚上也不敢安寝。天蒙蒙亮的時候,前方士兵興沖沖地發回消息:“敵軍撤退到山上!”

阮君烈爬起來,端起望遠鏡。

七十三師離開小鎮,士兵們丢下房屋堡壘,正在有秩序地爬山。

看樣子确實是停火了。阮君烈松一口氣,開始吃早飯,盤算怎麽收拾葉鴻生才好。

難得風平浪靜,江面上也安穩。

友軍開來兩艘大船,十五師将一部分裝甲與辎重裝上去,剩下帶不走的坦克交給友軍,算作交換。士兵們擠在船上,滿滿當當,起帆駛回彭鄉。

船泊到碼頭時,阮君烈帶着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在水邊迎接。十五師靠岸的時候,阮君烈迎上去,焦急地說:“叫你們離遠一點,繞着走!敵軍有沒有開炮?”

十五師的師長率先跳下來,彙報道:“長官好,沒遇到敵軍。”

阮君烈半信半疑地眺望一眼,山的另一邊是七十三師,航線離岸邊不算遠。

士兵們要卸辎重,阮君烈卻說:“先別卸,來開會。”

軍官們去開會,商量戰術問題。

他們圍繞着沙盤,揣測葉鴻生的意圖。阮君烈認為,應該兵分兩路,一路人馬奪取山頭,另一路人馬走水路,使用水陸兩用戰車,直入敵軍後方。這個提議遭到了警備師的反對,他們憂慮道:“長官,敵軍有重炮,不容易登陸。”

十五師的軍官也說:“水上作戰不是我們的優勢。”

阮君烈搖頭,說:“你們以為山上很好打嗎?他一定有充分地防備。山勢易守難攻,水路相對好些,張起帆,頃刻到岸。”

這麽一說,衆人也覺得有道理,當下開始行動。船上的辎重卸下來,留下水陸兩用戰車還有一些槍彈。阮君烈派人搜尋村民丢下的漁船,除了大船之外,再增加好些小劃子,挑選通水性的士兵出來。

忙到下午,船只備好。

軍官們吃晚飯,有人問:“長官,我們何時行動?”

阮君烈捉着筷子,眉頭緊鎖,說:“越快越好,不能給他們再多時間準備!今天夜裏動手!”

衆人互相看看,有人說:“不休息一下士兵的戰鬥力不行。”

阮君烈說:“天亮之前動手。讓船早一點開,到岸的時候天快亮了,我軍正好登陸。”

衆人應下來,負責水路的縱隊早早入睡,預備早起。

秋天的早晨,天還黑着,薄霧籠罩在水面上,朦胧的一片,大船已經悄無聲息地下水。騎兵隊伍随後起床,備好鞍馬,準備龍騰虎躍一番。

發動進攻前,阮君烈動員一番。

騎兵團是十五師的精銳部隊,紛紛抖擻精神,準備立功。

随着一聲令下,騎兵出擊,步兵緊随其後。山上的守軍很快發覺,響起槍聲。阮君烈站在戰場後方,拿着望遠鏡觀戰。

騎兵團的勢頭很猛,但是上升速度不快,行到半山腰就停住。

前線的騎兵派人回來,報告道:“山上陷阱太多,走不動,半山腰布了不少地雷。”

阮君烈急忙讓士兵退下來,擺開炮,遠遠轟擊。

為了避免損失精兵,阮君烈讓炮兵隔一會發一次炮,掃平障礙,不要給對方還手的機會。打到中午,山上似乎開始冒煙。阮君烈認為差不多可以,讓隊伍重新沖鋒,帶上手榴彈。

這一次沖鋒,他們很快沖到半山腰,但是七十三師猛烈還擊,壓制了騎兵的鋒芒。雙方開始了激烈地争奪,十五師埋伏在半山腰,七十三師守在山巅,互相射擊、投擲炸彈。十五師久經沙場,張弛有度,卻始終沒有攻克山上的堡壘。

阮君烈焦急地看着。

也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或者是葉鴻生的軍令如山,七十三師沒有自亂陣腳,一直穩紮穩打,沒有離開他們的有利位置。幾個小時之後,阮君烈得到傷亡情報,下令停火,守在半山腰。

