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1月(1)
易阿岚剛睜開眼睛, 就聽見旁邊傳來驚喜的叫聲,随之,一堆人呼啦啦地擁到一臺儀器上周圍去了。
羅彩雲站在中間, 神色有些愕然, 一時間竟在猶豫先去生物醫學小組那看看有什麽新發現, 還是先來問問周燕安他們此次三十二日的行動進展。不過,她還是立刻把視線投向了周燕安。
周燕安點了點頭。
這就是說總體順利, 具體細節得等到保密會議室再彙報。
羅彩雲這才去問小組長他們在歡呼什麽。
小組長說:“電磁波檢測儀發現了異常電離輻射,但很短暫輕微,有效劑量甚至不到1微西弗, 具體代表着什麽意義, 是不是儀器故障引發, 還需要進一步的分析研究。”
“好。”羅彩雲撫手, “有情況總比一直沒有頭緒好,你們繼續加油。”
羅彩雲心情很好,步履生風地領頭跨進會議室, 一坐下就問:“研發中心如何了?”
“順利清毀。”周燕安說,“間諜也已伏法,是方烨然。”
羅彩雲聞言黯然搖頭:“真的是他。程思思呢?”
“安全救出, 送到了梁霏那裏。”
“這就好。”羅彩雲頗為欣慰,“你們成功讓一個孩子免受災難。”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讓在座四位三十二日者都受到觸動。對程思思的解救, 是周燕安、易阿岚、劉今越和孟起四人協力合作的成果,在那樣一個混亂又無所依靠的世界,他們做着自己并不那麽擅長的事, 但所幸, 他們都完成得不錯。
随後孟起和劉今越離開,易阿岚向大家、主要是向信息安全部部長陳汝明彙報他的工作, 可能會涉及到絕密內容。
當易阿岚提到他發現了方烨然登陸間諜系統,并将其相關數據拷貝下來時,本來頻頻點頭表示滿意的陳汝明忽然臉色一變。
陳汝明坐在易阿岚對面,幾乎是質問地前傾上半身:“你用硬盤轉移了那部分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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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怔了怔,說:“是。”
陳汝明語氣冷下去:“你還記不記得你才來事務組,我怎麽和你交代的?”
易阿岚說:“按照計劃,三十二日所過之處,系統內容一律格式化,并銷毀存儲硬盤。除非另有指令,否則不帶走任何數據和文件。”
陳汝明提起眼看他:“你做到了嗎?”
易阿岚啞然,解釋道:“因為當時有點急,我們還需要去接程思思,沒有時間坐在那研究,所以我才……”
陳汝明搖了搖食指:“無論什麽理由都不該打破規矩。”
易阿岚沉默了幾秒,才問:“所以哪怕知道那是線索,也要置之不理嗎?”
陳汝明落地有聲地說道:“是的。”
陳汝明看易阿岚似乎有點委屈,繼續挑明:“你錯在過于熱忱了。即使那段數據很有用,和你的職責有關系嗎?那是情報部門的事情。嚴飛都沒拜托你去查間諜的背後勢力,你又何苦攬責?你只要完成你的任務即可,其他的,一律不用擔心。這樣難道不是更輕松嗎?是,周燕安和劉今越都看到你拿硬盤轉移內容了,但他們并不知道你轉移的到底是什麽數據?是不是研發中心的機密?如果有人質疑你,你要怎麽證明自己的清白?”
易阿岚張張嘴,啞口無言。
“行了。”羅彩雲開口打破會議室僵硬的氣氛,“阿岚也是好心好意,陳副組長不要那麽嚴苛。”
陳汝明往後移動身體,靠在椅背上雙手環胸,“羅組長要是和我共事過,就會知道我現在的态度,在面對犯錯的職員時,已經是相當溫和了。”
羅彩雲輕松地笑了笑:“好好好,我知道你看重阿岚的能力了。”她伸手去安撫易阿岚的手背,“陳副組長一直在帶你,有感情了,你多聽聽陳副組長的話,沒壞處。”
易阿岚生硬地點頭。
羅彩雲說:“你和小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這次任務完成得很好,給你們兩天假期,不過為了安全着想,最好不要出辦事處。如果真想出去玩玩,可以打個報告,我好讓鄭铎安排妥當。”
待易阿岚和周燕安離開後,羅彩雲看向陳汝明:“你吓着他了。”
“我是為他好,瓜田李下他不懂嗎?”陳汝明有些氣惱,“他還是太年輕。他以為我們會想不到間諜會利用網絡系統傳訊?我們沒讓他查這方面,就是怕節外生枝,後續惹上麻煩。比起追查到底是誰把間諜派到研發中心裏,我們正面臨着的三十二日的問題更嚴峻!”
