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飛機騰空,到達後,當地軍區派車接送。
葉鴻生最快速度趕到A市,正好是吃完飯的時間。阮君銘的家仍在醫院後面,在一條幽靜的街上,蓋了奶黃色新樓。動亂過去,阮君銘重新當上院長。他已經退休,作為資深專家,還在醫院參與科研工作。
葉鴻生懷着萬分激動的心情,按金生家的門鈴。
金生跑來開門,見到他,吃一驚:“你來得好快!”
葉鴻生進門,把外衣脫下來,迫不及待地問:“子然呢?”
金生動作滞一下,心虛地不說話,幫葉鴻生把衣服挂上,引他往客廳走。客廳很寬敞,擺着古典的桃花心木家具,窗臺處有一架鋼琴。鋼琴原本是金生妻子寶瑩的愛物,現在給金生的女兒寶鈴彈。桌上鋪着暗金色的桌布,綴着流蘇,正中有一個白瓷花瓶,裏頭插着新鮮的月季花。
葉鴻生看到桌上擺着一個銀質咖啡壺,一對銀杯裏有殘餘的咖啡,旁邊盤子裏盛着方糖,奶壺裏裝着牛奶。金生把他最喜歡的茶具拿出來,正在招待弟弟。可是阮君烈到哪裏去了?
金生面色有些尴尬,把手塞在口袋裏,說:“我跟他又吵架了。我說你要來,他怪我不同他說。吵着吵着,他就走了……”
葉鴻生來得這麽快,還特意換了一身衣服。平時與金生見面,葉鴻生穿戴都是軍服,共軍的制服。要見阮君烈,他專門找出一件普通毛呢大衣,風塵仆仆地跑來,中午飯都沒吃。
金生看在眼裏,提議說:“他去機場沒多久,你可以挂電話,推遲航班。他走不掉。”
葉鴻生嘆道:“金生,不要鬧了。”
倘若葉鴻生通過軍委致電機場,命令截留,阮君烈飛不出他手掌心,但是這有什麽意義?葉鴻生只想看看阮君烈,以償相思之苦,不是來逼迫他。阮君烈是一個權利欲很強的人,喜歡服從,不會容忍葉鴻生在他面前展示權勢,哪怕不是故意的。
金生指着沙發,說:“那你坐坐。晚上一起吃飯。”
他把冷掉的咖啡放到電爐上,重新煮一煮,又找一個幹淨杯子給葉鴻生。
葉鴻生坐下來,掩飾着失落的心情,問他阮君烈的近況。
金生把桌子擦一下,随口說:“還不是老樣子。”
交談中,葉鴻生得知,國軍去臺灣,雖然人多位子少,阮君烈還是獲得職位,榮寵加身。撤離時,他不光帶走母親,也帶走了苦苦等待的含香。以含香的身份本不配嫁給阮君烈,做他的夫人。感念這份情誼,阮君烈娶了含香。他們育有三個孩子。
聽說阮君烈生活平穩,似乎很幸福,葉鴻生心中欣慰,對金生說:“他還好吧?”
金生感慨道:“給他的錢能打一座金山,反正不知道共産黨來了會怎樣,能帶走的都帶走。過不好就怪了。”
葉鴻生笑笑。
金生把燒開的咖啡提下來,給葉鴻生沖一杯,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金生告訴葉鴻生,阮君烈回大陸好些天,并不是剛到。土改時期,金生把父親的遺骨遷到A市人民公墓,只有一個墓室,無法合葬。他們兄弟兩人将父親從公墓裏遷出來,把母親的骨灰擺一起,在老家找一處風景秀麗的墓地。讓父母得以合葬,魂歸故裏。
辦完大事,阮君烈留戀故鄉的山水,一路看看停停,回到哥哥家。
知道弟弟的毛病,金生原本不準備戳他,非把葉鴻生叫來。人生苦短,他想兄弟倆安生地過幾天。說到這裏,葉鴻生好奇地問:“金生,那你是怎麽想起來的?”
