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32日(33)
回到安靜下來的事務組內部, 嚴飛讓易阿岚好好地待在房間裏,又遞給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這才匆匆離去。
易阿岚懶怠地躺到床上, 睜着眼睛發呆, 明明沒做什麽, 卻感到了疲乏無力。窗外天氣陰沉,顯得室內黯淡、逼仄, 天花板以及四塊牆壁都往內部拼命擠壓似的,一重重無形的壓力也紛至沓來。
很多事都挂在易阿岚心中,沉甸甸的。從地底深處爬出來後周燕安的無動于衷, 葉舟的死, 母親的崩潰, 他自己的羞愧、貪婪、意馬難收, 再加上如今暴露出奇怪一面的嚴飛,和那個可憐女孩林夢喚。短短一個月內,易阿岚各方面的情感都遭到了巨大的沖擊, 展現在他面前的人生竟然如此扭曲,并且他對此全都無能為力。
他不能要求周燕安回應他的感情,不能要求母親忘卻一切委屈和仇恨, 不能要求自己心如止水。
那對于嚴飛和林夢喚,他又能做些什麽呢?
嚴飛是好人還是壞人?雖然易阿岚清楚不能以簡單的好壞去界定一個人, 但現在他需要厘清擺在他面前錯綜複雜的謎團,哪怕手段粗暴。
如果嚴飛是好人,林夢喚身上發生的事都是真的, 那麽易阿岚能袖手旁觀嗎?他所要做的事情只是發送兩封郵件而已, 并沒有涉及到國家機密。上報給羅彩雲、依靠組織力量來解決呢?但嚴飛單槍匹馬行動,甚至不得不求助于易阿岚, 是否意味着他已經無法通過正當程序營救自己的女兒?
如果嚴飛是壞人,那也正如他所說,易阿岚的母親和奶奶都由他的人保護,他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得出。在這樣的假設下,易阿岚別無他選,只能服從嚴飛。而如果嚴飛是壞人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分,易阿岚也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
好像最終結果都是一樣的。易阿岚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命運如同一只蠻橫的手,把他推搡着往前。
消防隊的快速趕來,将洩露的原油油罐車隐患消滅後,事務組的騷亂基本上就得到了控制。安保小組按分隊執行任務,将抱頭鼠竄的居民有序組織起來,接着記下了詳細的筆錄。
油罐車司機對他的行為供認不諱,他一開口就承認是有人雇傭他這麽做的。他因賭博欠下巨額債務,從來對家庭沒有半分責任心,但在兒子生病需要大筆錢治療時,又多了些許莫名其妙的父愛,答應了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收了一筆莫名其妙的錢,幹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直到最後被逮捕時,他還陶醉在自認為高尚的犧牲裏。
槍聲的來源也被找到,在院子裏有幾塊奇怪的金屬和塑料碎片,經過初步還原,是一個可以發出類似槍聲的小玩具,雖然無人受傷,但在當時這個小玩具确實是造成了極大的驚擾和混亂。
而後續追查雇傭油罐車司機的人以及混在附近居民中混淆視聽的間諜,就是國安部和情報局的常規工作了。他們總是在境內境外與各種勢力進行滲透與反滲透的博弈。不過對示威居民的調查短時間內沒取得重大發現,對方藏得很隐蔽,參與示威的身份都很清白,入住附近小區時間超過一年,這一年內沒有過異常活動。這不禁讓人懷疑對方其實是一開始就針對事務組前身即物理研究所安插的技術情報間諜,在事務組在這裏落戶後,就一直安踞不動,直到關鍵時刻才派上用場。也難怪事務組沒有提前發現端倪。做情報工作的難處就在這,你永遠不知道敵人到底對什麽不感興趣。
周燕安培訓完回到事務組,才知道前幾天發生的變故,他本該早就習慣這些不安定的事情、習慣于敵對勢力的虎視眈眈,但看到神色萎靡的易阿岚,還是對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生出一些無法忍受的煩躁感。
