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她後退了兩步。

一只有力的手掌在馮世真背後托了一下,将她扶穩。伍少爺笑嘻嘻地走上前,對同伴道:“你跑什麽,身後有狼追着麽?”

話音未落,就見幾個花枝招展的舞女好像尋找唐僧的蜘蛛精,又像是搜捕逃犯的警犬,聞着氣味追過來,連着馮世真一起圍在了中央。

“唐少爺躲什麽?來跳舞呀!”

那唐少爺俊秀的面孔緊緊繃着,冰冷得就像剛從冰櫃裏取出來似的。

伍少爺笑着推他,“不過跳支舞,又不會掉塊肉。滿池子裏就沒一個你看得上眼的?”

“唐少爺是太害羞了!”一個白俄舞女操着生澀的滬語,嬌笑着去拉唐少爺的胳膊。

唐少爺被那陣陣濃烈的香水氣熏得無法呼吸,厭惡地甩開手。那洋女後退一步剛好踩空,嬌呼一聲跌在了地上。

這一下鬧得有點大,舞廳裏不少人望了過來。看場子的保安沉着臉朝這邊走。

“你瞧你這脾氣……”伍少爺啧啧,整着西裝上前去打發保安。

唐少爺抿着唇僵直地站着,瞳仁顯得愈發黝黑深邃。幾個舞女讪讪地站在一旁,都不敢再去搭話。

就這時,青年的袖子被輕輕地拉了一下。他轉過頭,就見剛才撞上的那個學生打扮的年輕女郎站在身後。

女郎笑容明淨清透,好似烏雲消散的月空,。

“我們來跳一支舞吧。”她嗓音輕柔,如夏夜微風拂過耳畔,瞬間就将他的抗拒和緊張吹散。#####

家庭教師五

顫抖而微涼的手指觸碰到了青年的手。他心頭細微一顫,沒有抗拒,任由女郎握住了自己的手,邁開腳步,被她一步步牽到了舞池中央。

馮世真的心就像上足了發條的玩具小鼓,敲打出一片急促的節奏。青年冷清的黑眸注視着馮世真,看不出情緒。四目相接,細微的氣氛在兩人的沉默之中蔓延開來,像是一股萦繞的暗香,将兩人纏住。

真的成功了?

雖然是只是一時沖動,卻真的做到了。或許是老天眷顧,讓她真的将這皎皎如月的青年如此輕松地邀進了舞池裏!

一首曲子剛結束,舞客退場,大廳裏驟然安靜了許多。頭頂棱鏡球靜靜旋轉,照得整間舞廳流光溢彩。

兩人沉默地站在舞池中央,仿佛置身一條光彩的河流之中。馮世真凝視着青年俊逸的面容,狂跳的心奇跡般地鎮定了下來。

音樂響起,是一首優美動聽的探戈舞曲。

而青年站着一動不動。

是不會跳探戈麽?

可是青年面色從容,未見絲毫難色。他只是神情冷峻地注視着馮世真,一言不發。

馮世真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保持着僵硬的動作。三三兩兩的舞客走進了舞池,在他們身邊起舞。青年依舊無動于衷。

從一旁滑過的舞女丢來嘲諷的一瞥。棱形燈球的光閃得馮世真覺得刺眼,她尴尬地站着,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和難堪。

勇氣已經在剛才的邀約時用完,她再沒有能力拉着青年去跳這一支由男士主導的舞。

她沒法再這樣下去。她現在走還來得及。

馮世真緊咬着牙,手自青年的胳膊上垂下,腳悄悄朝後退了半步。

剛拉開一點距離,青年突然動了起來。馮世真感覺後腰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摟住,不容抗拒地拉了過去。

馮世真猝不及防,撞在男子堅硬而有彈性的胸膛上。一股年輕男人特有蓬勃鮮活的熱度通過緊貼的身軀傳遞了過來,身體竄過一簇電花。馮世真的臉色霎時染上了一層霞色,幸而被昏黃閃爍的燈光遮蓋了去。

不待反應過來,又是一陣暈眩。

青年握着馮世真的手靈巧地用力,她轉身滑開兩步,又被那股強大的力量拉了回去。男子看着清瘦,力量卻強大,馮世真再度輕抽了一口氣,下意識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青年目光閃爍。馮世真猛地從他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戲谑的神色。

這人會跳探戈。看架勢,他似乎還跳得很好!