金生晦氣着臉,說:“你別不高興。我知道你很大方,但是他心窄,我怕大家到一起,他臉上不好看。”
葉鴻生笑起來,真心實意地說:“我沒有。”
金生喝一口咖啡,說:“他到家以後,找機會跟過去的朋友聯系,徐正恩還來看他。”
徐正恩在A市的設計院工作,不在機關,相對平穩。他的妻兒過早離開南京,抵達臺灣,無法折返,一家人分離了。他後來重新結婚,組建家庭。阮君烈帶着他前妻的書信,與他聯絡。信裏寫了很多思念的話,徐正恩一直抹眼淚。
金生告訴葉鴻生:“徐正恩走後,他落落寡歡的。”
阮君烈與徐正恩回憶過去,互相交心,稍微得到一點葉鴻生的消息。徐正恩跟葉鴻生來往很少,只聽說過他的遭遇,無意中吐露一些。阮君烈得知,葉鴻生在運動中被打殘,心情低落,變得沉默寡言。
阮君烈不看電視,也不出門,沒心情吃飯,對着遠處的江流發呆,神色悲憤。
金生無可奈何道:“我就去跟他講話。”
可是阮君烈只字不提葉鴻生,也不問。他不理哥哥,沒反應。
葉鴻生也生出些無可奈何,問金生:“你說什麽?”
金生把杯子放在銀盤裏:“大家本來是兄弟,該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想見面就算了,見面就要抓住機會。人生苦短,我們都老了。我看他毛病太重,猶豫不決,只能下帖猛藥。我就跟他說,你死了。”
金生覺得咖啡苦,又倒一些牛奶進去,滿意地攪動。
葉鴻生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評價。
葉鴻生忍住心疼,追問道:“他怎麽說?”
金生将餅幹盒子打開,給客人吃點心。
葉鴻生推開,表示不吃,急切地等他回答。
金生瞥葉鴻生一眼,說:“吃飯還早,先吃塊餅幹。急什麽?他又說不出好話!”
葉鴻生只好順着他,撿一塊黃油餅幹吃。
金生也拈起一塊椰子塔,就着苦咖啡吃下去,直言道:“他說你死得好。”
葉鴻生笑了。
葉鴻生帶着笑意,催促道:“然後呢?”
金生沒好氣地搖頭,說:“然後?然後他就發心髒病,臉和嘴巴都青掉。”
當時,金生騙弟弟,說葉鴻生死了。
阮君烈不信。
金生言之鑿鑿,說葉鴻生退休在家,照常出門買菜,腿腳不靈,遭遇到車禍。喪事已經辦過,阮君烈不信的話,等寶鈴和寶鼎回來,問一下就知道。金生一雙兒女,女兒叫寶鈴兒子叫寶鼎,都結婚成家了。叔叔來探親,他們回老宅裏住,一大家團聚在一起。
阮君烈問:“怎麽徐正恩沒說?”
金生詭辯道:“徐正恩又不在軍區。三十年來,他見過賓卿幾次?有三次?”
阮君烈還是不信。
金生幹脆說:“懶得和你講!我找車帶你去上墳。你一看便知。”說完,他甩開手,毫不留情地走了,留下阮君烈一個人。
阮君烈半信半疑,哥哥的态度讓他開始憂慮。八十年代,通訊還不發達,沒有網絡,沒有手機,過期的報紙都不好找。阮君烈一個人呆在客廳。半個小時後,等金生回去一看,他卧在沙發上,痛苦地皺着眉,呼吸艱難,用手壓住胸口。到這把年紀,阮君烈也不複當年的銅頭鐵臂,患有冠狀動脈硬化,一下子心絞痛發作,爬不起來。
聽到這裏,葉鴻生心如刀絞,按耐不住,出聲埋怨道:“金生!你知道他有病,騙他做什麽?你沒給他吃藥?”
金生按住葉鴻生,解釋道:“他沒事!我是醫生,又是他哥。他會怎樣?”
當時,金生也不知道阮君烈的病情,吓了一跳,他立刻拿藥給弟弟含着。阮君烈服過藥,躺一會,解除了痛苦。
金生坦白,說葉鴻生還活着。
阮君烈罵了哥哥一頓。
弄這麽一出,葉鴻生的名字就不再是禁區,兄弟兩個談論起來。
阮君烈問哥哥,葉鴻生做官做到了什麽程度?
