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0月(8)
易阿岚走過去在周燕安身旁的沙發坐下, 他并沒有順便去開燈。任由月光做唯一的光明,這樣有些東西就不必看得太清。
周燕安身上好像還攜有十月底已經轉涼的夜色。
易阿岚穿着單薄的睡衣,被刺激得打了個輕顫, 說道:“我前幾天去看了程思思。”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易阿岚感受到了周燕安隐隐的抗拒, 或者說是“逃避”。
“我對一個問題有點疑惑,”易阿岚認真地說, “從概率上來講,有些事不應該發生得這麽絕對。我們的運氣這麽差嗎,還是說, 對方的運氣真的那麽好?”
周燕安看着他。但很快, 他那雙烏雲籠罩的湖泊般的眼睛出現了月亮的倒影。
第二天, 羅彩雲又召開了一次會議。除了嚴飛, 其他人都參加了,包括已經是科學家的孟起和八十歲高齡的退休飛行員劉今越。
嚴飛還在空軍武器研發中心,與反間諜科配合調查間諜。
嚴飛一開始的調查方向, 是三十二日出現後,誰和程思源走得比之前更近、交往更不自然。但因為程思源和通信員們都不是科研人員,工作時間固定, 因此在輪值之後,他們有很多的時間在研發中心左側樓的娛樂區放松休息, 他們常常一起打籃球、打撲克等等,關系都很不錯,還會一起請假去最近的城裏玩樂。
在過去幾個月公共區域留下的監控視頻中, 有時候能察覺程思源心事重重, 但看出他情緒低落、前來慰問、邀請他一起玩的朋友也很多,分辨不出這些人中哪一個會抱有其他目的。
沒能發現其他異常, 這方面沒有任何突破,又一條路被堵死了。
随着時間越來越緊,嚴飛向上面的申請得到通過,開啓了對六位通信員的的審訊流程。
這六位通信員都來自各大部隊,因為工作性質特殊,接受過反審訊訓練。這意味着審訊他們,需要更強硬的态度和更殘忍的手段。然而,這對另外五個人是不公平的,甚至很有可能是嚴飛推斷錯誤,這六個人都很無辜。處理得稍有不當,都是一件不人道的□□行為。這需要嚴飛去衡量和把握。而一旦出現不可控的結果,也将是嚴飛去承受。
嚴飛這段時間休息得很少,臉色疲憊,眼眶浮腫,身體和精神上都經受折磨,他曾經審訊過很多人,但他知道那是他們罪有應得。嚴飛多麽希望在審訊開啓之前能找到蛛絲馬跡,或者找到程思源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線索。
如果程思源想方設法在三十二日對易阿岚說了那麽多蘊含信息的話,也許會在正常世界也留下一點關于間諜的內容。但嚴飛一直沒有找到,這讓他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其實程思源根本什麽都不想暗示,那些話都是臨死前随口說的。
可不由人控制的世界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嚴飛只得硬着頭皮走下去,去做一些他也不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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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彩雲在會議桌前例行和大家說了些目前的國際形勢、正在商定的《三十二日科學家豁免協議》和之後關于三十二日的初步計劃。
随後,羅彩雲對孟起說:“你先回去休息吧。”
孟起平淡地點頭,收拾文件,站起身,随口說道:“接下來的話是我不能聽的嗎?”
