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8月(2)

易阿岚失魂落魄地離開簡單科技大樓, 八月燥熱的天氣更是讓他的情緒如同融化的瀝青般粘稠。

商業圈中心是來往不絕的車流與人群,高聳入雲的大廈浮蕩着濃郁人氣,各種聲音交織着城市狂想曲, 易阿岚卻還是仿佛身處那個凄涼的三十二日, 這麽多熱鬧, 與他無關。

易阿岚開車,漫無目的地穿過一條又一條繁華的街道。

直到手機鈴聲将他喚醒, 他看了下來電顯示,居然是周燕安。

易阿岚忙語音外放接通,周燕安低沉溫柔的聲音霎時間充滿了車廂裏這方小小的空間, 在空調制造冰涼的空氣裏, 如同沙冰之上讓人慰藉的紅豆。

今日淩晨回來後, 周燕安還以為易阿岚會發消息給他, 像往常一樣,随便說句“回來了”之類的話,不一定要有意義, 只是相互報個平安,權當是對三十二日并沒有用的抱團取暖。

但易阿岚沒有,或許是他已經不再懼怕三十二日了。後半夜, 周燕安眼前時常浮現易阿岚那清瘦而略顯脆弱的身影,尤其是第一次見面時, 在警察局易阿岚受驚地轉過身,他看到一張在女孩眼中很好看的臉顯露出慌張、無措、單純以及深埋的韌性,讓當時的周燕安覺得世界末日還有這麽一個人一起過, 也不至于太孤單。

周燕安想了許久, 還是決定主動聯絡易阿岚。他在正常世界也将要離開南林市,至少要和易阿岚打聲招呼。

“還好嗎?”接通電話後, 周燕安輕聲問。

易阿岚卻一下子快要哭了,在簡成面前都無法放松的弦在繃緊到極點後徹底崩潰:“不太好。”

周燕安的聲調變得嚴肅:“怎麽了?”

“我可能快要死了。”易阿岚直白地說。

周燕安立即道:“我們找個地方當面詳細說好嗎?”

易阿岚在車外随便一看,看到一間冰室,就約在了這。

周燕安來得很快,易阿岚點的沙冰都還沒有融化多少。

周燕安離得還遠時就看出了易阿岚身上的頹喪,于是一坐下來就問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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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就将他與簡單科技、許俊斌之間說了一遍。

周燕安沉默了片刻,問道:“你說的叫簡成的朋友,他一定能找到許俊斌嗎?”

“我不知道。”

“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周燕安如此判斷,“我知道簡單科技,很不錯,但它畢竟只是一家工業科技公司,而且簡成是新上位,他面臨的公司內部阻力遠比你想象得更大,他很難調動全公司的資源去做一件和公司發展沒有關系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砸私人的錢。給他時間,他或許能找到刻意躲藏的許俊斌,但你只有一個月了。”

易阿岚怔怔,周燕安好像在給他下死刑。

“所以你不能依賴簡成那邊。”周燕安又說,“你得找到另外一條活命的路。”

易阿岚問:“我還能怎麽做?”

周燕安目光如炬:“靠你自己。”

他已經站起身,易阿岚跟着站起來,兩人邊往外走的時候,周燕安說道:“打電話給你那個朋友,既然你是因為他才身陷險境,就完全沒必要和他客氣。讓他準備兩張飛南鐵的機票,并且讓南鐵那邊叫人送輛車在機場,還有一臺高清攝像的無人機,再準備一間絕對私密的類似于健身房的空間,配備上測力儀器。”

易阿岚順從地拿出手機:“什麽時候的機票?”

周燕安看着他:“越快越好。”

等他們坐上飛往南鐵的飛機,時間距離周燕安給他打電話,也才過了兩個小時而已。

易阿岚忙不疊按照周燕安的吩咐做了一系列的事,但還沒弄明白他們到底要去幹什麽。

“你平時運動嗎?”周燕安扣好安全帶,轉頭上下打量着易阿岚,似乎在認真審視他的體型。

易阿岚答道:“沒有系統地去健身,但我經常去爬山,工作的時候幾乎每周末都去,那種沒有開發、沒什麽人的野山。”

“一個人?”

