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阮君烈劈手把那封信搶過來,迫不及待地看一遍。
“子然賢弟:南京一別,恍若昨日,你我已成陌路……”
從字跡與格式上看,确實是徐正恩本人。徐正恩在信上寫道,錦州失守時,他留下來執行堅壁清野的任務,心情絕望,信中寫道:“不想給共黨留下生産空間,我軍不得不搶光存糧,把百姓的房屋燒毀,不知多少窮人哭號奔走的慘狀,又滋生多少惡事……”
事關黨國的存亡,他狠心執行軍令,心中卻郁郁寡歡,自述“這是我自從軍以來最艱難困苦的一段日子”。在撤退中,他不幸被俘,試圖自殺,被解放軍戰士所救。獲救後,他想了很多,常常“思慮為何我黨慘敗至此”。掙紮一段時間,他放棄了原本的立場。徐正恩寫道:“賢弟羨慕我早生了幾年,曾為國父扶靈,經歷過北伐。愚兄何曾想過今日變節作一個貳臣……”
阮君烈心中不是滋味。
徐正恩在後面陳述了他的心情,寫道他“有愧于中山先生在天之靈”,然而實在“無以為繼”。信中說:“近年來,敗壞軍紀、誤國殄民之事時有發生,無需多講,你我都知曉。本以為克敵為上,豈料大局未定,我軍積弊太深,積難重返。時至今日,三民主義無法落地,民權、民生遭到踐踏。我等熱衷戰局,對此竟然毫無作為……”
“豈止是主義的喪失,”徐正恩寫道:“黨內離心離德,小人當權。愚兄與蔣公有師生之誼,北伐以來,誓死跟随校長。賢弟必然認為,公對我的寵信是不會動搖的。嗚呼哀哉!事情并非如此!我一時激憤,惡了宋子文,便身系牢獄。這件事請我未曾告訴過你……”
阮君烈心中震驚,翻過一頁去。
徐正恩敘說道:“不想失去蔣公的寵信,我常常違心奉承。真是羞愧難當!孔祥熙、宋子文等人不殺,何以謝天下?蔣公偏偏倚靠他們,令人痛心!黨國陷入危機,除了倚靠這些人,蔣公寄希望于美軍的援手,可恨美軍常懷不軌之心,借機敲詐。賢弟可知,蔣公不做出退讓,美軍停在雲南的上千架飛機,寧可毀損也不交予我軍!讓人齒冷……”
阮君烈急切地展閱。
信中寫道:“如今想來,無論是美軍還是孔宋等大家望族,皆不是黨國能依靠的。抗戰勝利,我們依靠得是人民!自己的骨肉同胞!拖着殘軀,我時常回想,戰區的同胞食不果腹,我軍搶走存糧,點燃房屋,了斷的不是共軍後路。老百姓恨我們恨得要命……我們永遠回不去了……”
阮君烈手指微微發顫,不忍細看,快速翻到最後一頁。
徐正恩寫道:“被俘後,我發現所謂共産共妻,不要民族利益之說不是真的。新民主主義可以接受。痛定思痛,我決心與過去訣別,接受改造。舉行過追悼會,我已是死人,不必再活過來。唯獨思念妻兒,懇請賢弟念在往昔情分,代為告知他們:我尚在人世。”
阮君烈看完之後,将信緊緊捏在手裏,面色青白不定,久久不能言語。
葉鴻生陪在旁邊,為他倒酒。
阮君烈喝下酒,對葉鴻生冷道:“你該不會是想勸我?”
葉鴻生憂愁地笑笑,說:“沒有,你不會愛聽的。”
阮君烈對徐正恩的信耿耿于懷,說道:“戰局尚在中盤,我們如何就敗了?再說,國軍與赤匪的主義不同,我們自己完不成三民主義,交給敵人來辦,就會辦得更好?奉三民主義為圭臬?我不相信!這都是赤匪的統戰陰謀!”
阮君烈恨道:“徐兄沒有保全氣節,太過軟弱!”