太陽西斜,阮君烈看看天色,強攻将會得不償失,他在等待水上突擊隊的消息。

衛兵們找一把椅子,請阮君烈坐下。

阮君烈坐下來,喝一口茶,心想:葉鴻生把地雷和炮彈都用在正面戰場,水路應該不會太難打。何況山上炮聲不斷,完全可以牽制他們。至今未歸,說不定是突擊隊占領了敵軍司令部。

如今他不也敢托大,心中還是惴惴不安。為了保證水路縱隊的行軍調度,他把十五師師長派去指揮。然而,一直等太陽靠近山巅,水面上才有一些小船遠遠地劃水來,大船已經沒了。阮君烈臉色青灰,跑過去迎接。

士兵們全部濕淋淋的,數量不到一半。

阮君烈急切地問:“怎麽樣?”

十五師師長還活着,彙報道:“他們有船在巡邏。我們靠岸的時候,被擊沉一條船,隊伍沒大損失,損失了戰車。岸邊工事築得堅固,一直打到中午才突破。我看他們人多勢衆,深入進去硬拼,後繼無力,于是下令往回撤,我們船不夠,只上來一半人……”

阮君烈暗暗吐一口血,說:“剩下的人和船被俘虜了?”

十五師師長面帶愧色,點點頭,又說:“敵軍主力在那邊。撤退的時候,敵軍派船追擊我們,我們與他們纏鬥一番,迷失了方向,回來得晚了……”

阮君烈忙說:“休息去吧。”

士兵們拖着疲憊的腳步,回營休整。

阮君烈也回到宅邸,廚子燒了飯,但是他沒有胃口吃,頹然坐在椅子上。

阮君烈想起過去,葉鴻生陪他下棋。被金生說破以後,葉鴻生似乎不再讓着他。葉鴻生會一手進攻一手将重要的棋子後退,巧妙地掩護起來。阮君烈急着去吃他的棋子。經過一番搏殺,阮君烈總能如願以償,把葉鴻生的飛象或者重炮給吃掉。每當這個時候,葉鴻生就會朝阮君烈微笑一下,笑容帶着一種無可奈何,好像在說“啊呀,還是讓你贏了”。

阮君烈曾經懷疑,葉鴻生到底有沒有讓自己。事到如今,他百分之百确定,葉鴻生是故意的……阮君烈梗着嗓子,說不出話,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去把葉鴻生剝皮抽筋!再打自己一頓!

阮君烈胸口起伏片刻,慢慢平複下來,恢複理智。

這一仗不會白打。阮君烈暗自思忖,雙方的彈藥消耗大半,隊伍也有所損失。

曾經淡綠的山脈變得枯黃,被炮火轟炸得坑坑窪窪。

阮君烈自知,剩下的彈藥與儲備有限,兩軍一旦動手就是決一生死。雙方都不會妄動。這種情況還是有利于我軍。一旦援軍趕到,可以兩面夾擊葉鴻生。

阮君烈想清楚後,命令軍隊嚴加守備,看好叛軍,別讓他們跑掉。

七十三師也在山上緊盯着他們。

鎮上的人幾乎跑光。學校裏有電話,被用作臨時司令部,阮君烈每天去那辦公。他向剿總通報了戰場消息,又向國防部要求增援。剿總本來指望他緩解圍困,結果阮君烈後院失火,打得不亦樂乎,只好叫他“務必牽制住敵匪”。國防部安撫他一番,也是這麽講。阮君烈聽出來,怕是暫時沒有援手,一肚子不滿。

阮君烈将十五師的人喊來,問他們被圍困的友軍情形如何。

十五師的士兵回想一番,說:“敵軍圍得密集,看起來很吓人,但是他們炮火微弱,也沒有空軍部隊協助作戰。”

阮君烈放心一些,讓隊伍屯守在彭鄉,牽制叛軍,等待援軍。

沒想到他們一守就是大半個月。

深秋來臨,氣溫驟降,阮君烈穿上軍大衣,給士兵們發了棉襖。更棘手的是——食物快沒有了。村民集體離開,留下的食物快要消耗殆盡。阮君烈有時會看到七十三師的士兵在遠處捕魚,在山上種菜,想必也是沒有吃的,在自力更生。十五師的軍人從來不肯種地,也不耐煩張網捕魚。餓到這時節,他們也都開船捉魚去。天氣寒冷,魚不容易捉。

