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米蓋的身體一直在顫抖。

從頂端回落之後,  他喘着氣，手指死死攥着伊文思的肩，雙眼緊閉,  等着“最後的交易”。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伊文思左手雖然環抱着他，右手卻沒有再往下進一步動作,  反而開始一下下地順着他的背,  就像是在撫慰受驚的小獸。

“好了，今天的交易結束了。”伊文思貼着他的耳朵吐着氣。

米蓋擡起臉，眼角泛紅地看着伊文思,  一臉的難以置信：“結……結束了？那這和上次有什麽……”

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有多麽奇怪的米蓋，還沒說完,  便已噤了聲。

但伊文思當然是聽懂了。

他趁着米蓋還沒能站起來，迅速地往前一湊,  舌尖卷掉米蓋眼角的淚水，笑意盈盈地答着：“和上次有什麽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啊。”

接着，他又在米蓋的唇上快速地親了一下,  道：“這次，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天使之吻’啊，比傳說中的更加甜蜜，更加讓人難以忘懷。”

米蓋的臉先是紅了個通透,  接着又慢慢發白。他從轉椅上跳了下來,  手撐在桌子上避免自己站不穩,  眼裏漸漸湧上怒意：“你該不會又要說，沒有進行到最後，所以又要抵賴？！”

伊文思愣了下,  接着哈哈大笑起來：“我親愛的天使閣下啊！怎麽感覺你比我還要着急，還想把這交易全部做完呢？我啊，既然今天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我當然會把你想要的信息都給到你啊。”

說完，伊文思也站了起來。他先是撥開米蓋攔着他的手，不顧米蓋的反對，幫這人理好了衣服——連紐扣都按照米蓋的習慣，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顆，再從桌上拿起那副平光眼鏡，架到米蓋挺直的鼻梁上。

接着，他理了理自己被抓得全是皺褶的襯衫，輕聲感嘆了一句：“天使閣下，你剛才未免太用力了。”一邊若無其事地往外面的客廳走去。

面紅耳赤的米蓋，想要發火又不知道可以怎麽發，只能恨恨地跟在伊文思身後，也進了客廳。

客廳裏的茶幾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布好了紅茶。

伊文思自己坐到最左側的單人沙發位上，對米蓋比了一個“請坐”的姿勢，示意他可以坐在長沙發上。

哦，這次不用坐在他身邊了嗎？看來真的是要談正事了——等等，我在想什麽！米蓋喝止了自己內心的奇怪想法，盡量維持着臉上的平靜，也坐了下來。

伊文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以極其熟稔的口吻說道：“米蓋，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你扯這個做什麽？”米蓋皺了皺眉頭，緊緊盯着伊文思的臉，唯恐這人又要突然耍賴。

伊文思并未解釋，只是笑笑地看着米蓋，一副“你不回答我就不再往下說”的架勢。

米蓋深呼吸了一口，忍住想要拍桌的沖動，帶着些不耐煩的情緒說道：“不就是五年前，我剛到海城，想去看看人間界的圖書館是什麽樣子，結果就在二樓的古籍區遇到了你麽！你還把氣息隐藏得那麽好，以至于我一開始都沒有認清你的真面目！”

伊文思托着腮，臉上露出幾分神往，似乎在回味着什麽有趣的事。

米蓋即使涵養再好，再有耐心，也忍不住了。他把剛拿起來的茶杯重重一頓，近乎粗魯地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伊文思嘆了口氣：“那次相遇是很美好——只不過，那其實是我第二次見到你呢。”

米蓋握着茶杯把手的手指緊了緊，遲疑地問：“第二次？”

伊文思翹着腿，似笑非笑地答着：“嗯。20年前，我就已經見過你了。只不過，這一段記憶，應該也被特意地模糊過了吧。”

米蓋盯着伊文思的視線裏滿是懷疑：“20年前？不可能。那個時候我還在天界，根本不可能遇到你。”

伊文思攤了下手，帶着點兒委屈的意思：“米蓋，我都說過好幾次了，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他停了幾秒鐘，站起身，換坐到了長沙發上，柔聲道：“20年前的一個午後，在你們的天使學院，鏡像之湖的旁邊，你當時還沒有進化完成，還是一個少年的形态。那個時候，是不是有一位穿着黑色鬥篷的人告訴你，‘別哭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米蓋瞪圓了眼睛，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另一側挪了挪，有些結巴道：“是……是有這麽一個人……可是，你怎麽知道的？！”

和那個人的對話，可是米蓋藏在心裏，對任何其他人，哪怕是寒天都沒有提過的秘密啊！

伊文思長長的“嗯”了一聲，道：“比起我為什麽知道，你難道不應該更好奇，自己當時在哭什麽嗎？”

被這麽一問，米蓋臉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我……我不記得了……”

在天使學院修行的日子，不知道為什麽，記憶一直有些斷斷續續的。一些重要的事，比如自己完成了進化，寒天通過了測驗，都記得很清晰。但是，那段日子當中，無數的細節，都蒙上了一層白霧，讓人疑疑惑惑地看不清楚。

