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2月(4)

轉眼, 快到新年,因着吉利的日子,棘手的事情都差不多解決, 事務組給易阿岚等四人都放了三天假, 一如嚴飛曾經對易阿岚說過的, 過年的時候你會和家人在一起。

肖昊幾乎是在宣布假期的當夜就坐上了回家的飛機,歸心似箭的他當然不知道有幾個訓練有素的特工在暗中保護他和他的家人。

孟起第二天上午也收拾行李走了。

而易阿岚因為家人都離得很近, 磨蹭到中午才準備回家。等走到門口,周燕安笑眯眯地問他要不要送他回家,易阿岚意識到自己實在太小兒女情态。不過是分別三天而已, 肖昊不止一次嚎過三天假期太短了呢。

然而等到易阿岚開着事務組提供的轎車接近他媽媽和奶奶所在的軍屬醫院時, 他才更為頹然地意識到, 之前凝滞不舍的腳步, 根本緣由在于,他明知道周燕安新年一個人留在宿舍裏過,卻沒有想過邀請周燕安去他的家裏。他如此懦弱, 不顧後果地貪戀愛情的甜蜜,卻根本沒有勇氣向媽媽坦白他和周燕安的感情。

周燕安或許早已看穿了這一切,他只是始終保持微笑, 給予易阿岚耐心、溫柔和親密,而不去索取什麽。或者說, 他認為他已經得到足夠的了。

車開進地下停車場後,易阿岚趴在方向盤上醞釀了許久,才讓家人團聚的欣喜掩蓋住強烈的懊悔和自責, 帶着笑意下車, 快快樂樂地去見等得着急的媽媽和奶奶。

感謝周燕安最近頻頻展露他精湛的廚藝,使得易阿岚不必深陷家人認為你在外面過得不好看吧又瘦了的魔咒中。

易阿岚的工作具有保密性, 家人對他的問話也只有籠統的順不順利、領導好不好說話、同事好不好相處,更多時候是易阿岚問媽媽和奶奶在這裏過得習不習慣。正如易阿岚絕不可能會提上一個月的囚禁,媽媽和奶奶也不會說半句惹人擔憂的話,寒暄便很快結束了。但一個讓人眷戀的家庭的意義在于,不必費心思找話題維持表面熱鬧,生活的美好總是會瑣碎之處争相湧現。

奶奶一口氣端上許多為過年準備的手工點心,加了些植物色素,五彩缤紛。媽媽拿一對紅燈籠,讓他等會吃好了去門口挂上,再順便把春聯給貼了。

易阿岚嘴裏還沒咽下甜絲絲的牛乳糖,只得含糊地嗯嗯。現在,他感覺好多了。

第二天便是除夕,手機上已經開始陸陸續續收到拜年的消息。

易阿岚起得早,做完衛生後無所事事,随手扒拉下消息列表,給周燕安去了一條問候:你在做什麽呢?

周燕安:準備晚飯。

易阿岚:哦,準備了哪些?讓我也瞧瞧!

很快,周燕安發過來一張照片,能看到鍋裏正在炒的,和一旁清洗幹淨擺在盤子裏待做的。粗略一數,至少有六七道菜,每盤菜色都很精致,各有搭配,因為還沒入鍋,顏色脆生生而鮮豔,顯得熱熱鬧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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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愣了愣,去到自家廚房門口,看媽媽和奶奶在裏面忙。明明這兒有兩個人在——也不知是否正因為有兩個人,廚房顯得略有些雜亂,七七八八的調料瓶已經不像最初那樣排列整齊了,水槽邊掉了些碎菜葉,沒來得及收拾,剪完蝦頭的小剪刀也忘了歸放原位……見他來了,奶奶笑得不見眼睛:“餓了嗎?櫥櫃裏有剛切好的鹵肉,拈幾片去墊肚子。還有兩個菜馬上好了。”

總而言之,不像周燕安照片裏那樣的整潔幹淨。

不知為何,易阿岚在照片裏感受到的是寂靜。他試圖回憶起每次周燕安做飯時都像今天這樣一絲不茍,然而再多回憶也無法推翻他此時內心的沮喪。

易阿岚握緊了手機,看向母親岳溪明的背影,試探地開口:“有個同事留在組裏過年,我看他一個人挺孤單的,我能把他叫到家裏來一起吃年夜飯嗎?”

奶奶問了一句:“他怎麽不回家啊?”

