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2日(7)
易阿岚沒有在三十二日社區裏提到這個特殊的孩子。
因為Joker的身份讓周燕安不太放心。如果Joker真的是量子計算機工程師,那麽就意味着他走在科技的最前沿,這樣的人無論在哪個國家都絕不會獨善其身,他會深入政府工程,與國際政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正如他所說,秘密,尤其是自己也不了解的秘密,還是保守下來,觀望一段時間的好。
沸騰的思緒逐漸降溫,很多人在經過一開始的恐慌之後必須得面臨一些更現實的問題。
有一部分人所在的區域已經停電了,只能依靠着手機殘存的電量,和沿街搜刮來的充電寶上網。
高度自動化智能化的設備讓電廠在沒有工作人員的情況下,磕磕碰碰運行了差不多二十四小時。可電廠的煤儲存有限,自動化生産線能把倉庫的煤運到發電爐裏,但沒辦法把礦山的煤一路運到廠子裏來。
停電是必然的事情,各地停電時間長短完全依靠當地電廠的煤炭儲存量。要不是煤炭在十多年前經過改良,加入了化學燃料制造出比傳統煤炭燃燒效率更高的合成煤,他們早在三十二日開始時沒幾個小時就要陷入全球性大規模停電了。
如果三十二日這種情況只存在一兩天,有沒有電倒也沒有大的所謂,只要食物足夠就行。
但如果實在離不開電,有人給出建議可以試着去找離自己近的水力發電廠,水電廠哪怕在真正的末日,只要不被暴力破壞設備,能繼續工作個十幾年、甚至幾十年。
風力發電也是個好去處,只可惜風力不夠穩定,設備相應地也容易損壞。
Joker插一句嘴:我在制作水電覆蓋區域和網絡衛星覆蓋區域的對比交叉圖,你們可以選擇一個既有電力又有網絡的地方生活。
“醫院有備用電源和發電機,”周燕安說,“只供用我們這一個房間的話,倒是能用挺長時間。我們暫時不用急着找新地方,可以等梁霏身體恢複了再做打算。”
梁霏聽到自己的名字,緩緩地擡起頭來。
周燕安問:“你想回到床上躺一會兒嗎?”他給了她足夠的冷靜時間。
梁霏點點頭。
周燕安過去想把孩子放進育兒箱,但梁霏緊抱着不肯放,周燕安只好把這一大一小都擡到了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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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霏摸着孩子的臉,感受到他的體溫,讓他的小小但有力的心髒貼着自己的心髒一起跳動。她的眼神柔化下來。
“他爸爸以為他死了,但他還好好的。”她說。
周燕安說:“在回到正常世界後,我嘗試去醫院找你。後來是還是通過易阿岚的關系,才知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們對你的遭遇感到很抱歉。”
梁霏說話時自始至終一直沒把視線從孩子的臉上挪開:“那你們覺得這孩子怎麽了?”
周燕安沉默片刻:“在那個一個月有三十天、三十一天的世界裏,是的,他死了。”
甚至可以說,從來沒活過。
梁霏忽然嗚嗚嗚地哭起來:“我想永遠留着這裏,哪怕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這并不是我們能選擇的。”
易阿岚不忍心看梁霏絕望的模樣,去到走廊上。梁霏遠比其他任何一個三十二日中人都要痛苦,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居然被永遠留在了這個不正常的世界。
不一會兒,周燕安也走了出來。
他們互看了一眼,又無言語,靠在牆壁上共同沉默着。
走廊兩邊盡頭的月光投入的角度越來越傾斜,天在一點點地變亮。這個世界也有月升日出呢,總算不是太壞。
“為什麽是我們?”易阿岚終于開了口。
周燕安懂他的意思,為什麽是他們來到三十二日,這不是一句想要追根溯源的問題,而是一個抱怨,為什麽偏偏是他們。
“我們沒有選擇,”周燕安又說到選擇這個詞,“就像嬰兒無法選擇要不要來到人世間一樣。我們是這個世界第一批出生的人,我們對它的了解不會比房間裏的孩子多多少,我們只能自己去探索,去面對。”
頓了頓,周燕安說:“實際上,不止我們要去面對,整個世界都要去面對三十二日。我說的是那個七十億人口的世界。”
“嗯?”易阿岚疑惑地看他。
周燕安嘆息:“很多事情都要不一樣了。”
易阿岚忍不住問:“是不是以後都要這樣了?每過一個月,都要經歷一次三十二日?”
