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2月(3)

易阿岚消瘦了一些, 不過畢竟在被關押的日子裏沒有受到虐待,供給的食物營養均衡,他更多的憔悴來自于內心的煎熬, 在得知沒有釀成大錯, 接着走完流程被釋放之後, 身上那股低迷的氣息就已經消散了,整個人看上去很精神, 尤其是雙眼,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靈動。在羅彩雲和嚴飛看來,在肖昊和孟起看來, 易阿岚還是那個易阿岚, 瘦了點, 倒更有憂郁少年氣質。

唯有在周燕安的心裏降臨重重一擊, 猶如漆黑的夜裏一道無聲的閃電。

如果有誰像周燕安那樣,在不久前,擁抱過三十二日裏的易阿岚, 感受過他的骨骼,親眼看到他因激動或羞窘而格外紅潤的臉色,都會在此時此刻再次見到易阿岚時, 情不自禁地感到驚顫。

周燕安終于再一次領着易阿岚穿過從枝繁葉茂到如今枯枝積雪的林間石道,将整饬的行政辦公樓丢在身後, 回到他們的宿舍。

屋門随着鑰匙的轉動被推開,房間便徐徐展開。很難用言語來形容這兩個人此刻的內心。

易阿岚像是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重要的是對于家的感受。而對于周燕安來說, 并不是回到某個地方, 而是某個東西、某種內在情緒回來了,就如同吹進去的一陣風和風中清冽的雪的味道。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 周燕安都是獨自生活。他本該是習慣了獨自生活,幼年失去雙親後,哪怕住在對他十分親熱的親戚家,也不可能完全融入其中。從小時候那場恐怖的爆炸起,他在這世界上就是獨自一人。

他很少再自己做飯,為了節約時間都是直接去食堂吃。畢竟下廚是一件相當繁瑣的事情,從思索做幾道菜、做什麽菜開始,到去選菜品、清洗、處理,下鍋,斟酌調料,等待火候圓滿,端上桌,再到事後的垃圾處理、清洗碗筷,沒有一件不讓人花費氣力。

至于把時間節約出來做什麽,他也不清楚。現在已經不像一開始進入事務組那麽忙碌了,周燕安熟練掌握了幾款常用型號的固定翼飛機以及旋翼飛機,在智能駕駛系統的輔助下,能夠像專業的飛行員那樣飛一些險惡的環境。通常日常訓練結束後,太陽還沒有下山,回到住所,還有大把的夜晚可以消耗。

周燕安便在夜色裏思考,他并沒有一直在想被關在另一棟樓的易阿岚,思維的發散常常不受控制。例如他會情不自禁地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會在做飯中感受到快樂。

他曾經的心理醫生都建議過他保持一個能令人愉悅、感到寧靜的愛好,像茗茶啦書法啦釣魚啦下廚啦等等。周燕安在給出的選項中選擇了下廚,如果非要給出一個理由,大概是即使不需要愛好,他也得吃飯。

退役的這幾年,周燕安好像是在做飯的過程中感到了情緒上的寧靜。然而,在這些個寒冷的冬夜裏,周燕安不得不承認,那都是虛假的。是藥物對生理起到了實實在在的治愈作用,是他強大的自控力使得自己的內心平複下來,哪怕他不下廚,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坐在那兒冥想,也會感到那種虛假的安寧,正如潛流湧動而表面平靜、映照藍天從而顯得格外美麗的海面。

然而……周燕安的思維再次轉向,慢慢回溯時間,再三回溯後,他同樣不得不承認,在與易阿岚合住的那段時間裏,下廚似乎的确有種魔力。在叮鈴當啷的廚具碰撞聲中,那魔力姍姍來遲地展現出心理醫生強調過的“生活的氣息”,并将這漫漶的生活氣息凝于一個具象的物體上,好讓感觀被限制為五的遲鈍愚昧的人類不再錯過珍貴的東西。那是易阿岚滿含期待閃閃發光的眼睛。

當思維走過太多歧路終于抵達這一步的時候,周燕安也該明白真正具有魔力的到底是什麽。

此刻,魔力回來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魔力同樣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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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阿岚認為沒有比現在更開心的時候了,內心的重擔卸下,好久不見的肖昊會略帶驚疑地和他打招呼,孟起黑框眼鏡後的眼睛難得情緒張揚明顯,林夢喚還特意給他打了電話表示感謝,易阿岚覺得她的聲音很好聽。更重要的是,周燕安就在近在咫尺的身邊,兩人之間的心意在這個世界沒有再次挑明,是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

