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2月(4)
距離兒子方烨然的死, 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這段時間方默和他的妻子都不太好過,兒子的人格陰影終日籠罩在他們生活之上。
但事實很快就能清楚了。
方默在一大清早就出了門, 臨上班前将車拐彎變道, 如約來到“清道夫”芮濤的辦公室。
這是一處典型的心理診所, 規模中等,在寫字樓中的高層, 診療室有着落地窗,芮濤會根據病人的心理情況選擇拉上厚窗簾、薄窗簾,還是徹底敞開, 也會根據病人面對窗外廣闊天地的反應來判斷他們的狀态。
“人有堕落的欲望, 站在高處, 會很想往下跳, 一直墜落下去。”芮濤站在敞開的明亮窗前說,“但與此同時,人又會恐高, 恐得不僅僅是高,還有內心深處躍躍欲試的墜落欲望。一半基因刻着毀滅,另一半基因又拼命拽着它。”
“人真是複雜的生物, 不是嗎?”芮濤轉身,面對方默坐下, 柔和的晨光将診療室照得格外潔淨舒适,但是芮濤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方默感到陰冷刺骨。
“結果,就是你兒子那事我們的調查結果, ”芮濤說, “我們的人到了你說的研發中心才發現那兒全是碎石瓦礫,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麽樣子, 更別說找人找線索了。不過,他收到了一段無線電波,從廢墟傳出來的。電波的內容是,國家為避免機密外洩,直接采取暴力行動,沒有查清研發中心有沒有人就直接炸毀了。發出電波的人——應該就是你兒子吧,當時就在研發中心裏,察覺到炮彈襲擊後第一時間求助,在外面執行炸毀任務的人應當能收到求助信號卻沒有理睬,為快速完成任務不加猶豫地把他一起給炸死了。那段電波是他臨死前發出來的,在儀器沒有損壞前,會被反複發射,他希望有人能聽到他的遺言。”
方默問:“怎麽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我沒辦法。”芮濤攤手,“信不信在你。”
方默點頭,付完尾款離開。
他全程冷淡鎮定,但低垂的眉眼、緊繃的嘴角昭示了他不平靜的內心,他走出去的步伐仿佛踩在滾燙的赤鐵上,每一步都被灼燒得血肉模糊,偏偏還要咬牙強裝無事發生。
如果他信了,仇恨的種子就會在他的心裏掩埋。将來有一天也許能用得着,也許永遠用不着。但為的就是那合适的時機萬一來臨時,能正好把那顆滿含恨意的種子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芮濤就這麽看方默離開,随後在病歷本上裝模作樣寫幾個字。也并非完全裝模作樣,他寫的都是加密文字,會被送進情報庫裏。在那個時機來臨時,按條件所需搜索到這一個人的仇恨,然後加以利用。
方默在八點五十抵達他的辦公室,他這輩子只有妻子生産的那天早上遲到過。
下午五點,準時下班。他唯一一次早退是兒子在十三歲時遇到車禍。
回到家,面對形銷骨立的妻子,方默說:“忘了他吧,忘記我們有過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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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方默把自己關在安靜的書房,撥打了一個月前和兒子遺體一起拿到的號碼:“嚴部長,我,我要舉報。”
“你不信他嗎?”嚴飛問方默,他們都在方默家附近街道的一間情報局安全屋裏,底下的一二樓是晚上正熱鬧的足浴店。臨時安排見面,也只有這裏最安全。
方默搖搖頭:“我不信。”
“為什麽?”
“哪怕他說的是真的,方烨然是在研發中心時被炸死的。但政府在規劃相關任務時,一定會提前對該地點人員進行摸排。作為一名工作性質極其敏感的軍職技術人員,不僅沒有第一時間主動上報,到了那時還隐而不報自己能進入三十二日的事實,實際上就表明他暗含心思。被炸死是他活該。”
方默話裏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痛惜。
嚴飛的目光看似随意掃着他,實則秘密把控着方默所有的臉部細節,以他從事三十年情報活動鍛煉出來的敏銳覺察力,來判斷方默此時是虛僞還是真情。
得出結論之後,嚴飛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方默說:“那個芮濤,還有他的清道夫組織……”
嚴飛說:“我知道了,我會留意的,謝謝你的坦誠。”
“師弟,給我做做心理治療吧。”
黃昏,芮濤看夠了窗外凄冷的初冬暮色,走回室內中心,躺在病人用的躺椅上,對正在整理文件的田路說。
田路奇怪地回了下頭,見芮濤玩味的姿勢便覺得那句話只是在戲弄他:“你一直在抗拒我。”
田路自從答應芮濤來協助他之後,不是沒有嘗試過用一些方法去探尋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專修社會心理學的芮濤對于個人心理學也很精通,對田路的各種試探都十分圓滑地撥弄開。