葉鴻生不說話,苦笑。
阮君烈将信紙小心地折回去,揣到懷裏。
葉鴻生給他倒酒。
沉默中,兩人各想了一會心思。阮君烈悶悶不樂地飲酒。
葉鴻生低聲喚道:“子然……”
阮君烈放下酒杯。
葉鴻生溫言道:“子然,這一次交戰,即使贏不了,你也不會變成階下囚,不會和徐正恩一樣。你的士兵也不會有危險。這一點我已經獲得了中央的許可,有權力做出處置。”
共軍嚴格區分了戰場起義、繳械投降和冥頑抵抗的對敵政策,頑抗到底的敵人将被消滅,繳械投降的敵人将被改造。阮君烈對此并不了解,但是他立刻生氣了。
阮君烈騰地一下站起來,眼裏冒火,喝道:“你想說什麽?你以為你已經贏了?”
葉鴻生急忙搖頭,說:“不是,我只是有個提議……”
阮君烈勃然大怒,截斷他的話頭,說:“我飽了!”
阮君烈從門後的雜物堆裏撿了一根竹條,可以當軟鞭使用,又抽出一根廢舊的旗杆,拿手試一試,覺得可以當作長槍使用。阮君烈将旗杆扔給葉鴻生,自己順手舞了一下鞭,做個起手式:“賓卿,我們倆還從來沒有認真比試過。以後怕是沒機會,今天試試?”
葉鴻生接住哨棒,橫過來,做個守勢。
葉鴻生嘆一口氣,說:“那就試試吧。子然,這一次我保證不讓你。”
阮君烈将竹條在地上鞭一下,劈面打過去,葉鴻生擡手格擋。阮君烈的鞭子總是不離葉鴻生的頭臉。葉鴻生往桌子後面躲,一閃身閃過去。阮君烈搶上去,被他一個回馬槍,使棒打到小臂,痛叫一聲。
葉鴻生慌忙停下手,看看他傷勢怎樣。
阮君烈吃了痛,沒有停手,将桌子踢向葉鴻生,踢翻了酒席。葉鴻生翻身躍過,與他重新鬥在一起,試着來繳他的竹鞭。阮君烈賣了個破綻,葉鴻生急着拿他,挺身過來,被阮君烈猛鞭一下,頰邊添一道血痕。
葉鴻生後退兩步,輕輕擦一下傷痕,神色變得認真起來。
阮君烈心跳得厲害,将竹鞭握緊。
當他們再次交手,葉鴻生的力道就強了許多,哨棒攻勢淩厲,挾帶風聲。阮君烈寸步不讓,兩人好像猛虎争食一樣鬥在一起。正戰到難舍難分處,葉鴻生卻往後退,讓阮君烈攜着軟鞭整個撞進他懷裏,然後使個小擒拿法,別住他的右手。
阮君烈掙紮不開,痛罵着,使左手到靴子裏摸出匕首,回手刺向他。
見阮君烈随時藏了利器,葉鴻生大吃一驚,急忙放開阮君烈。
阮君烈鋪墊了好久,就為等這一刻,哪裏許他跑掉,撲上去刺葉鴻生,卻沒有刺到他身上,只刺中了大腿。葉鴻生痛得半跪下來,喘息道:“你瘋了?現在殺我,你走不出去的。”
葉鴻生捉住阮君烈的手。
阮君烈用盡全力往下壓,不放手,恨道:“不用出去!我和你同歸于盡!叛軍無人指揮,贏不了十五師的!”
血染紅了軍服,順着褲腳往下流,
見葉鴻生痛得發冷汗,還是不肯就範,不肯束手去死。阮君烈眼睛都紅了,嘶叫道:“快死!賓卿!你現在死了,我原諒你!”
葉鴻生痛得吸氣,面色發白,咬牙道:“抱歉,子然!”
葉鴻生硬托住阮君烈的手,說:“我還不能死。等以後……你想我怎麽死,我都聽你的,現在不成!”
葉鴻生發力,重重擰阮君烈的手腕,痛得他悶叫一聲,終于松開匕首。阮君烈失去武器,被壓制在地上。葉鴻生按住他的手。
葉鴻生喘息着,伏在他身上說:“長官,我有個提議,剛才沒說完。你聽我說……”
阮君烈不肯服輸,正在劇烈掙紮。
葉鴻生不忍傷他,快要壓不住,急忙說:“你聽我說!你把十五師叫回來了,對不對?”