他們,不僅僅是易阿岚,連周燕安也很明顯地察覺到,在三十二日和所處的眼前世界,他們不自覺地會表現得有所不同。三十二日裏,人們大膽、外放、熱烈;在這裏,好像每個人都很內斂。

要找出一個最為直接的表面原因,易阿岚會說,應當是殘酷的工作趕在一些大膽的事萌芽前就發動了一場摧枯拉朽的沖鋒搶占了所有時間。

全都因為羅彩雲對陳汝明說,她認為可以讓易阿岚開始嘗試接觸無人機陣隊。

陳汝明挑了挑眉似乎是表示懷疑,但最終什麽話都沒說。随後,在易阿岚休息一周後,就又開始了以艱苦卓絕的學習為主體的工作。

羅彩雲說的無人機可不是才臉盆那麽大的民用無人機,而是體型龐大、用途廣泛、裝配高精密儀器還能裝上熱武器、用無線電和智能程序控制的軍用無人機。其實大部分軍用無人機都分布在各個軍事基地內,随着清毀行動的進行而被銷毀。

不過在中部地區,有一個隐秘的無人機陣隊,包括了無人偵察機、無人戰鬥機、電子幹擾無人機以及偵察打擊一體化無人機在內的近百架多種用途無人機。該無人機陣隊有多種組合方式,出動少數幾架能相互銜接互補,多數出動也能有序作業,能快速對全國各地進行策應,進行偵查、戰鬥等緊急任務。

而在人口凋敝的三十二日,掌握了這個無人機陣隊,就意味着掌握了絕對的軍事實力。

不過凡事講究個循序漸進,陳汝明一開始只給了易阿岚一個包含四架無人機的小陣列的控制口令。饒是如此,饒是無人機也能算作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運動與控制,算是易阿岚的半個專業領域,這也夠他學習消化很長時間了。

對于志不在此的人來說學習這些東西其實很枯燥,但易阿岚想到等到他能完美控制這些無人機,很多危險又不需要太精細的任務就無須周燕安親自駕駛戰鬥機去完成了,學習動力前所未有地充沛。

偶爾很奢侈地開個小差,易阿岚想着等到三十二日帶來的伴生問題或許某天能徹底解決,他和周燕安功成身退,倒是稀裏糊塗地多了一堆厲害的專業技能。

嚴飛被動退出三十二日緊急事務組,情報局又提交了幾個名單,讓羅彩雲選一個頂替嚴飛在事務組中的功能定位,即将情報局的資源與事務組充分對接。

羅彩雲心中已有選擇,沒怎麽在意名單,更多的是在整理嚴飛留下來的一些資料。

其中一份絕密級的檔案讓羅彩雲會心一笑,又一次對組織要失去嚴飛幾年表示遺憾。

檔案記載的是嚴飛在七年前招募的一個線人,代號為鲳魚,真名叫芮濤,應用心理學者,後期研究偏向社會心理學。

對這個人線人情報價值的發現,或許是出于偶然,但嚴格來說,是因為嚴飛的謹慎和出衆的觀察力和判斷力。七八年前,嚴飛領導調查混入境內的他國間諜,頗有成效,履歷表上再添一功。事後作總結時,嚴飛敏銳地察覺到其中一個間諜的異常行為軌跡,經過深入細致的溯查,破開重重障礙法,最終定位到了芮濤。

當芮濤青春年少滿懷熱情地選擇學習心理學時,根本無法想象他未來的命運會那麽波瀾叢生。

第一次變故,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因為心裏存放着太多事不能入睡,難以為繼的精神讓他在白天頻頻出錯,為了遮掩錯誤又深陷某些交易,于是不得已讓芮濤開點安眠藥物,再到發展為上門做心理輔導、催眠。慢慢的,芮濤被迫得知了一些他并不想知道的秘密,但礙于權勢無法下賊船,為了自保、為了不讓那個圖一時痛快而傾吐秘密的人反悔,收取了遠超他出診費用的高額報酬。

這個人後來為芮濤介紹了他的上級,芮濤與他們見面的時候渾身上下總要被搜查幹淨,保證不會帶任何電子錄音設備,這樣一來,他們即将吐露的話便不算來到過這世界了。

芮濤一開始還會想,這些人為什麽還需要心理輔導呢,好像他們還有良心似的。不過芮濤很快看清了,他們之所以難以入睡,并不是對過去做的事感到愧疚,而是對未來暴露的可能性感到恐慌。