“我知道你的意思。”羅彩雲說,“但易阿岚在幾個月之前只是一個朝九晚五的企業員工,你無法讓他立刻就理解某些冷酷無情的規則。”
陳汝明嘆息:“就因為本來只是普通人,他才更要應該學會獨善其身。對他來說,在政治世界,多做就是多錯。”
陳汝明所說的正面臨着的三十二日的嚴峻問題,不僅僅是目前争相搶奪的秘密,還有更重要的信任危機。
這一點,在随後幾天又召開的一次聯合國視頻大會,被無情地戳破。
是A國總統首先提到的,他掃過屏幕上那許多熟悉的臉,認真地問了一個問題:“我說,你們真的信任你們選出來的三十二日者隊伍嗎?讓他們執行絕密任務,輕易就能深入到就連我們都要走正當程序的一些地方,将人類所有的秘密都攤在他們眼前,供他們随意玩樂欣賞?”
有個人笑嘻嘻的:“怎麽了?是發生了什麽事,令您對自己國家的人也不信任嗎?”
A國總統無所謂他的陰陽怪氣,說道:“打個比方,大家都有自己的親信,但扪心自問,你們是真的相信那個人或者那個隊伍?或許是吧,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你信任的人所做下的事,無論早晚,總會暴露在你的多種觀察手段下,你可能察覺到他的背叛,他也害怕被你察覺,所以他更忠心,你也更信任他,這是一種有底線的信任。”
他頓了頓,嚴肅地說:“三十二日裏的那群人,可和我們看見的不是同一片天空啊。你們有誰神通廣大,能把眼睛放到三十二日裏去嗎?你們不要覺得我在危言聳聽,我清楚你們的想法,你們肯定認為,組織起來的三十二日執行小隊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愛國者、忠誠者,不會背叛國家。但問題是,愛國這種情緒是怎麽一回事呢?一種身份認同、群體認同,一種依附于地域和文化的歸屬感。
“我是說,如果某些人只是因為出生、生活在某個地方,就能對那個地方産生強烈的忠誠和愛意,那麽,他是不是也會很容易将這份忠誠和愛意轉移到三十二日上,他愛那個特殊的三十二日,而不僅僅是愛我們這個世界。時間一長,他會對三十二日産生歸屬感,愛與他共同處境的三十二日者,他們之間也會相互認同。就像我們這裏很多本來不對付的兩個城市的居民,一旦出國,他們也會相互依戀。按照這個邏輯,哪怕是敵對國家,出了我們這個世界……他們是否能抛下固有成見,成為一種新的水乳交融的群體?
“好吧,也許有人會說,你不是用忠誠、愛國這類情緒挑選三十二日的親信隊伍,而是其他,例如權力、利益一類的,那就更可笑、更不堪一擊了。還有什麽地方比三十二日充斥着更多誘人、唾手可得的利益?說句真心話,我倒更願意相信愛國者或許會有持久的忠誠。追逐利益的人不過是一群吃屎的蒼蠅。”
有人笑道:“難不成您的意思是那群三十二日者會聯合起來造反嗎?”
誰料A國總統一本正經地點頭:“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對方倒一時說不出話來了。
A國總統又哈哈大笑:“聯合造反麽,或許沒那麽快發生。我的意思其實是,在我們永遠無法看到的地方,沒有任何人、任何情感值得我們無條件信任。”
D國總統似乎認可了A國總統的說法,問道:“那依你之間,對于三十二日,我們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A國總統偏過頭:“不如我們相互監督?我讓我們的三十二日者去你的國家看看你們派下去的任務是否被如實執行,你們也來看看我的?”
B國總統毫不留情地譏諷:“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嗎?我的三十二日小組本來忠實可靠,但你們的人卻挑撥離間地撒謊他們沒有完成任務,豈不是着了你們的道?”