“一個人。”

周燕安點點頭:“學過格鬥嗎?”

易阿岚搖頭。

周燕安笑了笑:“我教你。”

易阿岚一怔,随即明白過來:“你讓我到了三十二日去打敗許俊斌?”

“如果簡成沒能及時找到許俊斌,那就沒有任何辦法比這還保險的了,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裏。”

易阿岚恍惚:“我……”

“我知道很難,要是你能打得過他,也不至于變成現在這樣。”周燕安看着易阿岚的目光莫名讓易阿岚感到安心,“但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什麽都有可能。”

兩個小時後,他們在南鐵機場落地,周燕安提着簡成給他們的無人機箱,簡成安排的人員和車輛都早早抵達機場,舉着牌子接他們。

周燕安把司機打發回去,坐上駕駛位,易阿岚随之坐在副駕駛位。

周燕安問:“還記得最後你和許俊斌到了什麽地方嗎?”

易阿岚回憶了下:“具體地址我不太清楚,但我記得從一個小食品批發市場一直往南。”

“那就去你說的批發市場。”周燕安開啓導航。

小食品批發市場并不難找,周燕安将車開到市場正大門,轉頭看易阿岚:“接下來呢?”

易阿岚沒答話,只是從車窗外看批發市場東北方向一棟獨樹一幟、傲然全城的建築,直線距離約三千米,招牌看不清楚,但易阿岚剛才在衛星地圖上看過,那是南鐵市最高星級的觀景酒店,高約四百米。

七月三十二日的晚上,探照燈就是從那個方向射過來的,用光明将易阿岚逼向了最黑的深淵。

周燕安也看向那裏:“三十二日讓很多人實現夢想,忘記現實。”

不知道那些在三十二日玩得開心的人們,回到現實中,回到朝九晚五反反複複的生存中,會不會只是滿足地把三十二日當做上帝的饋贈,而不是貪心想要更多。

易阿岚不再看象征着財富的豪華酒店,指着地面上的一條路:“接下來往那走。”

周燕安開車,想象着易阿岚被一束強力探照光逼着離開城市的心情。

按照易阿岚的指揮,他們進入一條開往鎮子的縣道,沿街是一些低矮的汽修汽配店,很快,連這些店鋪都不見了,只偶爾有些民居或小物流中心。

“就是這!”易阿岚看到讓他印象深刻的礦山,沒有榨取價值的小山枯敗地立在路邊,山腰上有不少岩石裸/露的黃土坑,可以看出遙遠的曾經至少有一兩條馬路因它而建,現在都也荒廢了。

周燕安把車停在路邊,掃視着周圍的環境。接着他打開箱子,放出無人機。

這是一架只有巴掌大的小巧白色無人機,雖然小,但續航能力很強。簡成從簡徐明辦公室找出來把它交給易阿岚,這曾是一家很有名氣的無人機制造友商送給簡徐明的禮物,市面上買不到,其所用的光學鏡頭已經達到了軍用級別。

周燕安操控無人機巡視附近環境,從高空将地形熟悉一遍。萬一易阿岚無法壓倒性地打敗許俊斌,但只要能從許俊斌手裏暫時脫身,或許能有好的地形做三十二日裏易阿岚的最後退路。

做好這一切後,周燕安将無人機攝下的視頻小心保存好,又問易阿岚:“當時你們兩個是什麽樣的狀态?一定要給我最清晰的細節。”

易阿岚想必永遠不會忘記那副場景。

“你再示範一遍給我看看。”周燕安不滿足易阿岚的口頭描述。

易阿岚看了看路上時常跑過的各色車輛,又看了看認真為他想辦法的周燕安,什麽也沒說,在路邊躺倒,雙手撐着地面,上身仰起,那種沙石摩挲掌心的刺痛感又出現了,這次還帶上了暴日之下的灼熱感。

“我摔倒了,幾乎沒有反擊的力量。”

“他呢?”周燕安從路邊撿起一根樹枝,當做許俊斌的那把刀,在易阿岚身前比劃,“他在什麽位置?他是站在你腳後正對着你,還是你的左側、右側,刀當時離你還有多遠?”