阮君烈停止掙紮,警惕地看着他。
葉鴻生微微笑一下,說:“你恨我,認為我耍詐,贏了你。現在十五師要回來,我們可以重新打一場。十五師回來大概需要一天,我會給你兩天的時間做準備。”
阮君烈用懷疑地目光審視葉鴻生。
葉鴻生站起來,搖晃一下,說:“好不好?”
阮君烈也站起來,問:“真的嗎?”
葉鴻生拖着流血的腳步,去桌邊把阮君烈的槍拿起來,遞給他,說:“當然是真的。”
阮君烈半信半疑地接過槍。
葉鴻生笑笑,說:“你來找我,也是想争取時間,對吧?”
葉鴻生表情柔和下來,自言自語道:“正好我也很想見你,子然。”
阮君烈強調道:“一言為定。你不要反悔。”
葉鴻生笑起來,承諾道:“絕不反悔。”
葉鴻生打開門,說:“你到門口的時候,士兵會把子彈還給你。”
阮君烈回頭,深深看葉鴻生一眼,目光複雜,毅然決然地扭頭走掉。
葉鴻生派人去喊軍醫,自己從屋裏翻了繃帶,将匕首從腿上拔下來,簡單包裹了一下傷口。他想起一件事情,從窗口探出頭,看到阮君烈已經走出門,領了子彈,正在向大門外走去。
葉鴻生想起一件事,在樓上喚道:“長官!”
阮君烈走到大門口,擡起頭。
葉鴻生望着他,說:“長官,走水路最好回避些。我們有平射炮,足夠擊沉你們。”
阮君烈怒不可遏,敏捷地給手槍裝上子彈,往前跑了幾步,一邊奔向自己的軍隊,一邊回手對葉鴻生的方向射出一串子彈,打爛一片玻璃。
葉鴻生閃避到牆邊,并沒有被打中。
葉鴻生這邊的士兵拿起槍,瞄準阮君烈。
葉鴻生顧不得受傷,撲到窗口,大吼:“不準射擊!誰也不準開槍!”
七十三師的士兵停止開火。
警備師圍上去,護住阮君烈,迅速地撤走。臨走前,他們不忘記朝敵軍射出子彈。
兩軍的槍聲幾乎同時響起。
很快,槍聲又在雙方指揮官的遏制下,停息了。
阮君烈離開後,軍醫來給葉鴻生清潔傷口,上藥包裹。
孫仲良也來了。
孫仲良将房中的士兵們屏退,抱怨道:“你怎麽回事?為什麽放他走?”
葉鴻生正在接受救治,對他講:“待會再說。”
孫仲良焦躁地坐到葉鴻生對面,抱着拳頭。
等醫生一走,孫仲良馬上苦口婆心地說:“我知道你們關系好,要念舊情,下不去手殺他。放他走是怎麽回事?”
葉鴻生說:“兩天後,大家還要再戰一次,你不用太擔心。”
孫仲良倒抽一口冷氣:“什麽?”
孫仲良發作道:“我早就說了!這條路不好。我們暗中幫忙,臨陣倒戈,一點危險沒有。你非要跟他掰開!好!他現在幹淨了,不會被當成姑息通共!他去做他的忠臣,當他的英雄,我們做亂臣賊子!我們怎麽辦?目标這麽明确,萬一被圍剿怎麽辦?”
葉鴻生安撫道:“他們被圍着。不可能圍剿我們。”
孫仲良憤憤不平,說:“你有沒有勸他?跟他講講!他在這裏充炮灰,後面的人分過錢就走!管他娘的!他在這裏送死,老頭子又不來!”
葉鴻生失笑,讓孫仲良滔滔不絕地說一陣。
葉鴻生搖搖頭,嘆息道:“他不喜歡聽,他不會接受。”
孫仲良不能接受,說:“他不喜歡?管他喜不喜歡!他只不過當過你的上司,又不是什麽祖宗,不能把他關起來,好好改造他?”
葉鴻生皺起眉頭,開口說:“孫兄!目前為止,我們沒什麽損失吧?”
孫仲良這才停下來,想一想,恩一聲。
葉鴻生望着他,聲明道:“其他的不用多講。這一次起義,都在我身上。”
孫仲良一時無話,憋回去,表示服從。
葉鴻生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月亮好像一把鐮刀,挂在空中,發出寒光,好像要把天幕分成兩半。葉鴻生輕嘆一口氣,對孫仲良說:“休息一下。十五師要回來,我們必須做些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