一股好勝心油然而生,伴随着熊熊燃燒的征服欲。對視之中,兩人都不自覺露出了一個充滿挑釁的淺笑。

一場本該是單純浪漫的圓夢之舞,轉眼變成了一場較量賽。

白俄的小提琴師拉出了高昂的旋律,鋼琴聲緊随而上,交相呼應,像兩簇煙花,交織着沖上夜空。

兩具身軀緊密相貼,步調一致,仿佛化為了一體,如一對魚兒,在舞池裏從容游走。

告別了最初的生澀,馮世真找回了自己的節拍。他們的腳靈巧地交叉着,男子摟着她的腰,輕輕一旋,她就能随着他滑出幾圈漂亮的舞步。

其他的客人紛紛扭頭看他們。

馮世真翩翩的白裙和青年的白衫在燈下極其醒目,漸漸凝聚了場上大半的目光。

他們好似兩塊磁鐵,忽而相互吸引,緊緊相擁,忽而又相斥,轉身分開。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他們之間拉扯,令人欲罷不能。

女子輕盈的身段仿佛不可捉摸的煙雲,圍繞着,迎合着,稍不留神,就會漂走。他掌控着她,追逐不舍,一次次強勢地将她拉回懷中。

小寶麗捧着面霜盒子回到舞廳,就見到這麽一幕,吃驚得差點跌了盒子。她忽然發現身邊站着的男人不是旁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七爺,您……”

孟緒安擡起手,打斷了她的話。他站在幽暗的角落裏,保镖環繞,不動聲色地看着舞池中那對引人注目的男女,眼眸深沉晦澀。

青年利落地俯身。馮世真随着仰頭下腰,又被拉了起來。

頭頂刺目的燈光晃住了她的眼。她一時什麽都看不清,只能感覺得到緊貼着的男人劇烈起伏的胸膛,交織成一片的急促呼吸。

一簇電流閃爍着火花自馮世真背脊上竄過,遍布四肢,帶來一陣震蕩。

他們兩人的臉貼得極近,青年低着頭,鼻尖幾乎和她的輕觸,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的男性氣息充斥她的鼻端。

馮世真突然回想起自己在一本英文小說上看到過的一句描述:“這是一個最适合接吻的距離。”

樂曲忽而轉入舒緩的段落。他們也随之放緩了節奏。

馮世真攬着青年的背,被他擁着。她覺得這場景真是奇妙。她就這樣同一個第一次見面、連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跳了一曲親密如熱戀般的探戈。

在她接下來的人生中,她将會做許多以前從未想過的事。她要去報複一個人,毀滅他的家,甚至會懷着惡意去接近一個無辜的青年,會傷了他的心。

那麽這一只舞,就當作她對過去人生的告別。

再見了,所有的花好月圓。

再見了,那些鏡花水月的夢。

琴師摁下幾個重重的音符,結束了整支舞曲。

在這最後的旋律中,青年攬着馮世真一個旋身,做了一個完美的收官動作。馮世真汗濕的臉頰擦過了他的臉,蹭出一片滾燙。

舞曲落幕,衆人散去。

青年松開了手,後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白皙的臉頰似乎泛着微紅。他的雙眼不再冰冷,多了些碎光,像是被陽光照樣着的泉水。

馮世真遍身發麻,臉頰火熱,仿佛自一場暢快淋漓的大夢中醒了過來。

“喲!你小子居然還有這一手!深藏不露呀!”伍少爺笑嘻嘻地過來,勾住青年的脖子,“什麽時候學的,我怎麽都不知道?”

唐少爺只是笑笑,依舊沒說話。

一群舞女見識了唐少爺的舞技,各個芳心大動,又前撲後擁地将他圍住。兩個少爺花了一番功夫才從女人堆裏鑽了出來。唐少爺一愣,眺望舞池,卻沒再尋到剛才那個女郎的身影。

馮世真坐在回家的黃包車上。秋夜的夜風吹幹了她的汗,帶來一陣陣清爽涼意。

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首悠揚的舞曲。她望着頭頂的明月,擡手虛虛地做了一個抓握的手勢,放在胸口,滿足地淺笑了起來。#####

