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紀拾煙怔住了。
大腦轟一聲炸開, 從陸朝空口裏傳出“煙煙”二字如同破空而來的箭矢,瞬間就刺破了他為了自我保護與逃避而壘砌的高牆、那座隔開前世與今生的分界線。
前世封存的記憶噴湧而出,池眠每次一邊溫柔喚他“煙煙”一邊在占有欲下對他做着強制的事情帶來的恐懼與痛苦恍若深海一般要将他淹沒, 他整個人孤萍無根地漂浮在其中, 已經快要被壓得喘不過氣。
紀拾煙緩緩拿開了雙臂, 面部表情是無法控制的僵硬、木着張臉:“陸朝空,你剛才叫我什麽?”
而陸朝空也恍若意識到了什麽, 抿唇,靜靜和紀拾煙對視着,什麽都沒有再說。
空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紀拾煙的精神還有些恍惚, 在酒精的放大作用下, 眼前的一切愈發不真實。
“陸朝空, 你一直……你一直都把我當成紀拾煙是嗎?”
陸朝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心底一陣悔恨,剛才有些頭暈,懷裏紀拾煙的動作又與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時間他竟忘卻紀拾煙已經轉世成了時言,下意識就喚出了思念成疾的那個名字。
本來陸朝空是打算帶紀拾煙去孤兒院,讓後者知道自己就是陪伴他十二年的那個人後, 再告訴他的。
然而此刻的陸朝空真的有一種沖動,想要告訴紀拾煙他早都知道他重生了, 但望着聽到“煙煙”那二字後他眼底瞬間流露出的驚恐與慌亂,陸朝空還是強行壓下了自己的話語。
罷了。
不差這兩天的時間。
等紀拾煙能全然信任自己,不再恐慌于被自己認出身份後, 再告訴他吧。
兩人靜靜對視了許久, 陸朝空伸手去抱男生,低下了語氣:“我錯了……對不起, 言言。”
“我錯了”這三個字仿佛一個拳頭重重打在了紀拾煙的心髒,他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如果陸朝空的回答是他認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紀拾煙只會埋怨他為什麽不早點告訴自己,然後忍不住抱着他哭一場。
但陸朝空沒有這麽說。
他只是道歉。
他還改口叫了自己言言。
紀拾煙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池眠說陸朝空把自己當替身,可那時的他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陸朝空不是那樣的人。
況且,自己給自己當替身,紀拾煙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陸朝空在知道是時言的情況下,還是醉酒後對着自己喚出了紀拾煙的名字。
陸朝空真的只是……把自己當成了他記憶裏“紀拾煙”的幻影,他對這一世自己的寵愛與縱容,原來真的只是因為這具身體的靈魂是自己的轉世、與他心中的“紀拾煙”很像,才有幸獲此殊榮。
紀拾煙只覺得心髒被浸入了一片寒冰,冷得有些發疼。
前世在對愛情還是一片白紙的時候,第一次也是唯一接觸到的愛情,就是池眠對他那樣偏執畸形的愛意,從此他對“愛情”二字就已經有了本能的恐慌與逃避。
這也是紀拾煙這一世再依賴、再想與陸朝空親近,卻怎麽也對他說不出“我愛你”三個字的原因。
紀拾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已經不怎麽再願意接受與相信愛情了,這段時間陸朝空對他的溫柔和好一直在感化他,紀拾煙也慢慢開始接納愛情,只是……他對愛情剛建立起的一點信任還是太過易碎,陸朝空醉酒後無意識的“煙煙”二字足以摧毀一切。
他的腦海裏無法控制開始回放臨死前,池眠想要強上他時說出的那一聲溫柔的“煙煙”,噩夢一般,仿佛一種無形的詛咒,兩世都不放過他、都不放過他的愛情。
紀拾煙推開了陸朝空的懷抱,身體有微微的顫抖,睜着驚慌的眼緊緊注視着陸朝空。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驚怒和想哭的沖動,後背抵在洗手臺邊,這一瞬間卻給了他一種靠的是車門扶手的錯覺。
“對不起……言言對不起……”
陸朝空想要來抱他,以往那讓紀拾煙安心的淡香卻被酒味遮掩,高大瘦削的身影籠罩過來,這個場景太過似曾相識,臨死前與此刻的畫面在他眼前來回交疊,讓紀拾煙有些分不清現在究竟是前世還是今生。
眼見陸朝空要擁過來,紀拾煙再一次推開了他,抓過洗手臺上的杯子砸在了陸朝空身上:“陸朝空,你……你太過分了。你不要碰我……你讨厭死了。”