又下了一場大雪,此時還碎碎地落着些雪粒。易阿岚靠在走廊護欄上,看穿成球的肖昊在底下院子裏快樂地玩雪,用腳滾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應該是他妻子和孩子的昵稱加“我愛你們”,等他完工,估計要上來拍照給南方的家人表白和炫耀。
易阿岚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在雪光中顯得異常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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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安走過去,用食指中指輕輕撇過易阿岚的臉,檢查他脖子上的劃痕,好得差不多了,但留下的淡色疤痕一時半會可能消不掉。周燕安把羊絨圍巾給易阿岚裹上:“別看感冒了。”
易阿岚別扭地摸摸脖子、整理圍巾,不知道說什麽,伏在護欄上繼續看肖昊玩雪,字已經寫完了,他轉而去堆雪球。
“想下去一起玩嗎?”周燕安問。
易阿岚立即搖頭:“就是覺得肖昊好像無憂無慮的樣子。”
羨慕的語氣,表明了他的困擾。周燕安與他一起看了一會兒,直到肖昊堆出兩個粗糙的大雪人,還在繼續堆小雪人,看樣子要堆出個全家福來,周燕安忽然問:“有什麽辦法能讓你開心一點嗎?”
易阿岚眨了下眼睛,一粒冰涼的雪從睫毛上落進瞳孔裏,他偏頭去看周燕安,周燕安也看着他。
周燕安的眼神很真摯,他是真的很想讓易阿岚快樂起來,讓易阿岚覺得哪怕他說“愛我吧”,周燕安也會滿足他。然而周燕安是如此純粹、清澈、無所求,像雪融化後的冰水。
易阿岚去摸周燕安的臉,手心裏不知何時悄悄地接了一捧雪,一下子全蓋進周燕安的衣領裏。
易阿岚笑得很勉強,卻仍是嘻嘻哈哈笑出聲地逃進屋子裏:“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新的一年愈發臨近,不過他們都沒有心思慶祝,三十二日毀了元旦那一天的樂趣。
幾十億人在各種社交軟件喊着“新的一年越來越好”時,易阿岚、周燕安等人都圍聚在圓形大廳裏,等待三十二日的到來,氣氛凝重而嚴肅。
忽然一聲響指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只見物理化學小組長從助手那裏接過來一個高約兩分米的圓柱形透明玻璃罩,是精巧的小型焰色反應裝置。他在底端撥弄了一下,玻璃罩內突突突地綻放出一朵朵迷你煙花。
“新年快樂。”物理化學小組長說。
在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互相恭賀:“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希望新的一年能發現更多一點三十二日的真相。”
嚴飛走到易阿岚面前:“不能和家人一起跨年有點遺憾。”
易阿岚仰頭看他,胃袋裏像放了一塊冰似的不舒服。
嚴飛笑笑:“不過沒關系,等到了農歷新年,我們都能和家人在一起,是不是?”
易阿岚緩緩地點頭。
盡管到處都有暖氣,冬天裏的人造溫暖和六月初的溫暖還是有天差地別。
在三十二日裏睜開眼的時候,易阿岚感到了浸潤皮膚的溫熱,輕松而舒适。
“新年快樂。”周燕安在旁邊說。
易阿岚揚起半邊眉。
“怎麽了?”
“感覺很奇妙。”易阿岚笑,心裏卻一下子愛上了這種感覺,以一種絕對遠離的方式,在三十二日的夏日深夜,和別人過着截然不同的新年,沒人能夠來分享,這片空間、經歷、回憶獨屬于他和周燕安兩個人。
周燕安說:“睡吧,還能睡上四個小時,明早七點出發。”
易阿岚嗯了聲,幾乎是把自己丢到了床上。好奇怪,明明還有那麽多煩人的事壓在那、明明即将面對嚴飛的囑托,思緒和一分鐘前沒有任何區別。但他就是感覺輕松了很多,大腦像被眼藥水一樣的東西滴潤過,清晰、明淨、涼爽,天塌了似乎也能冷靜地分析應對。
他好像更喜歡待在三十二日。
天亮以後,吃過早餐,周燕安先是打衛星電話給肖昊。
“沒發現任何異常。”肖昊回答,“你們安心活動吧,我會盯住的,一有敵襲的征兆我立馬通知你們。就導彈發射那紅外熱反應圖像我現在記得滾瓜爛熟,保證不會出錯!”