“看吧,這就是三十二日最大的問題。”A國總統一攤手,“根本沒有監管手段,全靠各說各話,信任建立在運氣而不是制度之上。”
這似乎是個無解的難題,他們沒再繼續讨論下去。
但是可以想象,他們都在心中琢磨A國總統的話,然後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這番話或許是A國總統的攻心計,讓各個國家的上層政府在思慮間,對三十二日的執行小組生出更多的疑心。多一分疑心,在下達任務是就多一分束手束腳,不敢一口氣把機密都和盤托出,甚至反而設置更多的障礙,由此影響機密銷毀進程。
而秘密放在那兒不清除,也許就被其他國家探尋竊取了。左右為難。
這也正是陳汝明斥責易阿岚的原因。
在沒有監管手段同時也沒有自證途徑的三十二日,易阿岚永遠沒辦法向其他人證明,他那塊硬盤拷貝帶走的到底是什麽內容。
但11月1日的那個夜裏,易阿岚還沒想到那麽多,他只感覺到不開心。
在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裏,易阿岚的确和陳汝明接觸得最多,而陳汝明在以往易阿岚學習編程語言時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友好和親切,因為易阿岚的技能性質,也常常是由擔任過信息安全部部長的陳汝明帶着易阿岚去各大重要基地和對方的信息安全部門、操作系統部門對接任務。
陳汝明是護着易阿岚的,喜歡易阿岚出色的學習能力。這些易阿岚都能感覺得到,他對陳汝明自然而然也就最為親切了,所以在陳汝明嚴厲批評他之後,心情有些失落。
如果易阿岚聽過在幾天之後舉辦的聯合國大會,一定會在這個思想節點亮上一盞小燈:看,他已經對陳汝明産生了“認同”和“歸屬感”。有時候這類情緒,來得就是如此潤物無聲,并反過來對主體施加影響。
并且最郁悶的是,易阿岚并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他過于天真,卻沒意識到“人心隔肚皮”這句話是有普适性的,不是他一腔赤誠,別人就都能看得到。
易阿岚和周燕安走在已經很熟悉的路徑上,從行政大樓到宿舍樓的五百米距離,期間穿過行政樓外的大理石廣場、穿過林蔭夾道的平坦大道、穿過草坪中間的鵝軟石小路,并竭力忍住想踩着草皮直接抄近路的沖動。
當他們來到香樟樹大道下,繁茂的樹葉反而給人更多安全感。
周燕安看見了易阿岚的低落,安慰他說:“我本來應該提醒你的。”
易阿岚啊了一聲。
周燕安說:“但我也沒有意識到那不應該做。我們以前執行任務時,如果還有餘力,一般是看上去有用的東西都會統統打包帶走,也許會給其他兄弟部門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所以經常能收到各種機構的感謝旗幟。你所做的,一直是件好事。可我忘了,三十二日裏的東西帶不回來,沒有專家去核查清點。總而言之,這是我們共同犯下的錯誤。”
“但也不能怪我們不是嗎?”周燕安輕松地說,“我當初都是在軍校系統學習兩年又高強度培訓了半年,才第一次接受任務。盡管如此,那麽多教官也沒人能告訴我怎麽應付三十二日。我們所經歷的事,是史無前例、沒有任何經驗和教科書可以參考的,本來是好的,在三十二日颠倒之下卻變成壞的。我們都還是學徒,只能慢慢摸索和學習,犯錯誤也在所難免,甚至嚴格來說,這都算不上錯誤,只是經驗主義與突發事件碰撞造成的落差。”
易阿岚忍不住笑了:“這樣想,會不會顯得不負責任?”
周燕安說:“當然不會。”他極其認真且求知地看着易阿岚:“難道你覺得這種想法不負責任嗎?”
易阿岚摸着下巴像模像樣地思考了幾秒鐘:“我也覺得不會。”
“那就沒問題了。”周燕安伸出手掌要與易阿岚擊掌,“達成一致。”
易阿岚擡手,做了一個響亮的give me five。
周燕安說:“吸取經驗,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共同進步。”易阿岚邊點頭邊笑。
易阿岚知道周燕安在安慰他,但他也清楚,這些也都是周燕安的真實想法。三十二日和既往歷史上的的所有波折都不同,身在其中沒人能做到周旋自如。陳汝明或許永遠不能體會,在兩個一模一樣但又千差萬別的世界來回穿梭,那感覺有多麽分裂,他旁觀者清。
易阿岚輕輕呼出胸中的一口悶氣,幸好當局者遠不止他一個人,至少還有周燕安與他一起承擔三十二日帶來的種種前所未有的情感沖擊,并學着去适應它們,或者樂觀地看待它們。
如果易阿岚聽過在幾天之後舉辦的聯合國大會,也要在此種念頭上插入一個标簽——“認同”“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