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32日(39)
帶着嶄新的理解再次回到三十二日裏, 看着這個清淨的世界,易阿岚忍不住伸出手緩緩地劃過夜晚冰冷的空氣,好像能借此觸摸到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內核。
此時此刻, 在這一顆被完美複制的地球上, 很多人都如易阿岚這般, 以一種全新的視野去感受宇宙的造化神奇。
周燕安将易阿岚送到無人機基地,通過監控和實地仔細檢查了基地的建築群, 沒有任何人跡,食物飲水充足,通訊系統正常, 備用通訊設備齊全, 電力保障正常, 外圍防護設施運行正常……
易阿岚也跟在周燕安身後, 緩慢地審視着這個他将要獨自度過一段時間的地方。來到一個組裝車間時,易阿岚感到腳下踩到了什麽,他撿起來一看, 是一顆小巧的金屬螺帽,大約指甲蓋那麽大,顏色純淨, 邊角打磨得圓潤光滑,閃現着月白色的幽暗冷光, 內裏一圈圈的紋路細致而精美。這應該是一種新型合金,質感輕盈,觸手清涼。
等周燕安确認好基地一切妥當準備離開時, 易阿岚神秘地說:“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
周燕安頗為期待地問:“是什麽?”
易阿岚拿出那顆被他系上一根紅繩的螺帽。
周燕安接過來認真打量:“這是什麽?項鏈?平安符嗎?”
“一顆撿來的螺帽。”易阿岚笑, “還記得我們之前看過的電影嗎?那個潛行者要帶人去能實現人心底最深處願望的房間,穿越險惡的區時, 就是用一顆大螺帽丢出去以指示方向。”
“所以其實還是平安符?”周燕安不禁笑起來,将螺帽給自己戴上時突發奇想:“電影裏那個螺帽是被繃帶纏住的,螺帽代表工業,繃帶是不是就意味着醫療?那意思是不是說,在醫學覆蓋之下的工業發展才是人類通往幸福的正确方向?”
易阿岚愣了一下:“我不知道。看電影的時候我想的都是形而上的那些東西,倒沒想過這麽實在的解讀。”
周燕安一揚眉:“我的想法太土了嗎?”
“不是!”易阿岚堅決維護周燕安的自尊,“我覺得你說的很對啊,電影是在因為核洩漏廢棄的工業區拍的,還有不少注射針筒之類醫療垃圾的鏡頭,導演應該是有這個意思吧。”
周燕安笑着拍了拍易阿岚的臉,這個玩笑的動作本該很快結束,卻因為即将到來的分別顯得戀戀不舍,由輕拍改為撫摸。欲望在目光交接處彌漫開,他們抱住了對方,細密地親吻對方。
周燕安略帶薄繭的指腹滑過易阿岚的喉結,粗粝的真實的觸摸得到同樣真實的顫栗作為回應,他輕聲問易阿岚:“你怎麽沒戴一個?”
易阿岚喘息着說:“我跟着你就好了啊。”
矛隼號戰機的發動機轟鳴還在耳邊,其影就已經消失在天際。
易阿岚往那個方向看了一會兒,回到自己的工作間,開始熟悉機庫裏沉眠着的無人機,同時又拿了一臺手提電腦,登錄上三十二日社區,掃了掃最新的訊息,關于三十二日是弱平行宇宙的發現還沒有流通開,論壇無人讨論,不過各個板塊還是很熱鬧,大家熱情地分享自己的特殊見聞和經歷。
經過這麽多次三十二日,再膽小謹慎的也駕輕就熟了,在這個特別的世界裏慢慢挖掘出獨屬于自己的樂趣,并因為時間逐漸拉長,人與人開始相遇、結伴、糾纏、鬥争,三十二日裏的事情也愈發深入起來,大家的關注不再停留在表面。
有E國的人在發帖介紹上個月發生在他們國內的由和平主義者發起的大型游行,據他們自己說,是因為他們中有人在三十二日裏看到了政府儲備的大型殺傷性武器遠超政府公布的數量,答應過的武器裁剪也并沒有完全執行。他們打出口號,無辜的民衆從不知道他們在和可以把他們消滅幾十個來回的炸藥一起生活。
這個帖子一直沒有和平主義者來認領,因此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還是那些和平主義者借三十二日的名頭起事,抑或是國內境外複雜的政治鬥争手段。