周燕安這才帶着易阿岚離開防空避難所,開車前往機場,乘坐雨燕10繼續未完的任務。
他們的第二站就是嚴飛強調過的情報局站點,位于鬧市區一座辦公大樓裏,還有個像模像樣的公司名稱“快雷資源整合有限公司”。這座辦公樓在當地居民這兒名聲不算好,因為很多搞期貨、操盤、放貸等不同程度上接近于詐騙行為的皮包公司都聚集在這裏,來往人員龍蛇混雜,情報站點大隐隐于市,因此有時候公司職員、出入人口神神秘秘、行為古怪,倒也不是很惹人注意。
相應的,易阿岚和周燕安進入站點內部也簡單很多,沒有被重重物理安保設施長時間阻隔在外。
易阿岚照常登陸內部網絡系統,格式化全部信息,防止他們的物理清毀有所遺漏。
周燕安則在最旁邊一間辦公室裏清空一小塊地,把各種紙張文件,不管有用還是無用的,都搜集到一起徹底燒掉。在火燒得旺的時候,一并把硬盤、電腦、主機等電子産品都丢進去。
易阿岚很快在站點的主電腦裏找到了代碼為S-341和S-3411的兩個程序包,他沒有貿然就将程序包發到自己的郵箱,而是仔細檢查起這兩個程序的源代碼。他沒辦法立即搞懂每一行代碼的意思,但可以确定這的确是隐匿性強大的具有跟蹤定位功能的病毒程序。這個時候,他才放心地把程序包發到自己的郵箱先保存起來,至于之後怎麽做,他還要好好考慮。
當他做好這些,轉過轉椅,看到周燕安站在門口。
易阿岚的心髒極為心虛地多跳了幾次。
周燕安走進來問:“你的事做完了?這些可以燒掉嗎?”他指着易阿岚剛剛用過的電腦和旁邊一堆亂七八糟的配件。
易阿岚忙不疊點頭。
周燕安笑了笑:“你的表情像是剛剛做了什麽壞事。”
易阿岚無辜地瞪着眼睛,然後耷拉下腦袋和肩膀,乖乖認錯:“我其實偷偷看了嚴副組長的檔案,只是出于無聊和好奇,他的檔案要很高的權限才能進行管理,格式化進程遇到阻礙,我就只好手動打開、删除。你知道的,情報局總部早就被清理幹淨,這份檔案也許是最後一個備份了,我就好奇瞄了兩眼。”
周燕安沒怎麽評價:“然後呢?”
“就掃了眼第一頁,沒寫具體的事件,但有很多大領導的評語,包括現在的主席,好像都對他高度認可。”易阿岚說,“沒想到嚴副組長這麽厲害。”
周燕安說:“情報局也許是最能鍛煉人的地方了,比特種部隊還富考驗性,是武力和腦力的雙重對決,時時刻刻都在走鋼絲,一刻不能放松。能在情報局工作二十多年,不說次次任務都完成出色,至少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從一個小特工一路做到副局長的位置,能力可見一斑。”他停頓一下,繼續說,“如果說局長有時候會是行政指派,但副局長一定是做實事慢慢熬上來的人。”
易阿岚啊了一聲:“那國家指定羅組長、嚴副組長他們全權負責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是不是就說明上面的人對他們都是絕對信任的?”
“絕對信任談不上,”周燕安拔掉網線,抱起電腦,“沒有人值得絕對信任。但相比起來,如果國家存亡之際內還有誰可以委以重任,他們幾個一定在內。”
易阿岚也捧起一些電腦配件,跟在周燕安後面去燒火房,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