羅彩雲饒有意味地對他微笑:“當然可以聽,你現在還保有部分自由,但你應該知道會付出什麽代價:你的手機會被24小時監聽,一言一行都會被分析,你所接觸的每個人都将被調查得一清二楚。”
孟起聳聳肩:“那我不想聽了。”
易阿岚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會議室的門再次被嚴絲合縫地關上,羅彩雲看着大家,臉色凝重,一下一下地敲着會議桌面。
她終于說到了程思思。
“在研發中心附近,是沒有雷達盲區的,包括超低空。”羅彩雲說,“也就是說,對方一定提早知道你們的靠近,哪怕你們貼地飛行。”
事實上,以劉今越的身體狀況和周燕安的業餘飛行水平,在地勢複雜的山區裏也很難做到貼地飛行。
羅彩雲繼續道:“不過也有好消息,研發中心的遠程武器系統和通訊系統是隔離開的,開啓武器系統需要授權口令,這個口令每天由主控計算機随機生成并發送到安全主管的電腦中。看樣子,對方也并非是電腦天才可以在短短幾天內破解密碼生成系統。包括無人機也是,能對衛星信號進行頻率壓制的無人機都沒有配置武器。在你們靠近之前,對方無法遠程攻擊你們,但他也有所防備,你們也無法偷襲。所以大概率,你們會隔空談判。如果他還有所圖,肯定會拿程思思做砝碼。”
周燕安和易阿岚都盯緊了羅彩雲的臉。他們明白,關于如何應對程思思困境,羅彩雲肯定向上彙報并經過激烈的讨論直到最近才做下決定。
羅彩雲嘆了一口氣:“答應他。”
“無論他提什麽條件,在不傷害到你們自己的前提下,都答應他。但切記,只允許有一次交易機會,你們要親手接到程思思,确保她還活着,要防止那個人過于貪婪拿程思思三番五次要挾你們,因此一開始就要表明你們的态度,要軟中有硬,不得已也可以魚死網破。”
“包括S計劃嗎?”易阿岚問,宋銳已經安排人把如何突破S計劃的方法教給了易阿岚,但沒有真正實練過,直到現在,易阿岚也不知道S計劃的虛實。
“包括。”羅彩雲肯定說道,“用那位大領導一針定海的話來說,S計劃總歸是久遠的未來,而程思思,以及像她那麽大的孩子,才是現在,是肉眼可見的将來。”
一頭白發短而硬、面目和藹的劉今越呵呵笑了:“在我這裏,在座的各位誰不是孩子。”
羅彩雲微微一笑,又有些許無奈。
易阿岚舉手。像個學生似的。
羅彩雲對他颔首:“你說。”
易阿岚說:“我可能需要孟起幫我做件事,在三十二日裏。”
羅彩雲挑眉,等聽完,又讓人去把孟起叫了回來。
孟起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羅彩雲:“你該不會是要在會議結束前再講兩句吧?”
羅彩雲笑道:“是易阿岚想讓你幫他做件事。”
孟起轉身,透過鏡片打量易阿岚。他知道進入三十二日的另外兩人和他不是一路人,也沒想過要和這二位同病相憐。
易阿岚把他的計劃說了一遍。
孟起聽着,木木地說:“這也太不确定性了。”又補充:“我沒說我不答應啊,反正能做的我就去做,後續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易阿岚起身和他握手:“謝謝啊,怎麽說也要試一下。世界本質是随機的,但它也有概率。我相信我站在概率更大的那一方。”
會議結束之後,羅彩雲帶着易阿岚、周燕安以及劉今越又飛去了青雲山脈。
周燕安清晰地記得自己墜機時的地理坐标,他特地看了眼坐标儀盤。他們很快飛到那個地點,此時看到的青雲山脈與三十二日六月初有點不一樣,部分海拔高的山峰上已經有了雪帽。
專業駕駛員開着直升機,載着他們在附近低空盤旋。周燕安很快憑借記憶認出了一座山峰,确定了自己三十二日的位置。
易阿岚沒周燕安那麽好的記憶能力,也沒有那個意識去記下來很多特征,迷蒙了半天,也無法确定自己當時在哪。周燕安只知道易阿岚最後一次發射信號彈時的方向和大致距離。
在這條大致路線上,周燕安和劉今越很快确定了三十二日彙合點。
應該離易阿岚近、離周燕安稍遠的一座山,造型奇特、方便辨認,山頂有分叉的兩股山頭,其中一個較矮、圓滑,向南方傾斜。
随後飛行員載着他們在這座山四面高低繞圈飛行,讓他們記清楚從不同的角度看這座山是什麽樣子的,避免到了三十二日裏反而迷了路。
到時候在三十二日裏,劉今越從家裏出發,易阿岚和周燕安則一起向這座山峰彙合。為了方便直升機懸停,他們還得爬到那頂較矮、四周較平緩空曠的山頭上去。
距離十月底的三十二日只剩下最後一天。
華燈初上,辦事處的氣氛都逐漸緊張起來。易阿岚、周燕安、劉今越、孟起坐在一張小桌子周圍商讨最後的細節,等着生物醫療小組調試好機器叫他們躺上去。
“這次有四個人了。”小組長自言自語,“不知道會不會産生能被探測到的反應。”
羅彩雲在10月31日晚十二點的時候接到了嚴飛的視頻通話。
屏幕裏憔悴的嚴飛讓羅彩雲吃了一驚:“嚴副組長,你的臉色不太好。”
“在這裏有點水土不服。”嚴飛一筆帶過,摸了摸嘴角的火泡,凝重道:“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這階段的審訊再繼續下去,也不會有太大的進展。”
羅彩雲問:“目前進展如何?”
