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盡管有些紛紛擾擾,衆人還是攜起手,為新中國建設添磚加瓦。群衆幹部熱情高漲,一路凱歌前行,取得很多成績,各行各業發展很快。
在狂飙突進中,“大躍進”拉開序幕。
葉鴻生在軍區,尚未有什麽感覺。這一天,軍區司令部來了兩個特殊的客人,彭鄉的船總帶着旺兒,一起尋訪葉鴻生,被哨兵攔住。
葉鴻生讓人放他們進來。
船總還是老樣子。旺兒倒是長大了,變得怕羞,不說話只喝水。
船總坐下來,感嘆葉鴻生現在當了“大官”,要為鄉親們說說話。
葉鴻生給他倒茶,問他發生什麽事。
船總說:“鄉下餓死不少人。”
葉鴻生大吃一驚。報紙上,糧食畝産已經到了不科學的地步,就算減去十倍,農村也不應該餓死人。船總搖頭,告訴葉鴻生彭鄉附近的幾個村子缺糧,餓倒不少人。彭鄉的狀況略微好些,但是他們也吃不飽。旺兒這樣的年輕人每天都饑腸辘辘。
葉鴻生震驚看着旺兒,意識到他瘦削很多,骨頭都凸出來,并不完全是長大的關系。葉鴻生帶客人去食堂吃飯,他們一共吃掉五人份的飯菜。葉鴻生只吃了半份。
葉鴻生購買了盡量多的糧油,讓司機送船總和旺兒回去。臨走前,船總殷切地拜托葉鴻生,希望民情能上達天聽。
葉鴻生先與老政委商量。
老政委很憂慮:“我也聽說了。”
很快,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一部分幹部提出批評意見,引起軒然大波。雖然大家都是井岡山出來的兄弟,但是在軍事、政治上素來有分歧。一番争執後,衆人本來要“糾左”,結果變成批判右傾機會主義,一下波及全國。
葉鴻生不可避免遭到牽連。
這件事情在兩年前就埋下伏筆,黨內要蕭反,大家集中批判劉伯承、粟裕等人。葉鴻生無法理解,不肯批判粟裕,還私下說“黨內有宗派主義情緒,不利于團結”。當時批判粟裕錯誤的是彭德懷,鬧得粟裕撤職。這一次,彭德懷說“大躍進”不好,求上進的人都罵彭德懷,葉鴻生又說他有理。葉鴻生顯然有點問題。
軍區立刻有人要求葉鴻生自我批評。
對此,葉鴻生檢讨自己:“粟裕将軍是我的領導,在他的指揮下,我參與淮海戰役,我不認為他有反黨情緒;彭老元帥也是我的領導,在他的帶領下,我經歷抗美援朝。我很尊重他們……”
反對派質問他:“尊重有什麽用,你把是非放在哪裏?”
葉鴻生只好說:“彭老之前有些過激,現在他是對的。”
彭德懷已經被打倒,滿城風雨。反對派不能認同他,堅持給中央打報告,要求把葉鴻生劃成右派。老政委攔都攔不住,最後軍委批下來,批示道:“情節輕微,應當批評教育。”
葉鴻生雖然沒有被打倒,卻在風波中表現不好,在軍區沒法穩住腳,被調離。葉鴻生被調到一個軍事院校,用牛刀殺雞,去當校辦主任。
第二年,葉鴻生的問題得到平反。老政委和軍區司令接到通知,跟葉鴻生聯系,讓他回部隊去。
葉鴻生考慮一下,拒絕了。
老政委問:“回來不好嗎?你這麽年輕。”
葉鴻生依然搖頭,他發現自己的是非觀和很多人有距離,還是不要跳進漩渦裏。葉鴻生說:“不争權奪利,通過一點一滴的工作也能證明我自己。”
與葉鴻生一起離開軍區還有孫仲良。孫仲良尚未被打成右派,但是他的資歷淺,職位低。他害怕葉鴻生倒下後,其他人會整自己。他們兩個人容身于象牙塔,安安靜靜地度過一段日子。
天有不測風雲。
葉鴻生認為離開部隊,離開軍政機關就可以清靜。他哪裏知道,一場聲勢浩大的革命正在醞釀中。這場革命與以往不同,是以文化為主題。學生們铿锵地書寫大字報,下課造反。葉鴻生很快被人從“點鬼臺”上點出來,歷數他的問題。
葉鴻生半路出家,誰知道他是什麽來歷?對黨是否忠誠?葉鴻生到任之前,同學們大張旗鼓地“破四舊”,把大小古跡砸爛。每砸一次就好像經歷一場盛大的節日。葉鴻生派人把文物圍起來,不給他們砸,叫他們回來上學,這是什麽覺悟?還是共産黨員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
葉鴻生不積極主動地早請示晚彙報,這是什麽行為?不僅如此,他還在校園裏種植大片梅花。他不知道國民黨遺老遺少喜歡梅花嗎?葉鴻生過去就跟反動派官員稱兄道弟,勾勾搭搭,現在還想在學校搞出一個“蔣管區”來!
學生們全部穿上軍服,捆好皮帶,手拿一本小冊子,嚴厲批判他。
面對這些毛孩子,葉鴻生只好說:“恐吓和謾罵不是真正的戰鬥。”
紅衛兵不理睬,把葉鴻生押上臺,開始跟他算賬,罵他是“混入黨內的特務”、“手上沾滿革命同志的鮮血”。
葉鴻生不明白。
紅衛兵罵道:“你給帝國主義與蔣匪幫服務,當走狗!早幹嘛不起義?殺害多少革命同志!”