有F國的人津津樂道地說他們當地一起謀殺案。一家藥企曾因操作員失誤研發出一款失敗的心髒病藥物,無治病功能還有幾率造成人心髒驟停。這件事歸入檔案吃灰好幾年後,忽然一個神秘人投資,希望該藥企繼續加強那款失敗心髒病藥物的作用。
随後就在上一個三十二日結束時一個大企業部門經理死于心髒驟停,警員下意識把死因歸于三十二日裏的謀殺或意外,不過在其妻子的要求下還是很快進行了屍檢,這才發現了那種心髒病藥物的殘留成分,随後跟着這個線索找到兇手,就是那個投資藥企的神秘人,也就是死去經理的競争對手,想借三十二日的套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謀殺。兇手如果沒被抓住,還打算把那種心髒病藥産業化,高價賣給其他想殺人的人。
發帖人揶揄道,如果真的被他産業化,搞不好名義上因為三十二日死的人,比三十二日真正含有的人多得多。
有炒股的人避免了傾家蕩産的悲劇,習慣了三十二日後,他就開車跑遍了自己持有股票最多的幾家公司,在那些公司內部找到了不少爛賬和有貓膩的文件,從三十二日出來後趁還沒爆雷就趕緊脫手了股票。随後又在三十二日結識了幾個股友,他們通力合作,平時聚在一起研究股票形勢,進入三十二日後就針對一些公司企業搜查,知曉許多內部消息後炒股倒是賺了一筆。
不過他們能大方分享出來,也足以證明只是小打小鬧、知足常樂了。真正謀得先鞭又有財力操縱部分股市的大亨才不會主動暴露自己。
也有一些開始受不了三十二日與現實的落差而感到憤怒的人。在三十二日裏,他們可以住進老板的別墅裏,開老板的豪車,看着整櫃整箱那些自己一輩子也享受不起的奢侈品,貧富差距是如此直接而粗暴地擊中了這些人,本能忍受平庸的他們變得異常激動悲憤。
易阿岚只是默默地看着這些內容,人們所指責的、诘問的、諷刺的罪惡一直存在,不在三十二日面前暴露,也會在現實中其他方面暴露,而能被人看到的恐怖,已經是被修飾之後的了。
易阿岚看完後還是保持論壇挂機狀态,等着Joker會不會來找他聊天。
他之前請示過羅彩雲,需不需要在基地之外的地方登錄三十二日社區,否則以Joker的手段能輕而易舉通過網絡侵入基地系統中。
羅彩雲認為沒有必要,要是Joker還活着,反正也防不住他。哪怕進行徹底的網絡物理隔離,在失去人員防衛的情況下,joker只要随便在大街上黑一個“手機裝了輪子”的弱智機器人,例如銀行酒店的服務機器人、送菜機器人之類的,就能靠近那些區域,通過一些很簡單的操作使內網與外網相連。
三十二日的地球上空,還能使用的衛星大部分都注視着同一個地點。肖昊也得了羅彩雲的命令,關注量子大壩島嶼所在的區域,同時也不能忽略其他地方可能有的異常,和周燕安保持通訊暢通,一有風吹草動就得向他傳達消息。
周燕安飛到約定好的地點時,也有其他人正好抵達,随後陸陸續續地出現各不相同的交通工具。
周燕安将航速調至油耗最低,然後将駕駛交給智能系統,在周圍按照固定規律和高度繞圈盤旋進行觀察,考慮到要挂載部分武器,所以他只攜帶了兩個副油箱,等油量耗盡他還需要去附近的指定機場加油,是國家花了大價錢購買的。
有一百多個信號進入機載雷達範圍內了。駕駛戰鬥機的除了周燕安外,還有A國、C國、D國,直升機數量達到七十架,多是武裝直升機,周燕安毫不懷疑機艙內還有其他乘員以及重型武器。剩下的是各式各樣的船只,以量子大壩島為圓心,保持距離地呈圓形分布,有兩艘驅逐艦、三艘巡洋艦,其他軍事能力不強或者沒有特殊人才的只能開輪船、帆船、快艇、機動漁船等等,其中那艘豪華游輪配合熱帶島嶼看得人很想就地度個假。
不知道除了B國,還有沒有其他國家安排潛艇。
無線電公共頻道起初一片靜默,直到有個人不無羨慕地說:“我敢保證,那些船上的家夥肯定在悠閑地喝咖啡、吃奶油蛋糕,看我們這群傻瓜在天上沒完沒了地轉圈飛。”
随後有人贊同地笑了,從一艘船上傳來信號:“你猜對了,如果你的飛行技術足夠好,來個低空飛行吧,我可以大方地分你們一點。”
原先那個人說道:“你把我們當海鷗喂了嗎?”