第二次變故,是一個D國間諜找上門。這個人本是盯着一名貪污的身居高位的官員,這種貪婪又無法回頭的人是最好收買的。恰好,這個官員是芮濤的顧客之一。D國特工從中看到了芮濤特殊身份的價值,勸說芮濤為他服務,在為更多人進行心理治療的時候策反他們,或者通過搜集他們的犯罪證據威脅他們,就像他此刻對芮濤做的一樣。

随後,這個人語帶恐吓的保證,以你現在的處境,要麽有一天被清查,要麽有一天被悄無聲息地滅口,而為我工作,将來暴露的時候我們會為你安排秘密出境,以躲避法律制裁或者人為報複。

芮濤有理由相信,他的這一套說辭一定很多人說了無數遍。

芮濤想過靠檢舉這個人以及那些人來脫離越陷越深的泥潭,但他馬上發現他已經陷入一張密不透風的關系網,一雙雙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但凡他做一點出格的舉動,便會有災禍臨身。芮濤又一次屈服了。

第三次,是一次轉機。嚴飛招募了芮濤,并為他建立了一條隐秘的可以向上傳遞消息的通道。嚴飛知道芮濤與那些官員們的牽扯,知道芮濤與D國特工的關系,他希望芮濤能在這兩方中間繼續周旋,并将獲取的情報傳遞給情報局,功勞都會被一一記錄在案。這件事,成了芮濤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曙光。

說到底,他并不是一個惡人,他只是被自己無法抵抗的力量捆綁住了自由,然後被迫見證陰暗的角落裏魑魅魍魉紛紛起舞。那些魔幻的罪惡的不似人間的事實,時常讓芮濤感到迷失,感到存在并沒有任何意義。他為自己作診斷,見過太多的醜陋,也需要光明作為支撐。為國家效力,偉大崇高的理想,便是他混亂之海的定海神針。

這些年來,芮濤一直完成得很好。嚴飛靠着從他那得來的情報掌握了一些被他國收買的秘密間諜,有時候能通過這些人的整體動向推斷出哪些人又想搞什麽幺蛾子,從而提前防範。

三十二日出現後,芮濤向嚴飛彙報了自己能進入三十二日,随後在嚴飛的授意下成立了清道夫組織。這麽做,不僅僅是進一步收集一些人的犯罪事實——那些人似乎沉浸在權力滔天的美夢中,真的認為清道夫組織牽扯了太多利益而受庇護,從而放心地委托清道夫組織去三十二日去銷毀見不得人的東西,至于現實,盡在掌握中。

另一方面,清道夫組織更大的意義在于限制住了一批不穩定的三十二日者。被芮濤收攏并願意為他持續工作的三十二日者,大多是一些需要錢或者心性不定的人,他們或許也發現了自己接到的任務并不光明正大,但礙于種種原因都沒有選擇退出,悶聲發財。這樣的人雖然在規章制度限制下沒有犯罪,但常常以善小而不為、以惡小而為之,一旦遇到社會的大動蕩,很容易走向兩極分化的道路。

清道夫組織便是在三十二日帶來的動蕩之中确保了他們不失控、不被惡意引導。畢竟這些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很可能為了二十萬去違法犯罪甚至叛國,但在有了十萬的情況下,更傾向于安分守已。

這可以說為事務組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政府抽不出如此多的人力去監督調查這些人,也難以收為己用。不能忽略,除了要應對三十二日,政府還要維護整個國家的正常運行。好在其他國家的情況都大同小異,沒有因為調出一批要員專門處理三十二日而出現角力失衡。

三十二日對于芮濤來說,是災難的。他一開始以為自己終于承受不住而瘋了,後來發現其實是他本來就混亂的生活上又添加了一塊鏡子,他看到的世界變成了主色調為黑暗的萬花筒,分不清到底哪一面才更真實,他曾經建設起來的心理支柱指不定哪一天就崩塌了。

所以他找來了專業能力很強的師弟田路,雖然他對田路說自己的病其實是社會的病症,不是個人的。你治療不了我,一個人是沒辦法治療社會的。這些話無一例外讓田路覺得奇奇怪怪,但芮濤始終抱有希望,在他徹底墜入無邊黑暗的時候,有個人能及時發現他。

就像商場裏開始播放喜慶的歌,新聞關注返鄉潮,商戶們囤物資,社畜談論放假,新的一年總是要來的。而人們對新的事物總是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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