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2月(5)
在更換工作多年的地點之後, 岳溪明很快就擺脫了不适應的狀态,開始有規律地上下班、操持生活,偶爾和易阿岚通電話, 互報平安。除了有時候會為易阿岚的現狀感到擔憂, 生活中的其他地方都沒有任何不快, 甚至可以說是寧靜。或許是她因為根本不留戀曾經待過的地方。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岳溪明照常下了班, 脫掉白大褂,從櫃子裏拿出暖和的常服換上,走出部隊醫院大門, 頂着陰沉的風往五百米外的職工住宿樓走去時接到一個陌生號碼。也許是某個患者, 她沒有遲疑地接通, 電話裏的內容也就更猝然地砸落下來。
“岳溪明岳女士嗎?我是葉舟。”男人的聲音說。
岳溪明從來都不認識一個叫做葉舟的男人, 但這個名姓卻像是肉中刺一樣潛伏在她的心髒裏,曾經刻意忽略過,可一旦提起, 就立即感受到揮之不去的隐隐作痛。
在易雲山——易阿岚的父親、她的丈夫——車禍死去時,緊握着的手機通話頁面就顯示這兩個字“葉舟”,他心心念念要去見、要為他慶生的男人就是這個“葉舟”。
岳溪明木然地站在原地。葉舟又說:“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 我和易……”
岳溪明打斷他:“我知道你。”
葉舟低低地哦了一聲,接着像是不知說什麽為好, 一直沒有再開口。
幹燥的冷風刮在臉上分外刺痛,岳溪明用圍巾将半張臉擋住,冷漠地問:“你想幹什麽?”
“我……”葉舟說, “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應該沒什麽好說的, 我還有事要忙,挂了。”
“等等!”葉舟急促叫道, “你不想知道雲山臨終前和我說了什麽嗎?他有些話想讓我轉達給你和阿岚……”
“不許這麽叫我兒子,”岳溪明的聲音陡然尖銳,“你不配。”
“對不起,是雲山一直在我面前這麽提到阿——你們的兒子。”葉舟連聲道歉,因情緒激動而喘息着,“這些年來我一直記挂着這件事,那是雲山的遺願,但我之前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你們,真的很對不起。”
“他死了就死了,留下幾句話有什麽了不起。”岳溪明又往下拉扯帽子擋住往眼睛裏灌的風,大衣裹緊,使得她好像被裝進嚴嚴實實的套子裏,“我不感興趣。”
“我知道對你們的傷害已經造成,無法彌補,但是,”葉舟說,“過去二十年了。我們都開始衰老了,我年輕時以為很重要的東西變得無足輕重,我以為能承擔的代價才是我承擔不起的。自從那天後,我每一天都過得半夢半醒,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有種沉重的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必須要和你談一談,從我和雲山如何相遇開始談起,一直談到他的死亡。如果你知道雲山曾經那麽掙紮過,知道他彌留時的真心話,或許我們兩個人都能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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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溪明咬着牙:“你想說,你們是有苦衷的嗎?哪怕做了那麽多惡心的事,也是有原因的嗎?我要原諒你們嗎?”
葉舟哽咽了一下:“我說的解脫,并不是說對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徹底釋懷,而是不必把現在過得那麽辛苦。”
他忽然泣不成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岳溪明久久沒有回應,久到葉舟以為永遠聽不到回應時,她才說道:“你想怎麽談?”
葉舟松了一口氣:“你說個方便的時間,選個你方便的地點,我去找你,我們當面談談吧。正好,把一些雲山留在我這裏的東西還給你們。”
岳溪明說:“這周日吧,在北山市人民公園。”
“好。”
然而目的達成的此刻,葉舟卻不禁想到,岳溪明最終同意和他談談是為了什麽?是否是她對易雲山的背叛始終耿耿于懷,想從他這裏找一個合理的解釋?抑或是,她不再關心易雲山有沒有愛過她、為什麽背叛她,不再關心易雲山是同是雙或是單純的浪蕩,只是如他所說的那樣,想得到解脫。她現在活得太辛苦了,苦到願意嘗試去得到解脫。
葉舟的話裏有真有假,但他說他被壓得喘不過氣絕對是千真萬确的,他過得很辛苦,回憶就像泥潭一樣讓他的現在和未來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他也在最痛苦的時候想過,怎麽樣都好,能不能讓他得到解脫?在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岳溪明,這種理解如同一口巨大的銅鐘在他胸腔裏被狠狠敲響。
葉舟怔怔,面色慘淡。他仰起頭,把視線從開了擴音的手機上移動到面前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槍口。
他可以得到解脫的。
胸中振蕩的鐘聲從咽喉裏化作尖叫迸發出來:“快報警!有人想害你們!”