伊文思的神情突然嚴肅起來。

他坐直了身體，伸手在米蓋的眉心點了一下，道：“想起來吧，已經到了可以想起來的時候了。”

米蓋愣愣地坐在沙發上，思緒漂回了二十年前。

“米蓋？米蓋？”還是7歲幼童模樣的寒天，捧着個什麽東西，一臉興奮地叫醒了正在打瞌睡的米蓋。

米蓋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說：“閣下？”

米蓋自己，此時的外形也是7歲幼童。

他是作為寒天的“督導者”，和寒天一起“誕生”的。

只不過，他們的“誕生”，是自己邁着小短腿，一步步地從聖光裏走出來。

不同于人類，也不同于惡魔，或許是因為肩負了太多的“重任”，從誕生之日起，天使就已經具備了人類幼童時期的外形和對應的行為能力。

這之後，天使的形态會暫時停止變化，直到他們的能力通過第一次測驗——通過後，他們會由幼童，進化為少年的形态。

最後，他們還會經歷一次“成長”。成長完成之後的天使，會擁有人類青年的外形。這個時候，他們才能前往人間界，履行自己的職責。

“快看，我收了個什麽禮物！”寒天興奮地把手中捧着的東西，遞到了米蓋眼前。

那是一枚蛋。

蛋身大約手掌大小，蛋殼漆黑如墨，但似乎又灑滿了金粉。在照明晶石的映射下，熠熠生輝，甚是好看。

“啊，這是什麽？好可愛！”米蓋用自己還有些胖乎乎的小手戳了戳那枚蛋。

奇怪的是，米蓋一戳到這枚蛋，它就自己動了下，往寒天的方向挪了挪。

“咦？！它是在動嗎？！”米蓋驚奇地叫了出來。

“是啊！它自己會動！你看！”寒天用自己同樣胖乎乎的小手，把這枚黑色的蛋小心放在了圓桌的中央，同時手按在桌子邊緣，輕輕拍了拍。

“咕嚕咕嚕咕嚕”，小黑蛋滴溜溜地滾到了寒天手邊，還繞着他的手指打了個轉。

“這麽好玩！我也來！”米蓋也開始拍手。

然而，不管米蓋怎麽拍，小黑蛋紋絲不動。

有些受挫的米蓋，伸手拿起那枚蛋，放到離自己大概10厘米遠的地方，手有節奏地拍着，嘴裏喚着：“小蛋小蛋，過來過來。”

小黑蛋稍微往他這個方向晃了晃，接着，又是一骨碌，直接滾回了寒天手邊。

“咦？！”這下，兩只小家夥都驚了。

寒天捧起這枚蛋，再次把它放在桌子中央，然後和米蓋一起拍手——果然，小黑蛋轉了轉，又朝他滾了過來。

不管兩人試了多少次，這枚蛋，都會自己判斷出寒天的位置，然後挪回寒天的身邊。

“好了，我宣布，這枚小黑蛋，是我的專屬玩具了！”寒天一臉得意地說。

米蓋露出幾分不服氣的神色，哼哼兩聲，突然想到了什麽，小圓臉上布滿了嚴肅：“閣下！我們，我們不能有玩具的啊。”

的确，天使學院的初級學生們，日常過的都是修行者的生活。沒有娛樂，沒有玩具，日複一日就是讀書與訓練，以求早日突破。

寒天一面把小黑蛋揣進了自己腰帶上的暗兜裏，一面狡黠地說：“你不說，我不說，送我禮物的人也不說，還有誰知道呢？”

米蓋撓了撓頭，有些擔心，又有些沒辦法：“那，那好吧。你一定要收好了哦，別讓訓導長發現了！”

寒天拍了拍稍微鼓起來一點的暗兜，說：“放心！我走到哪裏，都會帶着它，不會有人發現的！”

寒天果然說到做到。

洗澡的時候，他帶着這枚小黑蛋一起泡澡。只要把這枚蛋丢進水裏，它就會嘩啦嘩啦的自己開始游，一直游到寒天的胳膊旁，然後蹭一蹭，停下來。

睡覺的時候，他會把小黑蛋放在枕頭旁邊。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小黑蛋都是貼着他的臉。

甚至在藏書室的時候，只要訓導長不在，他也會把這枚蛋拿出來，偷偷放在厚厚的書頁上，讓它和自己一起看書。

“你幹嘛把它放在書上？難道它還能認字嗎？”感覺有些看不下去的米蓋，小聲質問着。

“它會啊。”寒天理直氣壯地說。

就跟印證寒天的話似的，這枚小黑蛋居然自己晃了晃，就像是在點頭。

“……”米蓋無言以對，只能埋頭繼續看書。

很快，到了第一次“測驗”的日子。

寒天和米蓋兩人，當然是同一天接受測驗。米蓋的題目，是要嘗試以威壓，制止低級魔物的騷動；而寒天，則需要召喚出靈魂火焰，全方位地束縛住敵人。

兩人的測試都非常順利。

在首席元老的示意下，通過測驗的兩人，沐浴在了聖潔的白光之下。

片刻之後，再次從聖光之中走出來的兩人，已經是身形修長的少年了。

少年形态的寒天與米蓋，迎着首席元老贊許的目光，将手按到胸口，恭敬地鞠了個躬。

等走出了測驗專用的“命運之廳”，寒天加快腳步，急沖沖地往兩人的宿舍走去。

米蓋追在他身後，好奇地問：“怎麽了？怎麽這麽着急？等下還會有典禮呢，你不再等會兒？”