芮濤笑道:“抗拒別人的窺探,是心裏有秘密的人的本能。但我把你喊到我身邊,其實也是一種求救。能不能消解我的本能抗拒,救我于水火之中,就看心理醫生你的本事了。”
田路停下手裏的動作,現在的氣氛很好,光線昏暗,看得見別人的輪廓,但看不清臉上的表情,這種環境會讓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戒備小上很多。不少人的秘密都會在卧床夜談中對身邊人吐露,因為看不見別人的實時表情,無形中減少了許多心理壓力。
他走向芮濤,這一次或許可以試試接近芮濤的內心。
但門鈴聲打斷了他。
芮濤不無可惜地從躺椅上起身:“又有客人來了。”
他去開門的時候,順便按亮了燈,室內燈火通明起來,秘密縮回觸角,躲進人心裏最隐蔽的角落。
把客人領進來,芮濤沖田路笑了笑,田路便按照規定離開房間。
見客人四處張望,似乎是不放心的樣子,芮濤說道:“我敢保證,沒有比我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裏,但也正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裏,各種利益方權衡之後,才要把我這裏打造成真空地帶,沒有監視、監聽、監控。”
那人點點頭,将一枚指甲蓋大小的存儲芯片從手機殼裏取出來遞給芮濤:“緊急,不能通過三十二日轉遞,要立即傳出去。”
芮濤挑了下眉:“好,我知道了。”
客人走後,芮濤索性鎖上診療室的門,來到前廳,攬住田路的肩膀:“師弟,吃飯去。”
芮濤選了一家環境不錯但也不算很昂貴的西餐廳,吃完後,有服務人員來問:“先生,請問用餐愉快嗎?有什麽建議請一定要提出來,我們會及時改進的。”
芮濤說:“菜品沒話說,就是擦嘴巾有點硬了。”
服務員欠身:“不好意思。我們會盡快更換采購渠道,以便為您提供更舒适的用餐環境。”
芮濤和田路離開後,服務員開始收拾桌子,把一托盤的碗碟垃圾送往後廚,走到後廚通道的監控死角時,他立即翻開用得皺巴巴的擦嘴巾,在裏面找出一枚存儲芯片扣在手心裏,接着從容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上午,這家西餐廳例行舊事地在店外豎立小黑板上更換主推菜品,招攬顧客。和昨天的主推菜品比起來,今天的變化不算很大,五種菜品中,就有兩道和昨天重複了。不過這是很正常的事,有時候他們的主推菜品甚至和前一天一模一樣。
這家西餐廳的地理位置不好不壞,但因為離很多西方領事館不遠,領事館工作人員有時候會順道來此用餐。
A國領事館的翻譯官下班後開車經過西餐廳,瞥見主推菜品板,似乎是遇到了自己喜歡的菜,便将車停下來,進去吃午餐。他這個行為實在太正常不過了,哪怕懷疑他用外交豁免的身份來做間諜,去吃一點自己家鄉的食物又有什麽出格的呢。
翻譯官點了主推菜品上的三道菜,其中一道熏三文魚就是和昨天重複的。
“菜上齊了,先生。”還是那個服務員,端上一盤熏三文魚。
翻譯官獨自吃起來,夾了一片三文魚送進嘴裏,小心地咀嚼着,像是在懷念大洋彼岸家鄉的味道。他的舌尖碰到了堅硬的觸感,他抹了一下嘴,手垂下去的時候,将芯片彈進西裝口袋裏。
他們通過這種方式傳遞情報已經很久了,事實證明哪怕華國官方懷疑過、監視過,也暫時沒能發現情報鏈中這最關鍵的對接環節。
他們選擇傳遞情報的暗號的确在主推菜品板上,但并不是某種特殊菜品登上黑板就意味着有情報,這樣太惹人注意了,時間一長,華國的反間諜人員就會發覺其中的規律,再加上現在計算機、大數據等技術發達,只要拍下高分辨率照片,再不起眼的、人腦可能忽略的暗號也會被計算機總結出來,什麽窗簾、窗戶、門口花盆擺設、燈的開關、小黑板上的字跡、花紋,沒有哪種細微的變化能逃過計算機的火眼金睛。
于是他們只好選用更複雜的暗號。餐廳每天都會擺出今日主推菜品,有時候會和昨天完全不一樣,有時候會和昨天重複一道、三道、四道乃至于五道一模一樣,但只有重複兩道的時候,才代表有緊急情報傳遞。
這樣的規律很難被跟蹤人員發現,因為他們更多地關注這個人去了哪裏、在他去的時候有哪些異常,對于他沒去的那很多天就沒有太多影像資料留下,也就沒了對比。除非他們已經懷疑這家西餐廳是據點,正在不間斷監視。
這對情報人員的要求很高,他必須得每天經過餐廳并在一兩眼的掠過中記住所有菜品。但現在做情報工作,就是很艱難。
下午翻譯官回到領事館繼續上班,借助領事館的加密通訊頻道,将芯片內容傳回了A國情報局。
彼時A國正值深夜,但因為情報的緊急級別較高,一個正在睡夢中的小組負責人慘遭被叫醒,去了局裏負責解密信息。在當地時間早上九點,他把解密後的情報彙報給局長、副局長。
“什麽意思?”局長叫道,“華國那個被導彈困在地底的人其實被Joker救出來了?”
“是的,很不可思議,以二次導彈爆炸的方式。”那個小組負責人說,“但是情報來源可靠性很高。”
“Joker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們當然都知道Joker是誰,三十二日裏三十二社區的創立者,但他們都以為那只是一個技術比較厲害的駭客小子。從別的情報源中也得到過Joker的相關情報,每一條都顯示Joker非比尋常,但沒有哪一條比剛剛得到的情報更讓他們震驚。
小組負責人說:“這正是我們急需要查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