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32日(34)
當易阿岚坐在速度克制在每小時僅800千米進行中空飛行的雨燕10上時, 心緒就像舷窗外的流雲那麽飛快湧動。
兩個病毒程序沒有問題,嚴飛這個人似乎也沒有問題,易阿岚該考慮的就是要不要如嚴飛說的那樣, 把程序分別發往兩個不知道主人是誰的郵箱裏。
這麽做會有什麽危害嗎?易阿岚在心裏問自己, 好像沒有。
嚴飛對要易阿岚一起發送的與Joker的聊天截圖沒做任何要求, 任由易阿岚自己編造。而且話說回來,就算把真實的聊天記錄發出去也不會有影響, 因為易阿岚早就把那些談話內容一字不漏地告訴給羅彩雲、嚴飛他們,而按嚴飛說的,他們也已經把這些內容故意透露給了其他國家。
經過長時間猶疑、反複思考、确認, 易阿岚在今日任務倒數第二站臨近尾聲的時候, 還是把兩個程序下載下來, 一個秘密插進真假摻半的聊天記錄裏發送出去, 另一個接受定位的子程序則和他的聯系方式一起到了嚴飛說的那個內應郵箱裏。
易阿岚沒直接用大衆熟悉的郵箱頁面發送郵件,而是從後端稍稍做了些僞裝,看上去都是藍底灰底, 像在操作數據庫、源代碼一類的,因為現在周燕安和他都待在機房,易阿岚可不覺得周燕安會看不到他在往外發郵件。
“對了, 易阿岚,”周燕安說, “我剛才看到樓上一間辦公室裏有幾臺電腦是開啓狀态的,而且屏幕一直跳出警告的信號和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你要不要去看看怎麽回事?”
易阿岚站了起來:“應該是我格式化數據庫引起的電腦自動防禦吧。”不過為了以防萬一, 他還是去了周燕安說的那間辦公室。
周燕安看着易阿岚離開, 聽着腳步聲逐漸消失,然後面無表情地坐在了易阿岚剛剛做過的位置上, 他操作完的電腦還亮着屏幕。陳汝明短暫但高效的緊急培訓讓周燕安之前就看出了這臺電腦不僅僅使用局域網,還連着互聯網,也就是說,這臺電腦可以和世界有網絡的任何角落都處于互聯狀态。
在易阿岚最開始加入事務組時,陳汝明就強調過,除非有萬不得已的原因,在秘密基地連接互聯網是被禁止的。這條禁令不僅是防止從內往外傳輸消息,也是擔心有黑客像嗅到肉味的狗,順着互聯網黑進內部服務器。
周燕安有些緩慢、笨拙,但準确地找到了該電腦的操作日志,接着他勉強辨認出了各種雜亂數據中的兩個境外服務商提供的郵箱地址。
周燕安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個考驗。不是陳汝明給易阿岚,而是給他的考驗。或許是陳汝明和易阿岚提前打過招呼設置這一個考驗,也更可能是陳汝明給易阿岚另安排了一個關于郵件的所謂秘密任務,而目的是在易阿岚不知情、無法相互串通的情況下考驗周燕安。
考驗他是會維護易阿岚,還是會檢舉易阿岚的違規行為。
說是違規,都輕了。這無疑觸犯了國家安全條例。
周燕安希望這只是一個考驗。
易阿岚回來了,看到周燕安在原來的位置上閉目養神。他忽然想到,周燕安應該很累了。進入三十二日以來,他們都很難得到充足的睡眠,易阿岚有時候在戰鬥機上或者等待格式化過程中還能小睡一會兒,但周燕安得時時刻刻保持警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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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燕安閉着眼問:“怎麽樣了?”
“沒事,就是那幾臺電腦大概在三十二日出現前有值班人員在用,所以一直開着,剛剛又因為我的一些操作防火牆自動工作。”易阿岚說着,回到電腦上進行了一些掃尾工作,接着把電腦關閉,笑說,“OK!”
