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2日(8)
易阿岚扯下一塊遮擋裝修門面的油布,包裹着叔叔的屍體,把他從凝固的血泊裏拖出來。
叔叔很高很壯,體重至少在一百六十斤以上。易阿岚哪怕正是體力最旺盛的青年階段,也還是很艱難才把叔叔的屍體從樓上搬下來,放進車後備廂。
易阿岚驅車往中心湖公園趕,沿途經過一家五金機電商店時,拿車裏緊急備用的千斤頂砸碎了店玻璃,進去拿了幾把鐵鍬。
按三十二日裏的時間,這時才六月初,夏意還沒有那麽濃,春天的餘韻仍在散發着魅力,中心湖公園的各種月季開得如火如燒。
公園裏平時不準機動車進去,但這會兒,又有誰會攔住易阿岚呢。
易阿岚穿過草地、花田、柳林,一直開到湖邊才停下,他小心翼翼地搬下叔叔的屍體,就着冰涼的湖水把叔叔身上的血痂給洗幹淨。随後就開始在湖邊走道三米開外的松軟草地上挖起坑來。
這一整片水美花繁的公園都将是叔叔易曉雲的墓地,無人會來打擾。
易阿岚挖好坑,用那塊褐色油布裹好叔叔的屍體,免得蛇蟲叮咬,再一把滾到坑裏去,填上土,又從附近采摘了許多花裝飾在拱起的墓上。
當這一切都做完後,易阿岚累得在墓旁邊就地坐下喘息。
心中那股沉重的哀傷讓他的呼吸變得更加艱難。易阿岚不僅僅是在為叔叔難過,還為這未知的三十二日将要帶來的改變難過。他現在還不清楚三十二日的周期性降臨究竟會帶來什麽後果,但那一定都是糟糕的。正如叔叔那永遠讨不回公道的死亡。
易阿岚恍惚間好像看見湖對面有個人也坐在那,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錯覺。
易阿岚趕緊往那邊去,與此同時,心裏留了幾分戒備,親眼看過叔叔的慘狀,他就對其他人都抱有戒心了。畢竟在這裏,殺人不犯法,這裏沒有法。
那個人坐在湖邊釣魚,姿态悠閑。他旁邊豎立的寫着“禁止釣魚”的宣傳鐵牌上,此刻被他挂上了一些釣魚工具。
對于易阿岚的到來,他好像不怎麽喜,也不驚。
易阿岚在離他兩米左右的時候站定:“你好?”
那人才轉過臉來,微笑着看易阿岚。這是個大約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長相圓潤和藹,梳着大背頭,很像是會在市新聞上出現的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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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夥子,不要打擾我釣魚。”這人說,“天天忙這忙那,好不容易才有空來釣釣魚,我不想管這世道怎麽了,就當是老天爺給我放的幾天假吧。你也別管我。”
易阿岚聽完後便走了,開車返回醫院。
他的心情平靜下來,不像來時那麽悲切,因此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地方在起火。大部分是設施老舊的小區建築,可能是電線短路造成的;也有可能,是在6月1日的淩晨兩點,一位失意人坐在床邊抽煙,當三十二日出現時,他無知無覺地繼續失意,永遠想象不到在另一個世界他的煙蒂失去主人,掉落在床單上,随即引發一場沒有人來撲滅的火災。
回到醫院時,易阿岚發現周燕安運回了不少東西,他可能是開着貨車出去的。
挂號大廳正中間,居然擺着四五排水培蔬菜設施架,幾欄架子上都還長着青嫩的蔬菜。這不在專業大棚裏,水裏的營養液大概也夠這一茬蔬菜成熟,但這已足夠了。
周燕安在安裝熱水器,電力和太陽能各一臺,顯然他對此并不精通,正對着手機視頻在慢慢學。
小護士按照周燕安的吩咐,把醫院裏各類可能會用到的藥物都集中到一起,如抗生素、生理鹽水、葡萄糖、止疼藥、感冒藥等,需要冷藏的都放在一起冷藏,其他的則分門別類堆在梁霏病房左邊的房間;另外,還準備了幾個急救箱放在手邊,免得需要急用的時候抓瞎。
易阿岚走進梁霏病房時,周燕安在浴室裏扭頭看了他一眼,幾乎立即看到了他襯衫上沾到的些許血跡。
“你可以去右邊病房的浴室洗個澡。”周燕安委婉地提醒,“那裏我裝好了一個用電的熱水器,你正好去試試看好不好用。”
易阿岚嗯了聲,做最壞打算:“要是漏電……”
周燕安忍不住笑:“那你大聲喊我。”
“還能喊出聲嗎?”易阿岚疑惑地走進隔壁病房,發現病床上還擺着許多新的男式T恤、襯衫和整套的運動服,應該是周燕安順手從路邊服裝店拿過來的。
易阿岚撿了一套,去浴室時看到地面有很多水漬,熱氣氤氲在狹窄的空間一直沒有散開;易阿岚這才意識到周燕安說試試好不好用是笑話,他應該早已試好了,做好了萬無一失的準備才會叫人來使用。
洗好澡,易阿岚才注意到先前脫下的襯衫上的血跡,他怔了一會兒,團成一團丢進垃圾桶。
周燕安已經把太陽能熱水器裝好,又要忙着去做午飯。
易阿岚連忙說:“我去幫你吧。”
“你會做菜嗎?”周燕安問他。
易阿岚倒不好意思了:“不會。但我可以洗菜淘米之類的。”