當周燕安這麽問的時候,也這麽一步步做了相同的動作,似乎是想讓易阿岚感到真實的壓迫感。

“他當時撲向我……”易阿岚閉上眼,在周燕安離得過近而顯得格外清晰的、類似于檸檬水的味道中回憶,“右腳跨過了我的大腿,只要他想,膝蓋就能抵住我的肚子,刀離我很近……”

易阿岚說不出話來了,周燕安學着那時的許俊斌,一只腳跨在易阿岚大腿右側,一只腳在左側,膝蓋彎着,前傾身子,虛虛的單膝半跪姿勢,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這其實是一個很經典也很有用的打架方式,位于上面的那個人可以随時用下盤壓制住下面人的腰腹力量,如果練過,懂得一些技巧,甚至可以叫下面的人動彈不得,任他拳打刀砍。

但這個姿勢太叫人難堪了。

“刀有多近?”周燕安問。

易阿岚睜不開眼睛,陽光又刺眼又毒辣,熱得他渾身皮膚微微發紅。

“大概……”易阿岚伸出右手到空中,憑感覺停在一個位置。他幻想能以這樣的阻擋攔住三十二日懸着的利刃。

周燕安握住易阿岚的手,确認道:“這裏?”

易阿岚顫抖了一下:“應該吧,我記不太清了。”

“難為你了。那種情況下記得一清二楚不容易。”周燕安從他身上起開,還握着易阿岚的那只手,順勢用力把他拉起來,“你估計準确的話,他的刀離你的脖子不超過五十厘米,這幾乎是眨眼就能完成的動作。”

易阿岚低頭擦着手上沾到的小石子沒說話,周燕安以為他在害怕,又繼續補充:“但很幸運的一點是,那時候正值正常世界與三十二日的切換,重新回到三十二日的許俊斌,作為施暴者的情緒不會接續上一次的猛烈,可能需要反應一段時間。而你不同,你面臨生死威脅,你的情緒是高度緊張的,你可以、也一定要把握住這微小的反應時差來反擊。”

“謝謝。”易阿岚沒看他,發自真心地說。

周燕安笑了笑,像陣清風去吹開沼澤迷霧,在遍地艱險中給易阿岚指示出一條生路。

周燕安還想在夜裏兩點多再來一次這兒,好把握更接近三十二日裏的真實狀況。他們便沒趕着返回南林市,就近在鎮子上找個地方吃晚飯,随後又找了家賓館暫時休息。兩個人開一間房。

易阿岚琢磨着給媽媽打電話,在呼叫聲嘟嘟響起的時候,一陣極其叛逆的情緒湧上心頭,他忍不住難過地想,他可能都要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卻還要想法子給媽媽交代一個在外過夜的正當理由。哪怕他的真實理由再正當不過了。

不如破罐子破摔吧,統統都坦白。

但當岳溪明接通電話後,易阿岚嘴裏還是流利地吐出謊言:“媽,我今晚不回去了。白天在南鐵這邊面試呢,正好他們工廠有批産品第一次投入生産線,HR邀請我去工廠看看。我對這家還算滿意,就花了點時間去工廠,看完之後時間太晚了,就不回家了。”

“怎麽想起來去南鐵面試了?”岳溪明笑着問,倒也沒疑慮,南鐵雖小,但與南林來往交通便利,又是工業型城市,近些年來還越來越有往高新技術産業發展的趨勢,是年輕人不錯的選擇。

“想體驗下不同的地方人文。”

“行,随你。注意安全。

易阿岚挂完電話,臉色不好。周燕安還以為他是不想讓家裏人擔心所以說謊。

讓易阿岚心情好起來的唯一辦法,也只有讓他盡早脫離險境了。

周燕安讓易阿岚坐在床上,接着不由分說蹲下/身握住了易阿岚的右腳腳腕。

易阿岚下意識地縮腳,但被周燕安禁锢在了掌心,不得動彈。

“腳扭得厲害嗎?”周燕安問。

易阿岚知道他問的是三十二日裏的情況:“反正挺疼的,尤其跑起來的時候。從二樓跳下來我一般不會扭到腳,這一次是太急了。”

“這樣的疼嗎?”周燕安用力箍着。

易阿岚嘶了一聲,明白周燕安讓他坐着的原因了,這要站着,搞不好會出于本能踢周燕安。

“比這要疼一些。”

“這樣呢?”