寒天回過頭，比了個“噓”的姿勢，小聲說：“我知道今天肯定會‘突破’，擔心聖光影響到小黑蛋，就把它藏在枕頭下面了。我現在要趕緊回去把它收起來，要不然被訓導長發現了，就不好辦了。”

一聽到小黑蛋可能會被發現，米蓋也急了。兩名少年幾乎是半跑着沖回了宿舍。

然而，當寒天掀開枕頭時，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床單上一片空白，哪有什麽小黑蛋？

不，不可能……

繼枕頭之後，寒天揭開了床笠，被單，再用手沿着床的縫隙，一寸寸地摸索着。

米蓋也有些慌，盡管明知道不會有，也開始一點點地檢查自己的床，然後是書架，桌子，衣櫃……一切有可能的地方。

當然，一無所獲。

就在寒天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時候，宿舍的門從外面打開了。

一聲灰袍，面如寒冰，年齡不知道有幾千歲的訓導長，帶着肅穆之氣，伫立在門口。

兩名少年，一名站在椅子上，還在書架上翻找，一名跪在地上，正在檢查地毯。

看見了訓導長，兩人都呆住了。

寒天的臉更是一片慘白。

訓導長盯着寒天，毫無情緒地開口了：“見習生寒天，私藏違/禁/品。根據《天使學院守則》第1083條第3款，和1206條第4款，罰：違/禁/品沒收，予以銷毀；寒天，即刻前往禁閉室，獨自修行一個月。見習督導米蓋，督導不力，抄寫《天使學院守則》十遍。”

聽到“予以銷毀”四個字，寒天直接從地上跳起來，嘶喊着：“不不不！你們不能這麽做！小黑蛋它是有生命的！它有名字，有靈魂，它是有生命的！它不是個什麽可以被銷毀的玩意兒！你們根本不懂！……”

他沒能再繼續吼下去。

因為訓導長身後，走出來兩位同樣身着灰衣的訓誡天使。他們配合默契，一人負責鉗制住寒天的胳膊，一人捂住了寒天的嘴。

訓導長看着滿臉淚水兩眼通紅的寒天，以及在一旁不斷求情的米蓋，面無表情地擡起右手，在兩位少年的額間分別點了點。

一秒之後。

寒天與米蓋的眼睛，都蒙上了一層霧。

待這層霧散去，寒天不再掙紮，不再叫喚，乖乖跟在訓誡天使身後，往禁閉室方向走去。

而米蓋，獨自留在宿舍裏，看着這一地的混亂，好生疑惑：“剛才寒天為什麽要頂撞訓導長？我為什麽沒有阻止他？太奇怪了啊！算了，一定是我對《守則》還掌握得不夠好，等我手抄10遍以後，應該就能都記住了。”

于是，從第二天開始，米蓋每天都會前往鏡像之湖，在湖邊的小木屋裏，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抄寫着。

然而，他寫着寫着，心裏還是會湧上一陣難過，卻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

這天，他和往常一樣，在抄寫的間隙，走到了湖邊，望着完全靜止的湖水，開始發呆。

不知不覺，他的淚水又落了下來。

“嗯？這裏怎麽會有只天使在偷偷地哭？”他聽見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在發問。

他抹了抹眼睛，轉過身去，只看見霧氣彌漫的湖邊，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鬥篷的人。

那人的面孔完全隐匿在鬥篷的陰影中，只有一束銀色長發，從鬥篷的縫隙裏流淌下來。

這大概是某位高階的天使？

生性就謙恭有禮的米蓋，鞠了個躬，老老實實地說：“我好像做錯了事，害得我的同伴被關禁閉了。”

“哦？你做錯了什麽事呢？”黑衣人問。

米蓋皺着眉頭，清秀的臉上又惶惑又迷茫：“我……我記不清了。好像是，我知道我的同伴偷偷藏了什麽，但是我既沒有報告，也沒有阻止他？”

米蓋低下頭，聲音又哽咽了起來：“我一定是一個很差勁的督導，沒有盡好自己的職責。”

黑衣人往前邁了一步，伸手勾起米蓋的下巴，再用指腹擦了擦他的眼淚。

從未被人這麽對待過的米蓋，當時就僵硬了。

“在我看來，你會為同伴的事擔憂到哭，會不斷反省，會默默補救，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人說。

“真的？”米蓋睜大了眼睛。

“當然。”黑衣人似乎笑了。

“別哭了，好好地回去做你該做的事吧。你會成為一位非常好的督導，一位非常棒的天使。”黑衣人在米蓋的肩膀上按了按，鼓勵地說。

“至于你的夥伴，他……他也會成為一名完美的，真正守護一切的守護天使。”黑衣人收回手，嘆息着。

說完，這名“高階天使”，再度走回了灰色迷霧中，身形完全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主副CP都是HE，請大家放心食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