話剛出口,紀拾煙就後悔了。
他看到陸朝空愣在了那裏,後者一貫淡漠的眼出現了一絲不知所措,薄唇顫抖了一下,卻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我……我不是……”
紀拾煙不敢再去看陸朝空的表情,推開門就沖了出去,進到卧室把自己裹在了被子裏。
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但紀拾煙不想從這個密閉空間出來,前世的畫面和方才陸朝空的表情在他眼前反複回放,他縮成了一團,緊緊抱住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眼尾已經浸滿了淚水。
紀拾煙小聲地抽泣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肯定又把陸朝空傷到了,但是他無法控制不去想自己對陸朝空來說只是一個替身。
他可以告訴陸朝空自己就是紀拾煙,但他接受不了陸朝空明知自己是時言,還在心底把自己當成了“紀拾煙”。
真的這麽不值一提嗎。
失去了“紀拾煙”的皮囊,自己連個存在于記憶裏的人都比不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拾煙哭累了,在酒精的作用下昏昏睡了過去,再睜開眼時,已經是第二天十一點。
雙眼腫的有些難受,嗓子也無比幹燥,紀拾煙慢慢坐了起來,目光放空了好久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驀然發現,昨天陸朝空一夜都沒有回來。
紀拾煙一驚,光着腳下了床,卧室外的客廳也是空無一人,只不過兩人的行李全部收拾好了,自己的外衣被整整齊齊搭在椅背上。
他沒有換,也沒有穿鞋,推開門就跑了出去。
唐平讓十二點樓下集合,大家應該都還睡着,不到最後一秒不會起床,只有Liquor在廚房給大家熬粥。
聽見動靜,Liquor轉過了身,一愣:“言言,怎麽沒有穿鞋。”
“啊。”
紀拾煙都沒注意,而是直接問:“沈哥哥,你見到隊長了嗎?”
Liquor訝異:“沒有啊,他不是和你一起睡的嗎?早上起來後出門了是嗎?”
“不知道。”
紀拾煙抿了下唇,他沒敢告訴Liquor昨天一晚上陸朝空都不在。
紀拾煙的聲音低落了幾分:“那我先上去了。”
“嗯。”
Liquor多看了他一眼,但沒問什麽,道:“一會兒下來喝點粥啊。”
紀拾煙點頭,慢慢走了上去。
他又回到被窩裏躺了一會兒,站起身,默默把換好的睡衣和剩下的洗漱用品收拾進了箱子。
再下到一樓時,簡北寒和江星圖已經醒了,坐在桌邊吃早飯。
Liquor給紀拾煙端了碗粥出來:“陸朝空呢?”
紀拾煙搖了搖頭。
“啊?”
Liquor愣了一下:“還是沒回來嗎?”
紀拾煙扯了扯衣擺:“嗯。”
Liquor問:“你沒有給他發消息問問?”
紀拾煙沒有說話。
Liquor驟然就明白了什麽,笑了笑:“你和隊長鬧矛盾了?”
紀拾煙小聲:“嗯。”
“害。”
簡北寒道:“小情侶鬧矛盾太正常不過了,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了……不是那個睡,我意思,可能最近太累了,又有時差,回國休息休息就好了。”
紀拾煙又“嗯”了一聲。
确實。
他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昨天晚上又喝了點酒,自己就開始莫名其妙鬧脾氣。
回家後給陸朝空道個歉吧。
這麽想着,紀拾煙心情也就好了一些。
快十二點的時候陸朝空回來了,正在聊天的幾人話語一頓,不約而同看去。
Liquor站了起來:“吃飯了嗎?胃有沒有不舒服,喝點粥?”
“嗯。”
陸朝空道:“多謝。”
他去衛生間洗淨了手,回到餐廳,很自然地在紀拾煙身邊坐了下來。
簡北寒給紀拾煙使了個眼色,看吧,小情侶沒有隔夜仇嘛。
吃飯時陸朝空的面容是一貫的淡漠,但和往常一樣,有人同他說話也會淡淡回應。
飯後,他上去拿了兩人的箱子下來,坐車與飛機時也是在紀拾煙身邊。
好像整個人的狀态确實與往常無異,飛機上也會幫紀拾煙與外國乘務員溝通,給他要毛毯,然後輕輕蓋上。
Liquor和簡北寒都以為這兩人已經和好了,但只有紀拾煙知道,陸朝空還沒有釋懷。
因為他真的,一下都不敢碰自己了。
一路都沒什麽話,回到基地,兩人一起走上樓。
剛到門口,紀拾煙就道:“陸朝空,我回我房間睡吧。”
他怕自己去了陸朝空房間,陸朝空就不睡了。
在美國那個晚上就沒睡,飛機又睡的不舒服,倒時差再不睡一覺,鐵打的身體也會垮。
紀拾煙只是想讓陸朝空也好好睡一覺,醒來再和他聊一聊、然後道個歉,但這句話落在陸朝空耳朵裏,就變了意思。
