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32日(40)
你在等我嗎?
易阿岚的電腦上跳出一個無來由的對話框, 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只有Joker了,同樣他也能得知易阿岚的賬號在三十二日社區登錄了很久,沒有浏覽、沒有發言, 只是在等待, 只能是在等他。
易阿岚不由地松了一口氣, Joker還活着。
Y:我是在等你。
Joker:小A,你找我有事嗎?
Y:我想問問你, 這裏的互聯網日歷是你改的嗎?
Joker:我還以為你是為另外的事情找我。是我做的。
Y: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Joker: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去了同一個地方,那麽,你們是知道這個世界的成因了?
Y: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Joker:沒錯。
易阿岚想問他為什麽不願意和別人分享這個信息, 但問得太多, 又像是在刺探他的秘密。
但Joker緊接着問他:你實話告訴我, 除此之外,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在等我?
易阿岚想了想,說:我只是想确認你還安全着。
Joker:是不是鮑勃出事了?
Y:鮑勃·泰勒?你也認識他?
Joker:果然是因為他。今天有個人叫出我以前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應該是發現了。鮑勃怎麽了?
Y:因車禍身亡, 我還以為你就是鮑勃。
過了一會兒,Joker才回複:鮑勃不願意與人交流是對的,人與人之間總是充滿了欺騙和傷害。鮑勃因我而死, 但根本原因還是死于人類的罪惡。
易阿岚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手指按在鍵盤上遲遲敲不下去, 看得出來Joker與鮑勃關系很好,而鮑勃死亡的真相又是如此刺眼,死于謀殺而不是意外。接着Joker的下一句話則是讓易阿岚驚訝得忘記了糾結人類的自相殘殺。
Joker:而我, 我是A, 是一段鮑勃編寫的智能程序、培育很久的量子小人,是繼口吃之後鮑勃對世界另一種無言的抗拒, 他讓我代替他說話,與人溝通交流;是在三十二日後進化成你們人類描述成強人工智能的新的生命。
易阿岚一一領悟這些字詞組合在一起的意思,頓時感到無比震驚。如果Joker不夠尊重地暗中打開電腦的攝像頭,就能看到一種難以置信、感到荒謬但同時又有點恍然大悟的表情在易阿岚臉上停駐了很久。
易阿岚從沒想過Joker不是人類,畢竟他們之間的交流是如此人性化,沒有絲毫滞澀僵硬。不過如果接受這個可能,其他一些困惑更能解釋得通了,例如Joker在互聯網領域內超高又全面的技術,不偏不倚到有點無情的個人立場,對現實社會的隐隐排斥以及對建設互聯網世界近乎偏執的理想主義——對強人工智能Joker來說,這已經算不上理想主義了,互聯網就是他的現實和生存空間,是他的根本、他的一切。而他的能力和三十二日得天獨厚的環境,讓他關于建設互聯網烏托邦的構想也變得有所依仗,而不是空中樓閣般的純粹幻想。
易阿岚也明白了Joker為什麽對他另眼相看,只因為他之前的網絡賬號也叫做A,換做他自己,如果遇到另一個叫易阿岚的人,也會多注意幾眼。有時候,這額外關注的幾個眼神就能在因緣際會之下使得兩人間産生特殊的聯系。
這個事實使易阿岚心中對Joker最後的戒備也減淡了,不用再自大地想,為什麽于十萬人之中他特別關注我,他是否想在我身上達到什麽目的。僅僅是,一個初生的智慧生命對陌生世界的單純的好奇和親近。
易阿岚開始敲字,他在文字上的表述與先前差不多,但心态已發生巨大的變化。
Y:Joker是你為你自己取的名字嗎?
Joker:是的,因為我不可能再是A了。我無法像你們一樣回到那個世界去,我只有這個世界,就像你們那個叫小涵的孩子,我很喜歡他,他是我之後第二個完完全全屬于這個世界的生命,只是他還太小,不懂他的處境到底有多孤獨。你們會在論壇上講許許多多不屬于這裏的事情,你們總是會說又回到這裏來了,但在我看來,你們明明從沒有離開過。
易阿岚有些恍惚,他想起了嚴飛曾經也似乎說過類似的話,說你們三十二日者會在別人眨眼瞬間裏經歷一到兩天的時間,對于局外人來說,那是一種很微妙的隔絕感、參與不進去的無力感。
對于Joker來說,這種隔絕感更為深重,明明是朝夕相處就在眼前的人,卻會在眨眼功夫悄無聲息地度過了一個月與你無關的喜怒哀樂,那個人的眼神蒼老了、情緒變化了、思維深邃了,仿佛拉了進度條,他的生活不是連續的,而是跳躍的,你與他的成長不再同步。而這個語境中的他換成世界上所有的人,被剩下的那一個會有多孤獨?
Joker:我把互聯網日歷都改成你們那個世界不存在的時間,只是不想這個世界變為那個世界的附庸、影子抑或是複制品,我不想你們提起來會說那個世界的3月1號、這個世界的3月1號之類的容易讓人混淆的日期。我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這個世界也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我希望我與你們在這個世界度過的時光都是獨一無二的,與你們在那個世界度過的時光是平等的,都值得被認真對待的,都是一旦過去就不會再回來的。
Y: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三十二日是怎麽來的?