嚴飛道:“有一個人比其他人疑點更大。”
“誰?”
“方烨然。”
羅彩雲知道這個名字,是六個通信員之一。她記得這六個人每一個的詳細資料,方烨然在其中俨然算是優秀的。方烨然的父親一個市級幹部,母親是音樂藝術家,從小家境優渥,學習成績優秀,大學學習無線電專業,後參軍。一年後通過特殊人才選拔深入學習軍事通信工程,取得專業證書。再之後就被調到比較偏僻艱苦的研發中心服役,還有一年期滿,他就能調回原屬部隊,晉升少校。對他這樣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來說,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前途光明。
羅彩雲哦了一聲,問:“他有哪些疑點?”
“準确來說,疑點只有一個。”嚴飛說,“一開始的常規審訊沒有取得任何突破,後來我變換了審訊方式,我讓他們都假設自己進入了三十二日。我只給他們幾條既定的條件,讓他們根據我給出的條件作出反應。例如,我問他們,當你在工作時,發現同伴瞬間消失,接着發現全研發中心的同伴都消失了,你覺得發生了什麽?
“他們有的人回答是恐怖襲擊,有的認為是哪個博士的實驗失控導致,都差不多是災難電影裏的情節。然後我繼續問他們,發現全國的人都消失了,全世界的人也都消失了,但還有很少一部分人在……他們會怎麽做,他們回答得都很好,哪怕答案各不相同,也符合人之常情,或許我把資料整理一下還能賣給編劇,這些年輕戰士的想象力比他們寫的爛劇有趣多了。”
嚴飛苦澀地開了一個小玩笑,接着說道:“直到一個問題,那個時候他們不眠不休地接受了好幾天的審訊,精神相當疲憊、虛弱,防備心理也被動地降低。很多時候,我們問取情報都是在這個階段得到突破的。我問他們,在那樣大消失的世界24小時之後,他們又無緣無故回到正常世界,那些消失的人好端端地在那裏,他們又會如何做?幾乎所有人都回答說,上報國家。”
羅彩雲問:“方烨然呢?”
“方烨然的回答更嚴謹一點,他說,确定那是真的,然後上報給國家。”
羅彩雲思索了一會兒:“問題在哪?”
嚴飛道:“我問那五個不假思索說上報給國家的人,你們難道就不懷疑那個世界只是你們的幻想嗎?那五個人都愣了一下,顯然他們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我問他們為什麽,他們說,因為這是你說出來的。是的,在審訊中,我掌控絕對權,主動給了他們設定,他們雖然不認為三十二日真實存在,但在當時的語境裏,他們的潛意識還是順從了我的設定,同時也為了表達忠誠,才毫不猶豫地說上報國家。”
嚴飛着重語氣強調:“我們接觸不同的三十二日者已經有不少人了。他們無一例外對三十二日都難以置信,輕則懷疑那是自己的臆想,中則去看心理醫生,重則也有幾人被直接吓出精神病,直到現在還沒有回複神智。我輕飄飄的語言描述出來的設定,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多麽虛幻和可怕。‘确定那是真的’,也是很多三十二日者最想知道的事情。”
羅彩雲說:“你是說,方烨然因為經歷過三十二日,并經歷過求證的過程,才會下意識說出這句話?”
“我是說,有這個可能。也可能很單純的,方烨然的思維就是更嚴謹周密一點。”
羅彩雲沉默了。
嚴飛将鏡頭轉向審訊室,單面鏡子上,能看到裏面坐着的方烨然,普普通通的長相,面色黯淡,耷拉着腦袋,無神地盯着地面。他的精力已經被反反複複的審訊榨幹了,思維遲鈍緩慢。
在審訊室外的桌子上,放着嚴飛的配槍。
在他們說話的功夫,時鐘從10月31日跳到11月1日零點。
嚴飛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羅組長。”
還有兩個多鐘頭,就是又一輪三十二日。在那獨屬于少數人的二十四小時中,神秘間諜要做的事情,無疑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而現在,羅彩雲只要點點頭,嚴飛就能拿起槍,打開審訊室的門,給方烨然一槍。
也許就能終結不可預知的災難。
也許,是一場誤殺。
羅彩雲望着那張屏幕裏頹靡的臉龐,猶豫許久,還是沉重地搖頭:“我不能以一句話,就給他定下罪名。”
“那好吧。”嚴飛笑了笑,“我們就一起等等看。有時候進不去三十二日也是一種幸運,那漫長的一天,對于我們而言只是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