易阿岚說:“因為一些意外,他家裏只剩下他了。”

“哦,哦,可憐的孩子。”但奶奶沒有“越俎代庖”嘗試對易阿岚的第一個問題做出回答,也沒有多此一舉問那個同事是男人還是女人。

岳溪明停下片肉的刀,輕輕放在砧板上,轉過身看易阿岚的同時還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這意味着她似乎要進行一場很正式的對話。

易阿岚已經開始後悔剛剛的試探。

“阿岚,”岳溪明說,“你為什麽覺得人家需要一個和他無關的家庭去溫暖他呢?你還記得你小時候養過一條狗嗎,小狗丢失以後你就再也不肯養別的狗了,你甚至不願意看和狗有關的電影,因為這些東西并不會帶給你安慰,反而讓你再度回憶起失去狗的痛苦。阿岚,你要記住,在很多時候,孤獨是所有痛苦中最平靜的,也是最容易忍受的。”

易阿岚垂下目光,低聲說:“我記住了,媽。”

奶奶笑着打呵呵:“你媽說得有道理,過年了人都會想家,看到別人家庭團圓會更想家。”她又指了指爐竈上炖着的砂鍋,“不過,奶奶給你炖了你以前最愛喝的豬肚雞湯,豬是跑山豬,雞是走地雞,是住我們樓下的那位奶奶給我的,她老家人給她特地送來的,肉質特別好。我炖了很多,等會吃完年夜飯,天色還早得很,你可以給你同事送一點。”

易阿岚勉強笑了笑,寬慰奶奶也終于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展開社交了。

易阿岚回到客廳,聽到廚房又回複生機了,呆坐了一會兒,才給周燕安回消息。

易阿岚:看上去很誘人啊!

易阿岚:剛剛被拖着去試菜,豬肚雞湯超好喝的,不遜色于你做的【得意.jpg】。

易阿岚:你忙你的吧,不用給我回複,小心菜燒過了毀了你的一世英名。

易阿岚丢下手機,将臉轉向與廚房相對的陽臺,生怕誰會突然走出來,看到他失控的臉色。

少頃,易阿岚的目光又停留在奶奶卧室的門上。想了想,他站起來,走了過去。

推開門,便聞到淡淡的檀香味,桌子上的香爐冒着一縷細細的煙。香爐後,是他叔叔易曉山的遺照。

易阿岚拿起相框,輕輕一拉便将框架扯開,想必相框經常被拆開。易曉山的照片後,是被隐藏的易雲山的遺照,死了快二十年的所謂父親。

易阿岚盯着那張他記憶中早已模糊的臉,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嘴角微微上揚着,漫不經心地面對這個活人的世界。

在袅袅煙霧中,易阿岚感到眼睛被刺痛,眼前的景物扭曲變形。

那個人的嘴角還在上揚,好像那個人死而不散的幽靈附着在照片上,正輕蔑地看着易阿岚。

他在說話,說一個笑話。

孩子,你在怪罪我嗎?可是,我親愛的兒子,如果不是我,又哪來的你呢。

易阿岚一家都秉承着南方的傳統,盡管叫着年夜飯,實則在下午就吃完了。

飯後,奶奶果真裝了一保溫桶豬肚雞湯給易阿岚,讓他趁還早給同事送過去。

易阿岚接過來看了眼媽媽,岳溪明坐在沙發上按着遙控器不停給電視換臺,想找一個有趣點的節目,沒有說話,像是沒聽見他們似的。

易阿岚笑着對奶奶說:“我速去速回。”

奶奶擺擺手:“趕上春晚就行,咱們一家人一起看。”

易阿岚點頭,出了門,腳步便不自覺地快起來。

易阿岚沒提前說,因此如願以償在敲門後看到了周燕安驚喜的表情。

“你怎麽跑來了?”

易阿岚搖搖保溫桶:“給你送溫暖來了,我奶奶炖的豬肚雞湯,好喝程度五顆星。”

“是嗎?”周燕安笑。

“別不信,廚神争霸賽總決賽就是今天了,讓我們來看看最後兩位參賽選手,一個是特種兵退伍再就業,一個是寶刀未老八旬老太太,花落誰家還未可知。”易阿岚去廚房拿來一對碗筷,給周燕安倒上湯後,還順便給自己抽了雙筷子,挨個嘗下周燕安燒好的那幾盤菜,如此一來,便算是一起吃過團圓飯了。

周燕安坐下來一口一口地喝湯,看着擺盤整齊的菜肴被易阿岚幾筷子就給搗亂了,不禁感到一陣慰藉。

“味道怎麽樣?”易阿岚撐着桌面看他。

周燕安說:“我給寶刀未老八旬老太太投一票。”

易阿岚呵呵樂起來,周燕安也笑。不知道在開心什麽,總之就是感到輕松自在。

兩個人在沙發上窩了一會兒,自然是情不自禁要親上幾次,貼着臉頰、脖子,讓體溫沿着手掌心相互傳遞。直到室內的天光漸漸隐沒,沒人去開燈,夜色潮水般上湧。

在黑夜的海洋中,仿佛有了某種屏障,贻貝小心翼翼地張開它的殼,易阿岚輕聲問:“你有想過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嗎?”

“哪一方面?”

“比如,三十二日,它會不會像突然出現那樣又突然消失,好像發生過的一切都是我們做的夢一樣。”

“有可能吧,誰也說不好三十二日的機制。”

“那也許過了很多年以後,人類的後代,都不會相信三十二日這樣的奇跡存在過。哪怕我們會留下很多記錄,但只有文字,沒有圖片。他們會說我們的祖先太愚蠢了,那個時候一整個地球都陷入了某種谵妄之中。”

“昨天你離開後,我看了一部電影。”周燕安說。

“什麽?”