随後一聲沉悶的聲響終結了這一切。
那是戴着消音器的槍聲。
得到消息後,嚴飛直飛葉舟的住所。
鄭铎則安排特工把易阿岚護送到受到刺激的岳溪明身邊。
車上,鄭铎安慰易阿岚:“你媽媽很安全,出于保護目的,她的通話是被監聽的,所以我們知道她和哪些人說了些什麽。哪怕她真的應邀與葉舟見面,我們也會有專人跟蹤保護,絕不會讓她陷入險境。”
易阿岚只會點頭,紛亂的思緒把他折磨得像是沒有生氣的木偶。
經過一個小時的飛行,嚴飛抵達已經被保護起來的現場。
葉舟雙手朝後被捆在椅子上,眉心正中一槍,當場死亡。搜證人員在小心地搜集指紋、腳印等線索,但沒什麽收獲。
嚴飛詢問最早來此的警方領隊幾句話,便走到單獨的房間打電話給羅彩雲彙報:“應該是別國特工下的手,具體哪國的暫時不清楚,只知道手法非常專業,沒留下痕跡。表面上是沖着易阿岚母親來的,但想必是想通過控制岳溪明來控制易阿岚……這群混蛋!我們故意把Joker的事透露出去,是想激發他們的危機感,着重從自己國家內部查找Joker的真實身份,不是讓他們拐個彎回來找易阿岚!要是易阿岚知道什麽,我們也早就知道了,輪得到他們下手?”
嚴飛不停地咒罵着。
推開門進去時,易阿岚差點踩空摔了一跤。
客廳裏只有奶奶手足無措地走來走去,見易阿岚終于來了,老太太癟癟嘴忍住哭意,指指其中一間卧室。
易阿岚輕輕擁抱一下奶奶,然後朝媽媽的房間走去。
岳溪明坐在床邊,聽到動靜,緩緩擡起蒼白的臉:“他死了嗎?”
易阿岚只好說:“死了。”
岳溪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點點頭。
易阿岚走過去,避開散落在地的圍巾和帽子,小心翼翼地蹲在媽媽跟前。
“你好像瘦了點。”岳溪明輕輕地摸着易阿岚的頭發。
“沒有。”易阿岚搖頭,“穿的衣服太厚了,顯得臉小,沒瘦其實。”
岳溪明笑了笑,牽動了臉部肌肉,好像就無法控制淚腺了,眼淚頓時滾落:“阿岚,他們死了,他們都死了……”
“我知道。”易阿岚小聲地應着。
岳溪明聲量不自主地提高,近乎歇斯底裏:“為什麽他們都死了!是他們對不起我,憑什麽他們一個個都一死了之?不能再和死人計較了。那我呢?我受過的罪去找誰說?從來沒人問過我的感受,他們像對傻子一樣愚弄我、羞辱我,讓我難堪!”
“媽……”
“他們活着在傷害我,死了也要繼續傷害我!”岳溪明咬牙切齒,“易雲山死了,留下難堪的名聲要讓我背負一輩子,讓我走在路上也要被人嘲笑可憐,讓我……葉舟呢,說起來多可笑啊,他是因為我死的?他以為他在贖罪嗎?他以為他和易雲山聯手犯下的罪惡,是可以這樣抵消的嗎?他多自私啊!他們多自私啊!我不需要他的施舍,我只想永遠恨着他,永遠不原諒他。”
“媽!你可以不原諒他們。”易阿岚雙膝着地,緊緊抱住岳溪明,“沒人有權力要求你原諒,沒有人可以的。”
這個世界沒有上帝,沒有贖罪券,沒有對傷害一定要釋懷與和解的規則。
抱着恨意過活如果很辛苦,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傷害。就算不恨了,傷害也已經存在。反正要一直痛苦着,不如讓恨更純粹一點,讓那些跗骨之蛆般的痛苦循着刻骨銘心的恨被發洩。
岳溪明哭泣着:“阿岚,媽媽我過得好辛苦啊。我忘不掉那些讓我惡心想吐的事!可是葉舟是因為我死的,他做下的孽需要用生命去彌補嗎?我應該對不起他,可我還是恨他啊!我沒辦法不去恨,也不想放棄恨!要不然我經歷的一切都成了什麽了?到頭來,我的一生就是個笑話嗎?”
她終于連恨都無法恨得純粹,她的恨被綁架在愧疚之上。
“是因為我。”易阿岚眼眶濕潤,“葉舟是因為我才遇害的。媽媽,你不要怪自己。”
岳溪明摟着易阿岚:“你是我兒子。”
很多痛苦都源自于我,源自于易阿岚是岳溪明的兒子。易阿岚心想,他現在的身份敏感,才導致身邊的人被一些可怕的事物盯上,連葉舟那麽一個早年有過糾葛的陌生人都被連累。而他,如果喜歡女孩,如果不是以沉默代替呼喊來捍衛他的性向,媽媽也不會這麽痛苦。
“恨那個人吧。”
易阿岚将臉伏在岳溪明的膝蓋上,像他七八歲失去父親、懵懂無知又好像懂得很多了的年紀時那樣依偎在最親愛的人身邊,那是種不肯與世界和解的孩子般的固執。
“我也恨他,永遠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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