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月(5)

本傑明差點因為沉迷聊天而耽誤工作進度, 只得加班加點地趕,搞得整個人疲憊不已,再加上找人方面始終沒有進展, 更愁得覺都睡不好。他有心想找聯絡人再問問其他線索, 但最早與他聯系的代號為“丁香花”的特工已經回國, 現在除非必要情況,只能被動等待新的聯絡員主動接觸他。

本傑明心下還是奇怪, 對方付出那麽大的代價只是讓他尋找一個人嗎?

對方說得含糊其辭,想必是他們也不清楚,而根據給出來的信息也判斷不出來那個人的獨特能力和重要性, 但總歸是了不得的人物吧。如此一來, 倒是可以排除公司裏的普通員工呢, 嗯, 一些能力平庸的同事也給去掉,某些趨炎附勢、巴結老板的小人同理排除……

本傑明根據個人喜好删删減減,懷疑範圍也沒多大了。

這天中午, 本傑明在公司餐廳端着午飯找座位,心裏惦記着事,沒留意身後, 轉個身和人撞一起去了。

“對……對……不起!”被撞的那個倒是先道歉。

本傑明下意識接道:“沒關系。”

那人沖他腼腆地笑笑,到角落裏獨自一人坐下吃意面。

“原來是這個小結巴啊, 我就說誰脾氣這麽好。”本傑明自言自語,忽地一怔,眼神發亮。

剛那人叫鮑勃·泰勒, 三十多歲, 因為總是低眉聳肩在視覺上更顯得年紀輕,實則上智商高、專業能力強、夠專注, 有多個博士學位在手,現在是他們公司最重視的密碼破解量子計算機項目的負責人之一。本傑明對他的本事是服氣的,但這人平時存在感并不強,他是個結巴,話說從小不利索,性格也随之變得內向,談論起工作內容因為涉及到太多晦澀的專業術語,更是寡言少語。只有在網上用文字交流,他才會滔滔不絕地展露他卓越的學識。

這個人,本該是本傑明聽到網絡與現實差別較大這一形象側寫時最先想起的,但鮑勃是結巴,文字溝通與語言溝通存在巨大差異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以至于本傑明篩選完全公司的人才冷不丁意識到鮑勃才是最符合華國特工描述的人。

雖然對方說那個人應該是在網上借助某種智能軟件,與鮑勃的情形略有差別,但本傑明還是把這一發現當做階段性成果給送出去,反正那個特工說只要有懷疑對象就可以向上彙報,他的國家會針對性的進一步調查。

當天晚上回家,本傑明讓妻子明早戴一頂紅色的帽子和絲巾,妻子困惑,本傑明只說:“最近工作不太順利,你戴紅色的給我轉運。”

妻子便不再言語,一個走在時代尖端的量子科學專家居然迷信,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但她翻過丈夫書架上一本早期科幻小說《高堡奇人》,裏面大大小小的幾個人物還都喜歡用華國古老的典籍《易經》來指導行動呢,她還知道丈夫對東方一些地府的神話很感興趣,如此一來,在心情煩躁時迷點無傷大雅的信也算不了什麽,妻子願意順從她的丈夫。

紅色的帽子與絲巾,只是他要開始傳送消息的信號,随後才是重點內容。

第二天,妻子戴上紅色貝雷帽、圍上紅色圍巾,為此還配了一套合适的衣服。第三天,妻子又應他的要求戴上黃色的帽子和絲巾,随後是連續三天單獨的黑色帽子或絲巾,然後是一天同時戴上黑色帽子與絲巾,接着後一天丈夫又要求同時戴上紅色帽子和紅色圍巾,再之後,丈夫不再對她的着裝提出要求。

Advertisement

如此,消息便送出去了。

這是一早那個丁香花特工與他約好的暗號,僅限于傳遞懷疑的人名,太複雜的消息就無法通過這種手段傳送。

當他讓妻子同時戴上紅色帽子與絲巾,便代表他要傳送消息,對方請注意查收,接着是以“紅黃藍白黑”五種顏色作為基礎色,五色一輪地去循環對應26個字母,簡單來說,紅黃藍白黑分別代表着ABCDE,也分別代表着FGHIJ/KLMNO/PQRST/UVWXY/Z。

本傑明要把鮑勃·泰勒這個名字告訴華國隐藏起來的特工,只要把姓名首字母B·T傳遞出去即可,如果首字母縮寫與公司其他人相同還會加上中間名。B對應的是黃色,且B在第一組五字母裏,一次就能結束表達,于是同時戴上黃色帽子和絲巾,既表示B也表示這一個字母結束,而T對應的是黑色,在第四組五字母裏,因此要連續三次只戴單獨的黑色帽子或者絲巾,第四次同時戴上黑色帽子和絲巾,表示這一個字母終于結束了。