他拉行李箱的指尖緊了緊,指節隐隐泛起了白,語氣卻平淡無異:“嗯。”
見陸朝空打開了門,紀拾煙突然又道:“那個……”
陸朝空動作一頓:“你說,言言。”
紀拾煙抿了抿唇,卻還是小聲道:“就是,還去不去你那個孤兒院……”
陸朝空愣了一下。
他以為紀拾煙拒絕了自己後就不想再接觸與自己有關的任何事物了,都已經做好了塵封那段屬于二人的回憶的準備,但沒想到紀拾煙還是主動提了出來。
“看你。”
陸朝空側眸,靜靜道:“你想去我們就去。”
紀拾煙這次還是沒有猶豫:“想。”
“好。”
陸朝空笑了一下:“那我給院長說一聲,我們明天去。”
看見陸朝空笑了,紀拾煙的心情總算沒有那麽低落了,扯了一下後者的衣袖:“晚安陸朝空。”
陸朝空“嗯”了一聲:“晚安言言。”
心裏總有這個事兒,紀拾煙也睡得不踏實,第二天雖然早早就醒來了,但整個人還是暈暈的。
沒想到陸朝空也起的很早,已經給他做好了早飯。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以往,只不過唯一的區別是兩人沒有同時從樓上從同一間房子走出來。
陸朝空坐在紀拾煙對面,陪他吃完了早餐,讓紀拾煙在基地門口等他。
只有他們兩個人,陸朝空沒有開那輛卡宴,而是換回了這一世紀拾煙第一次見陸朝空、他的那輛超跑。
紀拾煙突然想起來,那時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去追陸朝空的車,那個出租車司機還給他說,開這種超跑的男人一個比一個薄情。
——誰能想到陸朝空居然如此長情,一個人能長情到這般程度,紀拾煙真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給唐平請過假了。”
陸朝空道:“不過我們應該能在他們睡醒前就回來。”
他側過臉,笑了一下:“困的話在車上睡一會兒。”
紀拾煙抿唇,應了一聲。
空氣有些安靜,兩個人本就不是話多的性格,恢複了平淡的相處模式,半晌都沒有對話。
于是困意漸漸襲來,紀拾煙腦袋靠在椅背上,緩緩閉上了眼。
車開的很穩,鼻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傳來了熟悉的淡香,紀拾煙這一覺睡得無比安穩,再睜開眼,發現車已經停了下來。
駕駛室的車窗開了一個縫,自己的身上蓋着陸朝空的外衣,恍惚間紀拾煙竟有種回到剛重生時,第一次被陸朝空帶到KPG基地的錯覺。
面前貼了一張字條,是陸朝空剛勁有力的字體:[我先去找院長了,你在這裏等我或者随便看看。——陸]
紀拾煙揉了下眼,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到了陸朝空從小長大的孤兒院。
他望向窗外,整個人驟然一怔。
——這也是前世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
那一刻一個荒唐卻又無比接近真實的念頭出現在了紀拾煙的腦海,他放下陸朝空的外衣,推開門沖了出去。
一切的一切都無比熟悉,任由換無數具身體,他也不會忘記在這裏度過的那十幾年。
循着記憶,紀拾煙跑向了自己從前一直住的宿舍樓。
但是他沒有進去,而是隐隐有什麽、指引着他順着宿舍樓後的一條小路,慢慢走去了盡頭。
紀拾煙的腳步猛然頓住。
旁邊的灌木叢裏,立了一個木頭很是腐朽的十字架,爬牆虎與藤蔓狀的植物覆蓋在其上,已經看不太清那個十字架的形狀。
大腦傳來一陣微疼,而後紀拾煙的記憶瞬間全部回來了。
從前就是在這裏,小時候的他被人欺負了,會一個人偷偷躲在十字架後面哭。
老師們找不到他,同齡頑童不想找他,只有他的哥哥會來這裏,隔着那座十字架同他說話,把他哄出來,然後抱着他回家。
後來,他的哥哥會為他與那些人打架,從此沒有人再敢欺負他,但這裏也被當成了他和哥哥的秘密基地,夜裏睡不着了,紀拾煙會纏着他帶自己出來,在散落一地的月光下聊天、聽他給自己描述夜幕裏的星星。
驀然浮上心頭,背燈和月就花陰的那段回憶,卻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紀拾煙又想起來了,前世陸朝空出道後,自己被池眠戴上手環被他電擊,并不為其它原因,而就是池眠在用疼痛讓自己本能地回避與忘記這段記憶。
所以自己在看到陸朝空、在看到陸朝空指間項鏈上的藤蔓十字架圖案,才會從大腦深處傳來疼痛,怎麽也接觸不到迷霧裏的那段真相。
紀拾煙靜靜地站在那裏,雖然依舊難以置信,但種種跡象都指向了那個荒謬的念頭。
從前陪伴自己度過艱難與幸福并存的那段時光的人
——其實是陸朝空。
作者有話要說:
*納蘭容若的詞: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