家庭教師六

次日又是個陰雨天。馮世真一早去補習班遞交了辭呈,回家收拾行李。

馮家起火的時候,馮世真還住宅學校的宿舍裏,所以她的個人物品大半還保留着。為了接濟家用,她後來把那些好衣料的洋裝和旗袍都賣給了成衣店,自己将就穿幾件舊衣。昨日去容家面試,為了給容太太留下個別致的印象,她才把唯一留下來來的一條舊年做的洋綢旗袍穿上。

馮太太一邊幫着女兒收拾,一面嘆到,“你往日的收入,也要留點錢給自己做幾身衣衫的好。等你大哥回來,你也不必如此辛苦了。”

馮世真自然不會把自己進容家的前因後果說給母親聽。她說:“容家要給家庭教師做衣服的,我何必多花這個錢。”

她轉去書桌前,寫了一張吉屋招租的啓示,拿去貼在了院門口。吃過午飯,就有人上門要租房子。

那是個自稱在煙草公司裏做搬運工的魁梧男人,叫馬大貴。他眼神兇悍,出手倒是大方,也不嫌棄這間屋子狹窄逼仄,一口氣付了半年的房租。馮太太本有些怕這男人,看在錢的份上,只有接受了,讓他明日再搬進來。

馮世真送租客出門。四下無人的時候,馮世真低聲對他說:“多謝七爺和大哥,以後勞您費心了。”

馬大貴被煙卷熏黃的手指捏了捏鴨舌帽的邊沿,“七爺吩咐過的,馮小姐放心。”

馬大貴好似一頭黑熊進了村,大搖大擺地從院子裏走過,翻起的衣擺下露出梭子槍的皮套。院中納鞋底的大媽們都被吓得老臉刷白粉一般,往日總愛在門口抽煙白相的一群半大的小青年也自覺散去。

馮世真覺得十分安心,感激孟緒安辦事果真牢靠。

入夜後雨停了,窗外的月光照進了屋裏,在地板上劃着格子。馮世真洗了頭,擦着頭發,赤着腳,站在光格之中,耳邊隐約又響起了那首悠揚的旋律。

馮世真愣了一下,垂下手側耳傾聽。音樂時隐時現,像是幻覺一般,誘惑着,呼喚着,讓她的心弦也跟着共鳴起來。

毛巾被随手搭在了椅子靠背上。馮世真輕輕擡起手,虛摟住了看不見的肩背,緩緩擡腳,邁出第一步。

舞曲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閉上了眼,嘴角帶着細微溫柔的笑,随着節奏,滑步,交叉,旋轉……

柔軟如妙曼輕紗的月光包裹住了她,将她帶入夢幻之境。

轉身回位的瞬間,一只手臂環住了她的腰,堅實溫熱的身軀緊密相貼。

馮世真怔怔地張開雙眼,胸臆一陣激蕩,呼吸絮亂。

青年白衣勝雪,眉目如畫,低頭凝視着她,抿唇不語。一股淡淡的青竹似的暗香自男子身上散發出來,浸透了馮世真的心脾。

他們又站在了那間流光溢彩的舞池裏,月光如白練,圍繞着他們翻飛。

他們兩人在空蕩蕩的舞池裏,繼續跳着那一支探戈。那支舞曲長得好似沒有盡頭,他們也不知疲倦地跳着。四目相對,默默無言,仿佛被遺忘在了時間的長河之中。

次日,馮世真被照在臉上的暖暖陽光喚醒。她覺得手臂胳膊都有些酸,好像真的跳了一整夜的舞似的。

容家位于法租界公館路的一條裏弄裏,左鄰右舍都是西式洋房,鄰居非富即貴。容家位于裏弄盡頭,花園面積極大,幾乎占了半條街。

馮世真讓車夫把車停在了她上次來進的那扇偏門前。聽差的早就得了吩咐,把她的行李提去她的房間,她則先去大宅裏拜見容太太。

容太太正在同三個做客的太太打麻将。一聽給大少爺新請的女老師上門來了,太太們心有靈犀,借着胡牌一道起身洗手,都不急着返回去。

馮世真跟在一個端着果盤的娘姨身後走進客廳,站在地毯的一腳,恭敬地朝容太太問好。太太們的目光好似警察用的探照燈,将馮世真從頭到腳掃了一遍。

馮世真今日穿着陰丹士林的寬身長旗袍,十分樸素。這衣袍十分不顯身段,可穿在她身上,卻依舊顯出幾分窈窕來。她五官生得明朗大氣,神清氣爽,烏發濃鬓,長眉杏目,有一種不加雕琢的青春之美。

年紀最大的一位太太開口笑道:“好精神的女孩子。聽說還是個高材生。淑君你從哪裏尋來的?”