兩個字母都表達完,再戴上紅色帽子與紅色圍巾,表示這一次信息傳送結束。

前後花了七天時間,只說了B和T兩個字母,效率實在低下,但不得不說,還是很好記且挺安全的。

當時華國特工與本傑明接觸得很倉促,來不及布置複雜的聯絡方式,至于無線電收發機一類的科技産品在如今的緊張時刻更是不頂用——因為三十二日各個國家已經在嚴密管控來源不明的無線電信號,只好用這雖然信息量差但好記又安全的五色密碼來傳送消息。

而且本傑明妻子是漂亮的歌劇女演員,本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衣帽櫃裏更是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帽子、絲巾等物品,打扮起來根本不會惹人注意。本傑明想,也許那個特工也調查過這一點,才想到在他妻子身上做文章。

而接受信息的人本傑明不知道在哪,或許就在他家附近,每天清晨在他妻子去上班的時候會在讴歌窗戶裏拿望遠鏡觀察,或許就是他妻子歌劇院的售票小姐、胖胖的保安、賣爆米花的大叔、每天來捧妻子場次的狂熱粉絲,甚至可能他妻子也被策反了也說不定,反正本傑明無須知道。

結束了一小樁心事,本傑明想着過去幾天的行為,不免覺得好笑。在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居然還是用的那麽樸素傳統的密碼系統。由此更是證明了本傑明一直以來的想法,把大量的頂尖人才、設備、時間耗在密碼破解上實在是一種浪費。你拼了命地設置防火牆,我拼了命地去破解,你提高一點,我也要提高一點,來來回回競賽,不停拉鋸,期間投入巨大的人力財力,如同投入到磨盤裏,相互對沖、無謂消耗。

本傑明不是不懂先機、情報之類的東西,如果能早點破解對方的安全系統,哪怕只早一天,也可能會使得一場戰争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但站在整個人類的角度看,本傑明還是覺得浪費。也無所謂了,戰争本身就是一種浪費,更何況戰争的衍生品。

在資源緊張的時候,恐怕還有一些人會感謝這種浪費人口的行為。兔子多了,狼群會壯大,然後兔子減少,狼群随之減少,自然用一只無形的手在控制生态平衡。用人來消耗人,似乎也是自然的一種手段。如果發動戰争的人,都承認是自然的奴隸,本傑明又能說些什麽呢。

但本傑明偶爾會為他聽到的地府、陽壽、陰壽一類的東方概念而着迷,在東方傳說裏,人死了後靈魂會歸入陰曹地府,然後根據生前種種賞善罰惡,大惡人打入十八層地獄,而善人,就再根據功德授予年份不等的陰壽。有了陰壽的鬼會好好生活在地府,住在親人燒的房子,有親人燒的紙人照顧,用着親人燒來的紙錢,一切快快樂樂、無憂無慮,要是陰壽夠長,還能夠在投胎之前等到後代親人,再好好團聚一次。

如果地府陰壽真的存在,如果人都知道死後是對生前的一段延續和評判,也許會更平和地對待每一個生命。

傳說終究只是傳說,可本傑明想,如果科技發展到一定程度呢?發展到,計算機能模拟人類錯綜複雜的神經元系統,能夠為腦電波提供載體,能夠……建造一座電子地府。

在人死時,設備接收那人即将消散的腦電波,在接受的同時,對腦電波進行分析,此人生前一切善惡都無處隐藏。作惡多端的,靈魂丢去電子火山裏炙烤,再一鍵銷毀,便是徹底的死亡了。但行好事的,給他一座美麗的電子莊園,讓他在虛拟的電子地府感受對他而言無比真實的生命,這就是陰壽。親人在電腦前點一點,就送上一捧鮮豔的不會凋謝的花。

把電子地府交給智能AI來運行,任何活着的人不得插手死後的電子世界,那裏是地府,也是淨土、是樂園,是最公平公正的地方,是對人活一世最好的交代。再卑微的生命,在電子世界裏都可能得到最崇高的敬意。

本傑明浪漫而純真地幻想着,那些都是很遙遠很遙遠的,遙遠到像一個裹着獸皮沒有語言的原始人幻想着能靠雙腳一步步走到天上那顆最亮的星星上去,想必那顆星星有着吃不完的果子和不會反抗的野獸,四季溫暖如春、黑夜如晝。