阮君烈抓緊催國防部給補給。

一隊飛機路過彭鄉,扔下些包裹。飛行員分不清誰是守軍誰是叛軍,大致扔下去,兩邊都落了不少。阮君烈在地上看着,大罵“不長眼”。

不料第二天,扔到葉鴻生那邊的包裹放回鎮外,整齊地堆成一垛。

十五師的士兵檢查過後,把東西領回來,欣喜地說:“是吃的。”

阮君烈心中詫異,看來葉鴻生留下子彈和棉襖,把食物送回來。阮君烈心裏滋味難言,但是不要白不要,本來就是他們的。

包裹裏有白面和粉條。阮君烈讓士兵們吃,自己不吃,幹熬着,喝魚湯。

等待讓人煩惱,所幸戰報一份份送來,戰況喜人,趕去救援的友軍已經取得了“碾莊大捷”、“潘塘大捷”,解圍指日可待。阮君烈自毛孔散發出喜悅,等待友軍突出重圍,揮師會和,一起圍困叛軍,誓要打慘葉鴻生。

一日又一日,阮君烈從精神大振、勝券在握,逐漸變得焦躁不安,等得不耐煩。飛機上撒下報紙,上面刊登了剿總的消息,上面刊登了三個兵團指揮官的戎裝像,聲稱他們已經勝利會師。阮君烈看着《中央日報》,心中越來越感到不安。

被圍困的時間未免太久,他們真的會師了嗎?

阮君烈感到一陣不吉利。他開始四處打聽,在一個同鄉軍長哪裏聽說該兵團已被剿滅的消息,指揮官飲彈而亡。其他兵團救援不力,根本沒有救出他們。

消息晴空霹靂一樣落在阮君烈頭上,他火急火燎地問:“之前的捷報呢?怎麽回事!”

對方低笑一聲,小聲說:“都是功勞啊……”

好似一桶冷水澆下來,阮君烈感到一陣透心涼。抗戰時期,為了搶軍功,國軍常常謊報軍情,捉住十幾個日軍就報幾十個、幾百個,再從其他部隊借一些槍來,充作戰利品,往往成為升官的捷徑。不想在晉升途中落下乘,阮君烈也無法免俗,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只是他萬萬想不到,生死攸關的時候,居然還有人玩這一手。

驚悚之餘,阮君烈快要出離憤怒,死掉的人無法追究,立即打電話給取得“大捷”的另一個兵團,找他們司令,在電話裏厲聲質問。對方資格比他老,完全不買賬,輕蔑地叫他“敗軍之将何以言勇”。阮君烈氣得發狂,兩人一場大罵,“滾你媽逼”來來去去半個鐘頭,把所有毒辣的詛咒罵光之後,互相問候對方“早點被赤匪打死”。

摔上電話,阮君烈心有不甘,一口氣告狀告到總參謀長哪裏,口口聲聲嚷道:“總統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總參謀長急忙說:“總統已經申饬過他,收回了獎章!友軍之間要團結,無需動氣。”

阮君烈勉強按下怒火,問:“報紙上為什麽不寫?”

總參謀長安撫說:“軍心為上!敵匪離你還有距離,所以還沒告訴你,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牽制住亂匪……”

阮君烈問:“共匪現在在哪?”

總參謀長躊躇片刻,說:“你問一下剿總……”

阮君烈忍無可忍,把電話挂上。他心中一團亂麻,急忙把十五師叫來,又問一遍:“你們當時看到,敵軍的數量有多少?”

十五師的士兵回想一番,說:“密密麻麻的,可能是三到四倍?”

另一個士兵說:“不止,可能有六倍……”

阮君烈一陣暈眩,扶着桌子,慢慢走回書房。他忽然變得膽小起來,他不敢聲張剛剛聽到的消息,上百萬共軍隊伍已經絞殺了一個實力雄厚的兵團,正在捕食下一個目标,而他們自己人還處于四分五裂中。他手中的隊伍只有四五萬人,倘若葉鴻生招來共軍,将會瞬間掃平彭鄉,就好像秋風掃落葉一樣。阮君烈不敢想象,公布消息之後,士兵中會有怎樣的反應。他不敢冒這個風險,瓦解自己軍隊的士氣。

阮君烈在書房枯坐一陣。

秋風格外蕭瑟,吹落了所有的樹葉。

阮君烈等了兩日,不見葉鴻生發動攻擊。他百思不得其解,葉鴻生的情報肯定是準确的,他必然早就知道——共軍獲得了第一階段的勝利,為什麽不發動攻擊?