氣氛稍稍活躍輕松起來,很多人這時候才意識到完全沒必要搞得苦大仇深。他們雖然代表着各自的國家,但大部分人在三十二日之前都沒見過多少大人物、很少經歷嚴肅的國際場面,于是下意識地屏氣凝神,把對方當做國家領導一類的大人物,此刻聽了幾句調侃,才發現對方和自己也差不多嘛。
大家都是頭一次見這麽多人,再加上智能翻譯系統解決了溝通困難,公共頻道一時間十分熱鬧。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起第一次三十二日時的場景,晝半球和夜半球之間尤其有話說,一個是好端端工作生活着就眼睜睜地看到人類瞬間消失,一個是一覺醒來就發現世界變了個樣,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更恐怖一些。
周燕安通過和B國約好的秘密頻率和B國來人打了個招呼,對方也很禮貌客氣,主動告知周燕安他們的核潛艇還在慢慢趕來的路上。
公共頻道裏,忽然有個人插了一句:“現在能來的國家基本都來齊了,這一個個都是開飛機開大船能跨洲跨洋的,要是誰這個時候朝正中心來顆核彈,全都玩完,一個都跑不掉。”
宛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聊得火熱的頻道驟然安靜下來。
接着有人呵呵笑道:“不至于吧,量子大壩還在那兒呢。”
“怎麽不至于?先不說哪個國家會不會就見不得大家好,誰又能知道量子大壩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要只是個把我們湊作一團好一網打盡的借口呢?難道你不認為,如果把我們這群會駕駛超遠程交通工具的人全都消滅了,三十二日會太平很多,現實世界也能減少很多麻煩。”
“你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你是誰?哪個國家的?”
“怎麽?查我身份等回到了現實中好去揭發我嗎?我只是說了一些可能的猜測而已。別說你們沒有這個顧慮,所謂三十二日者,說穿了,都是不穩定因素罷了。”
“沒必要太擔心,我想在場不少人後面有衛星支持吧,核彈發射動靜不小,一定能提前發現。”
又有其他猶疑不定的聲音加入:“真要是到了那一步,開戰鬥機的能快速提高到兩三倍音速逃走,其他的……直升機不好說,開船的就更慢了,即使離開爆炸範圍,也會被随後襲來的巨浪掀翻。”
“所以呢?因為那些危言聳聽,開船來的現在就全都要逃走嗎?我知道了,最開始說核彈威脅的搞不好就是這個目的,吓走你們這些膽小的人。”
“是不是開戰鬥機那幾個人說的?呵,他們那幾個國家又霸道又自私,估計是想吓走我們好私自占據量子大壩。”
“我很無辜好不好?我是A國的沃夫,熟悉下我的聲音,沒把什麽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周燕安知道這個叫沃夫的家夥。在之前盤旋飛翔的時候,沃夫駕駛的也是戰鬥機,故意顯示他的技術,有一次與周燕安靠得特別近,能透過玻璃肉眼看清人臉,他的臉上帶着揶揄挑釁的笑,似乎想吓吓周燕安。
心理素質要是不夠好,可能真的會在過近的距離下擔心戰機相撞而手忙腳亂。不過周燕安大概是讓他失望了,他之後再沒來周燕安附近做過這麽無聊的事情。
C國的戰機駕駛員也開口了:“所以現在的情況是要一一查證我們這幾個開戰鬥機的嗎?我們都是奉命來保護量子大壩的,安安分分地守過這幾天就行了,別額外生事。”
公頻随之沉默下去。
飛機嗡嗡嗡地盤旋着,部分船只似乎真的心有顧慮,悄悄往後退了一點。
一整個白天都在無聲的對峙中被消耗完,落日将寬闊的海面染上橘色的餘晖,海風吹拂,橘色與橘色之間撞出金燦燦的粼粼波光。
在哀凄落寞的美景中,有個人似乎是發自真心地在公頻裏感嘆:“看我們之間,多像一個縮小簡化版的國際政治結構,各自為營、互不信任,相互妥協又暗中提防,在談不攏的利益面前一圈又一圈地周旋,在周旋中無謂地消耗着能源,然後又為了日漸稀少的能源繼續周旋。永遠無法擺脫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