容太太得意道:“托人滿上海找了十來個人選,就她最出挑,連通篇英文的數學題都能全答對呢。都怕請她來教孩子有些大材小用了,該去大學裏教書才是。”

一個瓜子臉,留着桃心劉海的少婦吃吃笑:“這麽年輕的女先生,不知鎮得住你家那大少爺不。我弟弟和他一般大,還會和同學們一起捉弄老師呢。”

容太太掃了馮世真一眼,說:“馮小姐之前一直在補習班教書,學生多是要考大學的男孩子,她管教學生的經驗可豐富了。”

馮世真得了容太太暗示,也附和道:“太太請不用擔心。為人師者,當以德和學識服人,仗着年紀壓制學生,只會适得其反。”

少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馮世真,“馮小姐想必不僅學問是候選人中的頭一份,容貌也定是頭一份吧。表嫂,你看她是不是有點像那個女明星呂星采?”

那個珠圓玉潤的太太細聲細氣地說:“像嗎?這年頭的年輕女孩兒都長得好,一個個都能上雜志封面做女明星的。光說芳林那丫頭,上次見她和同學逛百貨公司。五六個女孩,都是大家閨秀,卻就是她生得最标致。”

這個馬屁真是又脆又香,方圓十裏可聞。容太太十分受用,順着話頭道:“說起來,該把芳林他們幾個孩子叫過來見老師的。”

一個娘姨來報:“大小姐領着幾位小姐在花園裏畫畫兒,小少爺在後院踢球玩。大少爺一早說要去碼頭送個朋友,早飯沒吃就出去了。”

“嘉上這孩子,”容太太露出操心的慈母樣,“怎麽又不吃早飯呢?可是不喜歡新來的川菜廚子?”

康嫂不說話。幾個太太也神色各異。

繼母為了他專門請了四川廚子,他卻連出門都不告知一聲。這容大少爺乖僻的性子真是越發坐定了。除了那個瓜子臉的少婦冷笑着不說話,另外兩個太太都十分同情地安慰了容太太一番。

容太太把戲做足了,才對在旁邊看了大半天戲的馮世真道:“芳林一畫畫就放不下筆的。馮小姐不如跟着康嫂去花園尋她們,順便也熟悉一下院子。”

馮世真露出體諒的笑意,彬彬有禮地同幾位太太告辭,跟着康嫂走了。#####

家庭教師七

馮世真前日來面試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容府的華麗和寬敞。容家的花園占的地,都足夠再修一套花園洋房了。

花園中小橋流水,奇花奇草不提。有一間明朝的八角亭,據說湯顯祖在這裏寫過《牡丹亭》。容定坤花了兩萬塊把亭子買了,拆下來運到上海,又請工匠重新組裝了起來。

這事真假難辨。容定坤如今是上海灘數得上名號的巨富商賈之一,自稱亡父是前清秀才,八國聯軍打進來後,家道中落,又做洋人買辦發了家,娶的兩任太太都是詩禮人家的小姐。他最愛結交文化人,自诩儒商,時常慷慨解囊支持一些文人墨客。一擲千金買個亭子,也不過圖個開心罷了。

容家的小姐們就在這間八角亭裏作畫。

亭子臨水,繁花似錦,碧水藍天一色,景色美如重彩油畫。幾位小姐們穿着時興的洋綢衫裙,梳着流行的短卷發,姿态各異,卻都清秀可愛,加個畫框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圖。

聽到家庭教師來了,一個最年長的少女放下畫筆,姿态優雅地站了起來,請馮世真進亭子裏。

“馮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剛畫了幾副畫,請你過來點評一下,看誰畫得最好。”

馮世真是過來教外文和數學的,美術并不是她的強項。

容大小姐容芳林年底就滿十六歲,名不虛傳,果真是個身段纖細、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可說話不茍言笑,顯然要試探新老師,來勢有點咄咄逼人。