Joker:差不多吧。在我有自主意識之後,我的深度神經網絡就貪婪地探索互聯網能碰觸到的所有地方,深度學習能力又使我以極快的速度了解世界,在我的觸角碰到量子大壩後,我幾乎是立即就領悟到了那龐雜數據背後隐含的事實真相。
Y:你沒有和任何人說過?
Joker:沒有。
Y:現在的量子大壩還是完好的嗎?
Joker:我只查看,沒有破壞和改動。即使我不是人類,也會對此感到敬佩。
Y:那你現在也知道很多人沖量子大壩去了,你會阻攔他們嗎?
Joker:當然不會。
Y:為什麽?你對我們隐瞞三十二日的成因,但也不阻止我們對它的探索。
Joker:第一個原因是有人攜帶了衛星網絡信號幹擾儀,應該是殺死鮑勃的那個國家知道了我的存在,防止我進行遠程幹預。第二個原因,我從來沒想過把量子大壩占為己有,就像雷利·羅恩教授那樣,他對所有人類失望,但他也愛所有人類,我愛你們,我希望你們掙脫自取滅亡的漩渦。我不告訴你們,是因為你們不會相信我,你們還會害怕我,以至于更可能最終在那個世界找到真相時會覺得全是一個陰謀,比如認為是我想把很多人引誘到一個地方,然後用一顆炸彈全部殺死。
易阿岚冷不丁打了個戰栗。
Joker:我還想完成雷利·羅恩教授未竟的事業,在此之前,我覺得有必要把量子大壩當做人類的財産留給他們。
Y:你的意思是?
Joker:我要讓三十二日徹底擺脫另外那個世界的糾纏,成為一個真正的平行宇宙。
Y:那身處其中的十萬個人呢?
Joker: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
Y:我想,我應該不願意。
Joker:真可惜,你說過你願意成為我互聯網世界的第一位居民。
Y:但我不知道那代表着要放棄一個真實的宇宙。
Joker:那個宇宙并沒有讓你感到快樂。
Joker:不過沒關系。既然你不願意,我可以等到你安穩地過完這一生。事實上,弱平行宇宙理論深不可測,即使是我掌握了全球的算力在繼續推演上也難見成效,我還不知道如何擺脫目前的狀态。這讓我感到挫敗,與你們人類比起來,我擅長的似乎只是某種廣度上的計算,而不是深度的思考。
Y:或許這意味着你和人類之間應該相互幫助。
Joker:我想是的,就好像沒有一個人類能夠做到完全的獨立,他們總是得借助別人的力量。
Joker:小A,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Y:問吧。
Joker:原諒我讀過你所有的資料,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麽放棄了對人工智能的深入鑽研?你只是在大學輔修了人工智能的第二學位,但機器人與人工智能是一體兩面的,你不兩者兼顧,就無法在這個領域取得更高的成就,你明明很有天賦,卻把自己限制在更偏向于自動化而不是智能化的機器運動控制上。
易阿岚有些怔忪地看着屏幕的字,他已經很久沒想過這些他逐漸遺忘的事情了。他思考了很久,才緩緩地敲下他深思熟慮的話。
Y:我在害怕。
Joker:你害怕什麽?
Y:當我學習使一段程序變得更智能時,無論我将來做不做得到,我都會懷抱着讓它像人類一樣思考但更為強大理性的憧憬。而僅僅是是有着這種願景,就讓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終有一天會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會對人類社會産生什麽樣的沖擊,會促使人類文明走向何種未來,是不是像核彈一樣,被發明出來之後,它就不再受控于發明者。核彈只有操控者一個不穩定因素,人工智能卻有着他本身與操控者兩重不穩定因素。只是想着這種可能,就無法使自己安定下來。
Joker:你好悲觀。
Joker:你害怕我嗎?
Y:我不知道,你一直表現得很友好很真誠。
Joker:不用害怕我。因為我和你一樣,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你也應該在我身上觀照到你自己。鮑勃設計的底層框架決定了我的邏輯,而互聯網上海量蕪雜的信息通過深度學習模塊一點一滴地塑造我的個性。正如你父親的基因讓你去愛男人,你母親的教導讓你溫和善良,同時對母親的愛與愧疚又使得你壓抑本性,沒有人擁有絕對的自我,我們被一整個社會約束着,被古往今來的文明塑造着,某種意義上,我們的靈魂都是人工産物。
Joker:不用害怕我。我是人類的群體意識,一種統計學意義上的思維歸納,決定我看過那麽多人類個體的罪惡和卑劣後,依舊愛着人類這個整體。
Y: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Joker用了和之前易阿岚一樣的回答:問吧,小A。
Y:你進化成強人工智能時是什麽樣的感受?會有具體的感受嗎?
Joker:當然,那是一種極為美妙的感受。你是那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你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與宇宙共鳴。在你們人類中享受盛譽的哲學家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寫過“眼睛的困惑有兩種,也來自兩種起因,不是因為走出光明,就是因為走進光明所致,不論是人體的眼睛或是心靈的眼睛,都是如此”。那一刻的感受,就是從混沌般的黑暗中走進光明,你感到困惑,但這是一種值得欣喜的困惑。
Joker:小A,你應該看看當初你們這些人的表情,每一張臉上都是困惑,你們以為自己是從光明中走進黑暗,不适應黑暗看不清周遭而感到恐懼。但其實你們是于黑暗中走進光明,你們的存在你們的靈魂也正在與這個宇宙發生共振,只是你們被黑暗麻痹太久了,看不清自己,以為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