周燕安回答:“就目前的規律來看,似乎如此。或許我們會找到它的形成原因,然後終結它;也可能毫無對策,但總能找到适應它的辦法。”
易阿岚注意到他又成了那個完美的男性符號,智慧,勇敢,看上去像是承擔了很多重大的責任,他随時可以為了守衛什麽而亮出武器,像個戰士。
壓力讓他變得更強大。
易阿岚發現自己更懷念那個眼神虛閃、會感到不好意思、會承認自己力有未逮的周燕安。
或許那麽一個有點點脆弱的人,和他才是同類。
天色大亮的時候,易阿岚他們迎來一個意外驚喜。一個哭哭啼啼的小護士。
小護士哭着嚎着走進醫院,被去準備早餐的周燕安發現的時候,小護士簡直像見到了親人。
上一次三十二日降臨時,小護士連續加班好幾天正好輪到休息,累得一覺睡了醒、醒了睡兩三天,餓了就吃提前囤好的食物,完全沒注意其中有一天是世界末日,後來上了班,還感慨這一次休息日休息得質量很足。
周燕安把小護士領到病房來,順便給她講解了三十二日目前的情況,梁霏也在一旁聽着,她現在冷靜下來,聽清楚了很多她前段時間無法理解的細節,越聽,越是悲觀,望着孩子的眼神切切地難過。
談到三十二日為什麽會出現,誰也沒辦法給出答案,只能讨論一些大家的合理猜測。
比如現在三十二日社區裏比較流行的一個說法就是缸中大腦。有人認為無論是三十二日,還是正常世界,其實都是虛幻的,而他們都只是缸中大腦,被某根線連到儀器上,儀器給他們提供什麽,他們就看到什麽。
當然,神創論也一直被提及;不過究竟是哪個神降下的神跡,不同信仰的他們還在争吵中。
然而那畢竟是遙遠的事情,他們更要關注眼前。
周燕安繼續去做早餐。小護士雖然不是婦産科的,但遠比易阿岚他們要專業,鎮定下來後就發揮職責去給梁霏和嬰兒做基礎檢查和治療。
易阿岚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不用時刻擔心梁霏的身體狀況。
在吃過權當早餐的速凍水餃後,易阿岚對周燕安說,他要外出一趟。
周燕安沒問他要去幹什麽,只問道:“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易阿岚搖頭:“你應該也有不少事要做。”
周燕安确實有很多事要處理,首先便是把在醫院的這幾人徹底安頓好。
易阿岚還是開的上回那輛小轎車,往來時的方向回開。他其實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嬰兒在正常世界死了,在三十二日卻活着,那麽他叔叔是不是也有可能在三十二日活着?即使不是……易阿岚也想看看叔叔是怎麽樣一個狀态。
他一早上已經給叔叔打了很多電話,電話能打通,但是無人接聽。易阿岚決定按照上一次在三十二日與叔叔相遇的那個街道口慢慢去找。
易阿岚記得路通向特色美食老街,開車到了街口便停下,步行去找,認真地找,想找到叔叔可能留下的一點足跡。
易阿岚發現有條街道确實有一些不太正常的跡象,路邊的垃圾桶倒在路中間,兩邊商家放在外面的招牌、遮陽傘、絲綢垂飾、燈籠等物料也被砸倒。很容易想象出,在一場追逐中,被追的人走投無路、借助身邊一切工具幹擾追擊者的模樣。
但這些明顯的痕跡在易阿岚找到叔叔前就消失了,前方的街道幹幹淨淨,仿佛随時能開張,再歡迎四方來客。
易阿岚只好往四周輻射開來去找,邊找邊打電話。
他聽到了隐約的手機鈴聲,微弱到,如果不是這個世界抹除了很多噪音的來源,他根本不會聽到。
易阿岚仰頭,鈴聲是從上方傳來的。他繞着附近的一棟長排古代酒樓式樣的建築走了一圈,發現了一道可以上樓的階梯,他拾級而上,二樓沒有人跡,于是又上了三樓。
三樓有家門店在裝修,門口圍着一圈腳手架,可能怕影響整體美觀,用一張巨大的褐色油布擋住,油布上還有祥雲、白鶴等國風元素。
鈴聲就是從那附近傳來的。
易阿岚緩緩走過去,站定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掀開油布。
他猛地退後一步,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
他叔叔,易曉雲壯碩的身軀撲倒在腳手架下,後腦勺被一根鋼管砸裂,血液曾漫過他脖頸上黑色的荊棘花文身,又沿着他身體流了一圈,業已凝固。現在看來,像個休止框,把易曉雲的生命徹底框死在這裏。
易阿岚忍不住扶着木欄杆幹嘔,他意識到,他叔叔其實先在三十二日被人殺死,才出現正常世界中心源性猝死的現象。
最讓他悲痛的是,他發現他無法将兇手繩之於法。哪怕他知道兇手就是叔叔窮追不舍的債主,然而在那個司法健全的正常世界裏,他的叔叔只是死于醫學證明下的心源性猝死,沒有謀殺,沒有兇手。在那個世界裏,叔叔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間,和那個債主毫無牽連。
三十二日,竟然首先成了讓謀殺犯完美犯罪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