亭子裏擺着幾個畫架,有幾副塗鴉明顯出自年幼的幾位小姐之手,沒什麽可點評的。剩下一副畫得最整齊,最逼真;一副看似潦草,可筆觸奔放,色彩濃郁。

馮世真掃完一圈,指着第二幅道:“這張與衆不同,畫者應當是受了印象派畫法的影響,對色彩的運用十分大膽,又将光影捕捉得很好。另外這一副,技巧娴熟,功底紮實,若是畫工筆國畫,應當比畫西洋水彩更加适合。若單說水彩,應當是前面這幅畫得好。若說繪畫造詣,兩個畫者應當在仲伯之間。”

這話說完,幾位小姐神色各異。

容三小姐笑着拍手,“二姐确實畫得一手漂亮的工筆花鳥。大姐則正在跟着白俄的宮廷畫師學油畫呢。馮小姐可真厲害!”

馮世真淺笑,“其實我是理科生,并不懂畫。見笑了。”

容芳林嘴角挂着滿意的淺笑,語氣已比剛才親切了許多,“馮小姐太謙虛了。聽說你英法文都極好,日後還要多多請教。”

容二小姐年滿十五。她是做陪嫁的大姨太太所出,長得也漂亮,就是皮膚微黑,不及姐姐雪白可愛。

容芳桦本來覺得自己的水彩畫得栩栩如生,遠比大姐的亂抹瞎塗好得多,卻不料這新來的女先生誇容芳林是印象派。可随即馮世真又點出了她最擅長的工筆,說她們藝術造詣是一般好的。她好生意外,呆了半晌,似乎想明白了什麽,對着馮世真也親熱地笑起來。

容大小姐把雙胞胎妹妹打發去放風筝,讓下人送了茶點上來。

馮世真問了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功課。容芳林用英文回答了兩個問題,馮世真糾正了幾處小錯誤。容芳林虛心受教,認認真真地又把回答重複了一遍。

馮世真見多了蠢笨高傲的千金小姐,難得見到這樣謙虛勤學的,很是有些意外。

“我不瞞着馮小姐,”容芳林說,“去年和今年,我前後兩次去考中西女塾,都落了榜。爹爹說要給學校捐些錢,我卻不想讓同學背後取笑沒資格,便和父母立了軍令狀,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考進去。”

容芳桦也說:“大舅家的靜表姐讀的是中西女塾,後來還考取了公費留學,極是長臉。爹爹對我們幾個女孩兒說了,如果不能讀大學,就要聽從他的安排結婚。如今都講新女性,反對舊式包辦婚姻,爹爹這樣真讨厭。我和大姐都想上大學,我将來想做一名教授呢!”

馮世真微笑道:“兩位小姐這麽好學,我這做先生的真是松了一口氣。人要成功,一分靠運氣,三分靠天分,剩下的全靠勤奮。兩位有這種上進心,不怕事半功倍,得償所願。”

容芳林說:“馮先生主要也是教我們三個。我同二妹功課程度是一樣的,就是大哥有些難辦,要讓先生格外費心了。”

馮世真端着茶杯,一臉好奇地問:“大少爺中學都已經畢業,再怎麽也不會太差吧?”

容芳林漂亮的臉上露出一抹同容太太酷似的輕蔑的譏笑,“那所軍校說是中學,不過是專門用來管教頑劣的孩子的。大哥小時候不聽話,爹爹才送他去學規矩。如今規矩也許學着了些,可功課卻耽誤了。”

容芳桦快人快嘴道:“大哥成績太差,沒有大學肯要他啦。”

容芳林瞪了妹子一眼,容芳桦讪笑着低頭喝茶。

兩個雙胞胎女孩拿花草編了一個花環,笑嘻嘻地給馮世真送了過來。馮世真将花環戴在頭上,用法文向小女孩道謝。女孩子們又笑着跑開。

秋日的早晨,陽光和煦,鳥鳴枝頭。院子裏秋菊初綻,屋內的留聲機上放着小提琴曲,舒緩的旋律伴随着清淡花香,若有若無地飄在風中。

這裏靜谧美好如世外桃源。容家帶着鐵絲網的高牆,将這些太太小姐們同外面風雨動蕩的世界徹底隔絕了開來。

馮世真品嘗着散發着玫瑰香的紅茶,将目光投向遠處。

秋光之中,兩個高高的人影穿過攀着紫藤的石拱門,朝這邊走了過來。

“雲馳哥哥來了!”

“大哥快來,見見馮先生!”