“還要疼。”

周燕安沒再繼續用力了,再大勁易阿岚的腳在正常世界也得受傷。

“想想你走路的時候,這裏疼得多,還是這裏?”周燕安分別在易阿岚的內外踝和小腿胫骨、腓骨底端按按,根據易阿岚的模糊反饋,周燕安認為易阿岚腳骨折可能性不大,而且哪怕是骨折,也應該只是輕度內踝骨折,雖然疼痛程度也不輕了。

不過哪怕是在現場,不照X光,周燕安也沒辦法精确判斷扭傷與骨折程度,更別提這種隔空問診了。一切計劃都要考慮到最壞的情況。

周燕安蹲在易阿岚面前思索片刻,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再疼也要忍住。”

易阿岚點頭。乖順得叫人有點心疼。雖然他心裏想的或許是忍不住就死了。

周燕安心裏嘆氣,在易阿岚旁邊坐下,又往後一躺,雙手擱在腦袋後當枕頭。柔軟的大床震彈幾下,讓易阿岚想起遙遠記憶裏在父母注視下玩蹦蹦床的感覺。

“複盤一下?”

易阿岚:“嗯?”

“你這次行動。”周燕安簡明扼要地說,“有很多明顯的失誤,只想着處理死物,沒想過面對敵人。比如第一次不設防地貿然進入簡單科技大樓,發現陌生可疑車輛沒有破壞,你的車上也沒有放置緊急用品,例如最基礎的釘子,有車輛追逐你時,一把紮胎的鐵釘就可以讓對方喪失行動力。不過這不能怪你,你只是個普通人。

還沒等易阿岚答話,周燕安又說:“但那都是過去了,進入三十二日就意味着不再普通。你以後可能主動、被動都要卷入一些你從沒想過的糾紛裏,你要做好準備。”

易阿岚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殺人的準備嗎?”

周燕安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迫不得已也只能這麽做。”

“其實我有機會殺許俊斌的。”易阿岚說,“在工廠裏,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他肯定是殺死簡徐明的兇手,他不是個好人。我本可以給機器人設置暴力程序,在許俊斌下樓後,讓機器人将金屬塊統一砸向他,哪怕準頭不準,那麽多金屬塊砸下,只要有一兩塊砸到頭部,人不死也要重傷。那個世界裏,重傷離死亡也不遠了。可我當時完全沒想過這個念頭,只想着幹擾他注意力就算了,這才有了後面種種。我現在想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後悔。”

“還有……”易阿岚垂着頭,“我覺得我特別自私。我回來後,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現實中殺死許俊斌,可我做不到。我想過很多,如果在搏鬥中我激情殺了他,也許不會有太久的罪惡感。可現在不同,這是要我在青天白日下,千方百計找到他,搜集情報,制定謀殺計劃,一遍遍去思考不會被發現的殺人手段和掩飾手法,這種冷靜和極強的目的性,讓我感覺,我好像,像個殺人狂魔……

“但我想活下去。我自己不願意去面對,卻默許簡成幫我。用一些,不被允許、違背法律、踐踏規則的手段來幫我。

“這次我哪怕脫身了,那以後呢?是不是以後在三十二日,我但凡遇到一點覺得會威脅到我生命、哪怕還沒做出實質行動的人,我都要先下手為強?三十二日再荒謬,但在裏面死了,也就真的死了。這樣我和許俊斌有什麽區別?”

周燕安知道易阿岚其實不是很有表達欲的人,更多時候,他都是安安靜靜收斂情緒,只說必要的話。但有些特殊時候,他的話就特別多,比如第一次在三十二日去醫院找他母親時,他用絮絮叨叨企圖遮掩心中的恐懼,這一次同樣如此。

這就意味易阿岚此刻內心正遭受痛苦的煎熬,他的價值觀和一直以來做人的原則在生與死面前被反複鞭打。道德和法律在兩個世界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

易阿岚如周燕安很早就下的判斷,他很善良。然而,他的善良注定要被三十二日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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