金生簡單描述一下葉鴻生的仕途軌跡。
阮君烈感嘆一聲。
阮君烈又問:“賓卿娶了什麽樣的女人?”
既然葉鴻生有了孫女,那他肯定是結過婚。阮君烈是這樣想的。
金生說:“賓卿沒有結婚。”
阮君烈不信。
金生只好解釋一番。組織多次安排相親,葉鴻生都沒有接受。他領養了孫仲良的遺孤。說到這裏,金生口渴,喝一口咖啡。
葉鴻生忐忑着,問:“子然他,說什麽沒?”
金生說:“他沒說什麽。”
阮君烈立即明白,葉鴻生還愛他,始終愛他。
葉鴻生在履行當年對他的承諾。
阮君烈半天沒有講話,心情的複雜程度難以言表。
後來的幾天,阮君烈都在翻中共的舊報紙,找葉鴻生的消息。金生見了,認為弟弟抹不開面子,放不下失敗者的心結,幹脆自己出手,喊葉鴻生來聚一聚。結果,他前腳打過電話,後面告訴阮劇烈,弟弟就發火了,怪他不先告訴自己。
他們從這件事開始吵,生出一大堆口舌。阮君烈一氣之下,摔門走路。
葉鴻生頭痛地問:“你們吵什麽?他好不容易回來一次……”
金生煩惱道:“你不知道,我叫他不要走。他不幹,他不僅自己要走,還非要我去臺灣,要不就去美國。說那邊醫療條件好,叫我去療養。我告訴他,我不能走,醫院裏有個重要項目。可不得了!他就發丘八脾氣,冷嘲熱諷,說當年要我走,我不走,搞什麽醫療項目,結果搞了幾十年,也沒見搞出什麽!問我煩不煩!”
葉鴻生正要寬慰他,金生冷笑一聲,眼中精光暴起,站起來狠狠一揮手:“我跟他講!他反共反了幾十年,芝麻果子也沒有!他都不煩,我為什麽要煩?我的事業比他有意義得多!”
葉鴻生忙扯住金生,哄勸說:“他是想補償你,你不要激動。”
金生又坐下來,煩躁地說:“我知道,他覺得因為他的緣故,害我吃一些苦頭,想要讓我享福。可是我到美國去幹嘛?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幾十年前我就去美國學習,前年還去考察。那裏沒有多少中國人。我給誰治病?他難道不知道,我這一生的事業是建立現代醫學,救治貧病的中國人!醫治自己同胞!”
金生說着,激動起來,對葉鴻生說:“他怎麽能理解我?寶瑩去世後,除了寶鼎和寶鈴,這就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現在條件好了,我身體還不錯,不想去其他地方。研究能出成果的話,會造福很多人!”
金生的醫院開啓了重症醫學研究,他對這個很着迷。
葉鴻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對他表示尊重,心悅誠服地說:“金生,你有志氣。你一定會成功的!”
金生頭發花白,一絲不茍地抿好。他老了,面上生出許多皺紋,身材開始走形,依然穿着他喜歡的三件套西服,口袋裏裝着幹淨的手帕。他嘆息一聲,流露出因弟弟而生的惆悵,随即又揮揮手,表示并不在乎。
金生像一個孤獨而高傲的國王,請葉鴻生坐下,自己到書房打電話。書房裏有很多書籍、模型,那裏就是他小小的醫學國度。金生打電話給飯店,更換菜譜,把阮君烈喜歡吃的菜換掉,換成葉鴻生喜歡的,請他們準時送來。
葉鴻生沒有見到阮君烈,錯身而過。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翻動桌上的報紙。
一張報紙上有阮君烈用鋼筆寫的字,是他随手記錄的一些新聞。葉鴻生用手指愛惜地撫過去。他撫着這行字跡,想着差一點就能見到的阮君烈,一種強烈的痛苦感油然而生,讓他快要哽咽。
金生離開的時候,葉鴻生用手壓住額角,讓淚光盡快消失,恢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