周燕安笑了笑:“那一起來吧。”他的笑很寬容,像是對什麽都很了解一樣。
醫院食堂內堆着大量易于存儲的食物,如土豆、玉米、米面等。讓易阿岚有種确信,哪怕世界末日長久繼續下去,他們以醫院為據點,也能活得有滋有味。
周燕安去拿中午準備要做的食物,順便問了一句:“你有想吃的嗎?今天可以讓你随便點菜。”
易阿岚不挑食,但也沒多少特別想要吃的東西,随手指了幾樣他常吃的。
易阿岚洗菜的時候,周燕安在準備炖湯的材料,給梁霏養身體喝的。
湯在那慢慢炖着,周燕安回來處理易阿岚洗好的食材。
易阿岚發現周燕安做飯的時候特別自在,眼神專注,碼菜、切菜的動作都仿佛帶有輕柔的旋律。他一點兒也不急,慢悠悠地弄着,但效率并不慢。
周燕安仿佛察覺到易阿岚注視的目光,說道:“以前心理醫生建議我平日裏找點不費腦子的愛好,然後就喜歡上做菜。”
易阿岚想問他為什麽去看心理醫生,但将心比心,忍住了。他也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難以啓齒的心理疾病。
“我出去找我叔叔了。”易阿岚過了一會兒,開口,“就是我之前和你說過猝死的那個叔叔。”
“然後呢?”周燕安已經猜到結果,但還是多問了一句。這樣的方式會讓易阿岚的講述變得舒服一點。
“他是被人殺死的。”易阿岚說,“在這個世界被人殺死,然後在那個正常世界因此無緣無故地猝死。”
周燕安點點頭。
“我知道兇手是誰……”
“但你沒辦法把他送進監獄。”
易阿岚沉默。
周燕安忽然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易阿岚:“你還有一種報仇的辦法,那就是在這個世界找到他,殺了他。沒有人會知道是你做的,即使知道,也奈何不了你。”
易阿岚猛地搖頭:“我做不到。”
周燕安的眼神柔和下來:“你很善良。”
易阿岚自剖道:“也許只是因為我和叔叔的關系還沒有那麽親近。”
“這也是你善良的一部分,為善良找尋原因。”周燕安說,“可惜,人大多數都很罪惡。哪怕只是這個人很少很少的世界,也有很多惡的人。”
易阿岚叔叔的死折射出三十二日的其中一道真相:沒有秩序,沒有監管,不受譴責。
道德與法律綁住的人性中的獸性,會在這個世界徹底自由。
而這,還不是最要命的……
周燕安凝重地說:“我下午要走了。”
易阿岚一驚:“去哪?”
“有點遠的地方。”周燕安說,“你們照顧好自己,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易阿岚的不舍瞬間從心髒滿溢到臉上,周燕安是個很靠譜很有安全感的人,在三十二日裏,沒有比離開他這件事更糟糕的了,他還以為能和周燕安一直在一起。
周燕安安慰地沖他笑笑:“我們還可以電話聯系,如果有需要随時找我。”
易阿岚悶聲嗯嗯,這頓午飯吃得都不怎麽有味道。哪怕小護士對周燕安的廚藝感動得都快哭出來了,等知道周燕安馬上要離開,果真哭了出來。
小護士問他去哪,周燕安也沒說,只讓他們防人之心不可無,對待任何一個可能來求助的人,都要心存防備。
臨走前,周燕安留下幾塊調試好的手表。手表原本是一大一小雙針盤雙時區的設計,大針盤是本國時區标準時間,小針盤是本初子午線時間。周燕安沒動大針盤,只把小針盤調成三十二日時間,也就是比現實時間慢兩個多小時,好讓大家對時間有個準确直觀的把握和對比。
周燕安還挺有心,給易阿岚的是黑白雙色男式商務手表,給梁霏和小護士的是鑲鑽的精致女士手表。
小護士眼睛又亮了。她可能還沒想到在這個世界,她完全可以把鑽石黃金丢着玩。
易阿岚和小護士一直把周燕安送到醫院門口,他在挂號大廳随便撿了把車鑰匙,在停車場找到對應的車就開走了,很快消失在高樓林立的街道,不知去向。
周燕安一直把車開到人煙稀少的郊外,這裏有一座并不隐秘的小型軍事基地。
經過探查,周燕安确認安全圍牆已經斷電,便從圍牆直接翻了進去,找到停機坪,登上一架直升機。
在停機坪後有幾座灰色的平頂倉庫,那裏面停着幾架V-5號戰鬥機。只可惜,周燕安找不到倉庫鑰匙,更不知道戰機密碼,只能遷就用直升機。
直升機螺旋槳飛速轉起來,周燕安逐漸升高,他開始把這座城市慢慢俯瞰進視線裏。周燕安望向醫院的方向,那裏已經看不到具體的建築了。
大約兩個小時後,周燕安就能抵達北山市,這個國家的首都。
然後他會找到一塊重要的區域,堪稱首都的大腦。那裏有着威嚴氣派的建築,曾聚集着這個國家最聰明的政治家頭腦,他們激辯着國家的衆生萬面,然後做出慎重的決策。如今,空蕩蕩的□□大樓裏存儲着這個國家未來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發展計劃以及衆多不為人知曉的政治謀劃。而這些,都深切地關系到國家命脈。
或許還沒有人想到這些,或許根本沒人觊觎這些。
但周燕安,曾服役陸軍特種作戰部隊七年的退役軍人,他從他的職業生涯中做出一個判斷,他必須保護好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