葉鴻生哭笑不得,說:“革命不是武打片,想打就打。黨的工作是有章程的,任何工作都有章程,不是随心所欲地去破壞。周恩來同志有過明确指示——不到關鍵時刻,不能随便搞起義。起義的時機是組織來定,不是憑個人想法,我只能建議。”
紅衛兵不買賬,樣板戲裏共産黨員都是愛憎分明,引刀成一快,痛快去死。他們認定葉鴻生不死,實際上就是叛徒。
葉鴻生無可奈何,說:“不怕犧牲并不是無緣無故犧牲。無政府主義和教條主義被嚴肅批判過,你們不知道嗎?”
紅衛兵堅持要把他“批倒鬥臭”。
葉鴻生說不通,想想自己不可能沒有錯處,幹脆低頭認罪。
他心裏明白,學生們對黨的歷程完全不了解,對革命單憑想象。在共軍歷史上,出現過無政府主義、托派、教條主義、經驗主義等各種錯誤傾向,每一種錯誤都足以致命,讓崇高的革命走向滅亡。共軍的來源多半是貧民,為了将這一批無知識的無産者和其他階層的人一起變成革命者,軍隊用崇高的理念引導他們,嚴格的紀律約束他們,終于把大家鍛造成守紀律、有操持的軍人,而不是土匪和刺客。
葉鴻生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現在要改變這種傳統?
他想不通,只能解釋成“自己不合時宜”。
葉鴻生認罪後,批鬥的風潮緩和下來。日子不好過,但是學生們的花拳繡腿談不上攻擊性,他還能忍耐,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樣想不開,憂憤懸梁。這個時候,他忽然想到金生。阮君烈撤離,金生還留在大陸。葉鴻生每年都與他聯系,這一年卻沒聽到消息。
當時,阮君烈要亡命天涯,叫哥哥一起走。
金生不願意,說:“日本人來,我都沒走。共産黨好歹是中國人。我不參與政治,怕什麽?”朱氏要跟着小兒子,金生給了弟弟一大筆財産,讓他帶走母親。
金生是無黨派人士,他的醫院也接納共軍,廣結善緣。建國後,共軍迅速把他劃入“團結對象”,金生沒有受到弟弟牽連。中共給他政治地位,讓他當政協委員。這些恩惠都沒有打動金生,直到他參觀了一個紡紗廠。紗廠的女工們曾經是煙花女子,淪落在街頭巷尾,困于污穢貧病。如今她們自食其力,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金生感動得五體投地,說:“不得了!不光救人的身體,還拯救人的靈魂!功德無量!”
金生一口氣跑回老家,帶頭把祖墳遷走,分田地給窮人,支持土地政策。由于金生的覺悟高,政府給予他一系列榮譽。在黨外人士裏面,金生是很受尊重的。
葉鴻生懷着忐忑,給金生家裏打電話,得到不妙的消息。
盛寶瑩去世,金生說他想自殺。
葉鴻生大吃一驚,星夜乘車趕去A市。等他趕到時,金生已經服毒,被送到醫院洗胃去。葉鴻生先去過他家裏,發現并沒有被抄家,只是家中無人。
葉鴻生又去醫院,找到阮君銘的病房,坐在他床前,焦急地問:“到底是怎麽了?”
金生面色青灰,哭道:“我把寶瑩害死了!”
葉鴻生聽他哭訴。
“革命”開始後,造反派把A市的市長打下去,占領政府,開始清理“反革命”。金生接受不了這種亂七八糟的“革命”,站出來反對。這一次,中共自己人亂成一鍋粥,沒人給他主持公道。金生被關起來,苦了他的妻子盛寶瑩。
盛寶瑩是一個不管事的大小姐,四處求告,吃很多辛苦。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也是造反派,跟父母反目。盛寶瑩內憂外患,獨自忍耐苦楚。
在各方營救下,金生安然無恙,但是盛寶瑩在憂患中染病,轉成肺炎,香消玉殒。
葉鴻生忙寬慰他,說:“你死了怎麽對得起寶瑩?不要鑽牛角尖。”
金生哭着,使勁搖頭:“沒人喜歡我活着。我活着有什麽意思……”
葉鴻生大吃一驚。
原來,金生出獄後,他的兒女不能寬恕他。子女們認為,一切都是父親的錯,他不光害得自己面上無光,還害死無辜的母親。金生受不了這種指責,一下子精神崩潰,陷入狂亂。
葉鴻生勸道:“怎麽會是你害死的?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多想。”
金生只是流淚。
葉鴻生安慰他,給他去盛粥吃。出門的時候,葉鴻生看到了金生的女兒阮寶鈴。她正躲在門邊,偷偷看她父親,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葉鴻生帶女孩進去,讓她挨着她爸爸坐着。
金生看到他女兒才打起精神,有力氣吃飯。
葉鴻生陪金生過了幾天,放下心,回到學校。
他剛回去,就接到軍區的緊急調令,被召回部隊。回軍區後,葉鴻生驀然發現,軍隊也不太平。司令被打下去,造反派正在奪權,老政委也被撤職。撤職前,老政委通過上級發出調令,将葉鴻生拉回來撐一撐。
葉鴻生重新挂上槍,發出命令:“驅散所有武鬥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