阮君烈睡不着覺,枕着兵戈苦思冥想,終于看明白棋局。

葉鴻生恐怕原本就沒想認真打他,只是在威脅他。阮君烈回想一番,七十三師在作戰初期一直占據上風,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展開全面進攻,甚至沒有向駐軍縱深處投擲過手榴彈。很顯然,葉鴻生非常擔心此舉會殺死他。

阮君烈以手加額,咬牙切齒道:“我怎麽這麽傻……”

假如那個時候,他沒有召回十五師,非要與葉鴻生賭鬥,結果不會變成這樣。葉鴻生占領彭鄉,抓住他,也不會對他如何,士兵的戰鬥力得到保存。十五師協助友軍突圍後,引大軍圍剿葉鴻生,他從中內應,完全有機會扭轉局面。

阮君烈想到這裏,悔恨得無以複加。這是一種圍點打援的戰術手段。倘若十五師不回來,幫助友軍突圍,戰局或者還有轉機。事到如今,友軍一旦崩潰,他們真是插翅難飛,失去了很多機會……

從現在的局面看,葉鴻生的作戰計劃裏包含了兩個目标,一個是幫助共軍掃清戰場,助他們獲得勝利,另一個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這兩個目标原本是互相沖突的,極難達成,葉鴻生想了一個铤而走險的辦法。

阮君烈自嘲地笑一聲,輕輕罵了一句“狗雜種”。

起初,葉鴻生攻勢猛烈,恐怕是為确保十五師早日折返,離開被包圍的友軍,阻止救援計劃。沒想到警備師實在不經打,瞬間兵臨城下,沒有意外的話,他晚上大概也會停火。證據就是:他們一旦達成協議,葉鴻生帶兵退回山上,可見他并不想攻占鎮子,逼迫自己投降。

等十五師回來,葉鴻生目的已經達到,馬上采取守勢,沒有費什麽力氣,把他牢牢地看在原地,可笑國防部還以為自己在牽制他……

阮君烈掩住面,笑了幾聲。

偌大一個兵團就是這麽被戰敗的,共軍圍住他們,打擊每個救援的隊伍,所有人都忙着自己這一攤事,忙着“大捷”、“榮獲勳章”、“牽制”,沒人認真去救他們。将帥無才,活活把三軍累死。士兵的頭顱就這樣輕擲在戰場上。

阮君烈心中空得厲害,在床上躺着,久久不能入睡。

謊報軍功是一種精明的愚蠢,自己又在做什麽呢?阮君烈扪心自問,他想起自己當時斬釘截鐵地說“我們自身難保,救不成別人!”

現在想起來,他簡直要笑出聲來。

這就是下場。

阮君烈對自己殘忍地笑一下,自言自語道:“你也是一路貨。傻瓜。”

阮君烈把手擱在眼睛上,抹上眼睛,躺了一夜。

早上起來,他身上輕了很多,好似脫胎換骨一遍。吃過早飯以後,阮君烈把士兵喊來,讓騎兵組成幾個小隊,沖出包圍,去偵查戰場。七十三師對彭鄉形成了淺淺的包圍,硬要突圍不是不可以。

阮君烈知道,葉鴻生後來沒有大動作,是害怕逼得緊,自己會自殺。他對葉鴻生表示過“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圖,葉鴻生不敢輕舉妄動。想搶奪葉鴻生的陣地困難,換個方向突圍應該比較容易的。利用敵方指揮官對自己的私情,對往日的阮君烈來講,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不顧得那些過剩的自尊心。

看着騎兵們遠去,阮君烈心中盤算,等他得到戰場上的确切消息,就去跟某一處友軍會和,擺脫被動地位。他派出的騎兵在外頭盤桓了幾日,陸續帶回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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