易阿岚看了看手表,三十二日時間顯示為下午四點,真實時間為下午六點多。
走出這一處基地時,天色已經擦黑,他們會坐戰鬥機在天全黑之前抵達最後一站,晚上也會順便在那兒留宿。事務組的安排還是很人性化的,沒有壓縮所有時間給他們安排滿滿當當的任務,一方面是留出了足夠的休息時間,另一方面也考慮到三十二日大大小小的機場沒有地面人員接引,進近燈、跑道、滑行道指示燈等也可能斷電失效,夜晚戰機起飛、降落容易發生事故,于是盡量避免夜間飛行。
照常用導彈轟炸進行物理銷毀以後,周燕安掉轉機頭,朝東方飛去。
在快接近目的地時,周燕安說:“機載雷達探測到前方有很厚重的雨雲,可能有雷電暴雨,飛行很危險,我們就在這裏降落吧。”
随着高度降低,易阿岚看到底下是長長的高速公路,在暗綠色的平坦原野中一直延伸着。
戰鬥機落在高速路上,猛烈地顫動一下,接着朝前方減速滑行。這段公路應該是出于國防要求,具備飛機起降功能,地面更加堅固,跑道直而長,足夠戰機滑行到停下來。
在這裏,即使天色暗沉,易阿岚和周燕安只靠肉眼也能看到前面的天空更加烏漆濃黑,雲層厚如巨浪,并以很快的速度朝這邊翻滾過來,時不時就有一道承接天地的閃電,那是一場夏日的大暴雨。
周燕安打開機翼側下方的小儲物空間,從裏面拿出一些物資,有壓縮的薄型帳篷、太空毯、軍用幹糧、飲用水等。他們就直接在路邊紮起帳篷,住了進去。
二十分鐘後,暴雨雷電就氣勢洶洶地裹挾着夜幕到來了。雨珠砸得帳篷頂端密密麻麻地凹陷下黃豆的形狀,但好在這帳篷看着輕薄,卻很堅固,在狂風暴雨中屹立不倒。
這雨雖然說大,但并不像冬天的雨帶着粘濕的寒冷,反而是涼爽、歡快的,激起泥土和植物的淡淡清苦味。躲在狹小黑暗的帳篷空間內極有放松心靈的安全感,聽着雨聲、雷聲、草木搖動聲、水流聲,以及感受着身邊周燕安的體溫,易阿岚甚至睡着了。
醒來時,易阿岚極為舒适,帳篷外很是寧靜,有風刮動樹枝的沙沙聲,伴随着一陣陣蛙鳴,因為曠野無垠,聲音像是從蕭管埙孔裏吹出來似的悠揚。
周燕安不在帳篷裏,易阿岚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了,他摁亮手表的表盤燈,看看時間,居然已經是半夜兩點多,三十二日快要結束了。
易阿岚打開帳篷,鑽了出去,鑽進清風月光相宜的夜色裏。暴雨之後的天空格外澄淨清透,呈現出接近于黑色的深藍色,沒有雲層,只在低空漂浮着仿佛能伸手抓來一把的絮狀雲團,白而輕盈,随着風輕快地飄過。西邊挂着一輪飽滿的凸月,月光皎皎,毫無阻礙地灑滿原野,地面的能見度很高,水珠明亮晶瑩,草木生輝,一切都是嶄新的。
易阿岚看到周燕安就站在那裏,月亮就懸在他的頭頂上方,黛青色的平原在他身後鋪開直到天際。那麽漂亮的月亮、那麽寬廣的平原此時也都成了背景,成了勾勒出周燕安剪影的工具。
看不清周燕安的臉,但他高挑勻稱的身形就足夠讓人屏息欣賞了,脫掉了飛行服、只穿着短袖襯衫和軍褲,将他的身材比例顯露得更為優越。他的站姿随意,卓然而立着,從軍隊繼承來的挺拔已經不拘泥于某些固定的姿态,而是以一種昂然的氣場顯現。而當周燕安側着臉的時候,以深藍天空為純色背景,能清晰看見他鼻梁、嘴唇和下颌的線條,如同雕塑一般硬朗又細致的美感。
在周燕安眼裏,易阿岚又是什麽樣的呢?
他看到易阿岚朝自己走過來,但未及一半,易阿岚又停了下來,轉向下了高速路面,踏上濕漉漉的草甸。那兒有着許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被風吹得波瀾晃動,裏面盛着的月影在破碎與新生中反反複複。
易阿岚在一排茂盛的楊樹下站定,回過頭來朝周燕安笑着招手:“過來!”
風中搖擺的楊樹葉擋不住全部的月光,投下跳躍着的葉影光斑。風又撥動水光,一大塊一大塊冷冷的水光在易阿岚身上去了又來,編織出近乎于虛幻的迷離光影。
易阿岚置身其中,也是虛幻的,仿佛會在某個眨眼瞬間,消失。
周燕安心中浮出難以名狀的躁動不安,走過去,無視易阿岚正在說“站在這裏會有水珠滴下來很涼快”,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從幻影中拽出來。
周燕安緊緊捏住了易阿岚的手腕,把他帶到雨燕10旁邊,又把他抵在它冰冷的外殼上。戰鬥機表面的特殊塗料對光波具有弱反射性,月光再也無法變魔法,老老實實地照亮易阿岚的臉。
易阿岚有些驚愕。
周燕安卻還捏着他的手不放,貼近地俯視着他:“我剛剛在想我們之前看過的電影。”
易阿岚想了一會:“英格瑪·伯格曼的《呼喊與細語》?”
“是的。”
易阿岚笑:“好電影就是這樣,餘味悠長,會讓人在看完很久之後在某個時刻突然很感動地想起。”
“你說它講的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真正地交流,無論是呼喊還是細語。但我總是想起電影中大段大段對于人的特寫鏡頭,這樣的鏡頭很多很多,演員的皺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周燕安此刻的眼睛就像是伯格曼電影中拍特寫的攝影機,認真地記錄着易阿岚的臉,“我覺得導演在說,如果言語無法讓人交流,那麽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展露一個人真正的內心,比如靠近之後的眼神、表情,臉部每一條紋路痛苦或快樂的顫動,每一處肌肉違心或真誠的牽動,一個人不可能把真實的自我完全封閉在軀殼之中,人與人之間可以存在言語之外的交流和相互理解。所以電影最後說,于是,呼喊和細語都消失了。”
于是,呼喊和細語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