“電影叫《陸上行舟》,裏面有幾句臺詞我印象深刻。那個男主說,我要給你講個故事,那時北美還遠遠沒被征服,有一個法國捕獵者從蒙特利爾向西走,他是第一個看到尼亞加拉瀑布的白人。回來後,他告訴人們瀑布壯闊得難以想象。可沒人信他,他們認為他不是瘋了,就是在撒謊,他們問他,你有什麽證據?他說,我的證據就是,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

“我們都看到了,阿岚。”

時間不早了,易阿岚說:“我得回去陪我奶奶看春晚了。”

“我送你吧。”周燕安起身去開了燈。

易阿岚整理有些亂的頭發:“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來的。”

“我開你的車送你回去。”

“那你怎麽回來?”

“把你的車開回來。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再去接你。”

路上的車輛不多,周燕安開車很穩,快而穩地穿過一條條與往日相比冷清了很多的街道。

易阿岚看着窗外一晃而逝的喜氣洋洋的布景,忽然問:“那我們呢?”

“什麽?”

“我們将來會變成什麽樣?”

“順其自然,不要勉強自己,阿岚。”周燕安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之後,他們都沒再說話。直到車開進軍區醫院員工住宿區的地下停車場。

易阿岚解開安全帶,但一時間沒下車,沉默地盯着前擋玻璃,好像那上面貼着的質檢報告很有趣似的。半晌,他如同賭徒将所有的籌碼都推上了賭桌,問道:“上去坐坐嗎?”

周燕安溫柔地看着他:“不了,我也得趕回去看春晚。鄭铎班長說他今天在春晚現場觀衆席呢,讓我盯着節目看,要是鏡頭掃到他得幫他拍下來,挨個發給以前的戰友幫他先嘚瑟嘚瑟。”

“真的假的?”易阿岚不自然地笑,“該不會是組織上給他的過年福利吧。”

“可不是。”

“那你怎麽沒去?”

“用他的話來說,組織覺得我長得太好看,擔心鏡頭總是掃到我,到時候全國人民都認識我了,出任務容易被發現。”

聽得易阿岚一怔一怔的,忍不住低聲笑起來,周燕安一本正經的樣子都分不清他在說真的還是在搞笑。

“上去吧。”周燕安看看時間,“初二那天早上我來接你回組裏。”

易阿岚嗯了聲,下車,去電梯口,上樓,回家,一口氣完成。

等這一口氣出完後,易阿岚随口和奶奶媽媽打招呼,然後走到陽臺上。

看了一會兒,給周燕安發消息:你還沒走嗎?

周燕安:你怎麽知道?

易阿岚:在我家陽臺能看到停車場的出口。

周燕安:這就走了。戰鬥機開多了,對你這款不怎麽大衆的車型都不太熟悉了,差點沒點着火。

易阿岚:組裏給臨時配的,我也覺得這車難開,支持你去給羅組長反應反應。

不一會兒,易阿岚就看到兩盞車燈從地下長出來,朝遠方而去。

岳溪明走了過來:“看什麽呢?”

易阿岚說:“回來路上看有人放煙花。”

自從煙花制造技術經過升級,減少了空氣污染,煙花禁令已經寬松了很多。

岳溪明說:“你要去放嗎?”

“我不小了,媽。”

岳溪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奶奶給你買了好多煙花在那呢。”

易阿岚這才意識到好像奶奶對他的記憶都停留在他小時候,他愛吃的、愛喝的、愛玩的,都源于那個變故沒有發生,奶奶和他家還經常來往的時候。

易阿岚不忍讓奶奶失望,接着又是心中一動,在奶奶樂呵呵的注視下,抱了一捧煙花出門:“奶奶,你和我媽就在陽臺那兒看,站得高,看得更好看些。”

下樓的時候易阿岚連忙拿手機聯系周燕安:“你到哪裏了?第一個十字路口拐彎了嗎?”

“還沒有。”

“那你在路邊找個位置停車,下車轉身,看我這邊方向。”

易阿岚将煙花在空地擺好,一口氣點燃了所有的引信。

姹紫嫣紅開遍,轉瞬即逝,又紛至沓來,層層疊疊,綴飾今夜那孤寂的天幕。

易阿岚在轟隆隆的爆聲中,給周燕安發語音:“看到了嗎?煙花,我給你放的,新年快樂!”

“我看到了,新年快樂。”

“我愛你。”

“我也愛你。”

易阿岚滿含淚水地仰視着煙花,他知道,周燕安在看,媽媽和奶奶也在看。

這一瞬間,他仿佛從眼前的燦爛中,看到了命運的暗示,他一生都将如同此刻一樣。他将無時無刻不因為他愛的人、為他愛的人綻放生命的喜悅,然而,他愛的人之間隔着永遠無法跨越的黑暗,彼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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