盡管遙遠,但總得有人,往那個方向走上一步啊。量子計算機的發展使得本傑明天真的幻想有了一絲成真的可能,他願意走走看,哪怕他窮極一生也沒跨出一步,但也要努力用手指為後面的人指出那個方向。反正都是在無謂消耗,他還是更願意把生命浪費在想浪費的地方。

嚴飛把新搜集的Joker懷疑人員名單送到羅彩雲辦公室的時候,羅彩雲正在看A國的晚間新聞,屏幕裏,一個臉帶橫肉、兇相明顯的警察在高談闊論地接受采訪,他近日連立奇功,升遷不斷。

嚴飛也看了眼:“就是這個人發現的丁香花,還派人暗中跟蹤過,如果不是沒有找到實質性證據恐怕就會當場逮捕丁香花了。丁香花回國後跟我詳細彙報過具體情況,不過他至今不清楚他是如何暴露的。丁香花我了解,他行事謹慎、膽大心細,安插進A國近十年,拉攏了多位議員,一直密不透風來着。而那段被懷疑的時間裏丁香花并沒有執行任務,也不知道是哪裏露了馬腳。把他撤回來真的可惜了,不然大有作為。”

“他是一個極端種族主義者。”羅彩雲指的是屏幕裏那個目光桀骜的A國警察。

“是的。”嚴飛說,“他以前就發表過不少偏激的種族言論,在他的轄區內,一些少數種族生活得不算順心,尤其是地位相對高的少數種族人員,經常會在法律允許的底線上遇到他的為難。這個人語言上雖然偏激,但做事卻從不違法,讓人挑不出錯來,是個難搞的人。”

嚴飛無奈地苦笑:“丁香花的住宅正好在他的轄區,作為一名黃種人,卻與不少上流人士交好,估計也是他的眼中釘。我和丁香花猜測,是不是僅僅是他看不順眼才一直暗中盯着丁香花不放,這才發現了蛛絲馬跡。”

羅彩雲想了想說:“根據情報總結,他針對少數種族的實績井噴,是在去年五月之後。”

嚴飛挑眉:“你是想說他也是三十二日者?在三十日裏搜集的情報?這麽說倒能解釋為何丁香花悄無聲息地就暴露了。畢竟在三十二日那樣的環境裏,饒是丁香花也經不起那般用放大鏡慢慢查探。”

羅彩雲感慨道:“三十二日真是給我們的諜報工作添了不少麻煩啊。”

現實中,如果有人懷疑丁香花是華國特工,總要想方設法搜集證據,例如潛入丁香花的住所或者常去場所,然而這些行為自然會被丁香花留下的隐蔽後手察覺,然後更加謹慎,手頭上的任務也會立即停止。但對方要是在三十二日着手,哪怕是把丁香花的家都給拆成原子級別,丁香花也還是一無所知,何談防備。如果這次不是丁香花這樣的頂級特工,再加上靠運氣偶然察覺到有人跟蹤,恐怕會被無聲無息地摸底,一條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情報鏈估計會被對方反利用,屆時損失難以估量,還成了那個極端種族主義者升官發財的踏腳石。

“但他也太高調了吧,不怕被暗殺嗎?”嚴飛點着屏幕上那人狼一般的綠色眼睛。

“或許是A國故意的呢。”羅彩雲手指交叉托着下巴,不禁感到一絲疲倦,“三十二日是沒辦法向大衆隐瞞太久的,勢必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三十二的存在,就像知道地球有南北極那樣不得不當做日常來接受。但大衆到底怎麽看待三十二日呢?會不會引發群體恐慌?這些課題我們已經有社會學家在專門研究了。這個人可以說是A國的應對手段之一,是他們官方推出的三十二日代言人,現在就在借助新聞輿論造勢鋪墊,他們會讓民衆知道,官方有警察在三十二裏存在,他們在三十二日裏依舊是權威,維護秩序、掃除罪惡,并借助三十二日拔除了不少危害國家的毒瘤。這樣民衆對三十二日的觀感便是積極的,政府依舊是可以信賴的。”

“官方形象代言人嗎?”嚴飛笑了下,“一個極端種族主義者……”

“是啊,極端種族主義者。”

嚴飛和羅彩雲對視一眼,都感知到了對方言下未盡之意。

“信任,還是信任危機。”羅彩雲最後嘆息一聲。

現代科技和社會制度交叉組成的監管手段,在三十二日面前統統失去效用,致命的是三十二日裏又橫流着數不清的利益與欲望,于是那些本就戴着隐形鐐铐的所謂自由、平等也不能大把大把地撒出去了,沒有人值得信任,沒有人值得一個國家去托付,隔着肚皮的人心又隔了一個三十二日,所有關于信任的判斷都無可奈何地退回到一個古老樸素的觀點,不一定對,但總沒大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