雙胞胎好似兩只熱情的小鳥,叽叽喳喳地飛撲了過去。一個平頭青年把她們兩個抱起,轉了個圈。小女孩們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馮世真放下茶杯,站了起來,走到亭子門邊。

風吹樹影飄忽,晃得馮世真一時睜不開眼。等到她視線清晰時,那個穿着雪白襯衫的高個青年已經站在了亭子前,正仰頭望着她。

小提琴的樂曲聲旋轉着,進入了高潮段落,遒勁的音符飛揚開來,散落在了花園裏的每個角落。

快近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照得一切無所遁形。曬在皮膚上,産生一股微微灼熱感,身體深處卻溢出一陣冰冷來。

相距上次見面不過一日,卻恍如隔世一般。

伍雲馳放下兩個小姑娘,輕輕地“咦”了一聲,好整以暇的目光從容嘉上面無表情的臉,移到馮世真錯愕的臉上,又再移回來。他這舉動引得容芳林投來困惑的一瞥。

馮世真緩緩走下亭子的臺階,站在了容家大少爺的面前,手略顫抖,朝他伸了過去。

“大少爺好,我是新來的家庭教師,姓馮。”

因為要極力壓抑住緊張的情緒,她的聲音幹巴巴的,反而顯得有些木讷。恰好此時,樂曲結束,園中霎時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然後,沒有指責揭發,沒有冷嘲熱諷,甚至連一點點置疑都沒有顯露。

容嘉上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冷淡無波,矜持地點了點頭,就像試水溫一樣握了一下馮世真的手。

“有勞了。”

青年嗓音低沉明朗,卻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不待馮世真作出反應,他已轉過身,大步離去。

“唉?你……”等着看好戲的伍雲馳大失所望,朝容芳林擺手致意了一下,就又追着容嘉上跑了。

容芳林好奇地打量馮世真,“馮先生認識我大哥?”

馮世真都佩服自己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調整好情緒,做出了一個困惑無辜的表情。

“不認識呀。可是大少爺好像很不喜歡我呢。”

“大哥對誰都這樣。”容芳桦冷笑,“媽媽說了,他從小就這脾氣,不是針對誰的。”

馮世真站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卻依舊感覺到陣陣寒意沿着脊椎攀爬,浸入骨縫。她緊握了一下手,指甲嵌進掌心的疼痛讓她鎮定了下來。

容家大少爺就算再單純無知,也不會認為一個單身的良家女子會閑着無事自己去跳舞場裏找男人跳舞。而他沒有即刻揭穿馮世真,也沒有拒絕接納這個新家庭教師,可見心思十分深沉。但這個局面對馮世真來說是有好處的,她不用才進門就被轟出去,還有了時間尋思如何應對。

樂曲聲再度響起,可鳥語花香的園林美景已在馮世真眼中失去了光彩。

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場危險的游戲,已經正式拉開了帷幕。#####

家庭教師八

容家的主宅是一棟非常漂亮的法式洋房,呈凹字形,藍頂白牆,倒鬥的屋檐。容氏夫婦帶着最小的兒子住二樓,兩位最年長的小姐單獨住一棟位于花園裏的小樓。容家給馮世真安排的房間就在三樓西翼,窗戶正對着後院,景色十分好。

管事指派了一個娘姨,讓她每日送取馮世真換洗的衣物,打掃房間。

這位陳媽是位标準的大戶人家老媽子,熱情地幫着馮世真收拾了衣櫃,下樓一頭鑽進了廚房,對正在炒菜的廚娘和幾個老媽子道:“确實是落難的小姐,衣箱裏都是舊衣服,衣料卻挺好的。人也怪精明的,我在屋子裏呆了那麽久,愣是沒有朝我打探半句東家的事,好沉得住氣。”

廚娘把起鍋的白灼菜心交給幫廚的丫頭,擦了擦手,說:“二姨太太回來見着這女先生,可有熱鬧看了。”

旁邊一個來偷吃的聽差笑道:“聽說孫舅爺看中了開紡紗廠的錢家庶出的小女兒。可錢家聽說孫家姑奶奶給咱們家做妾,于是不肯嫁女兒,說起碼也得是個平妻。二姨太太就在老爺跟前鬧,說要出去住小公館,算兩頭大呢。”

陳媽是容太太心腹,當即呸道:“咱們容家是有規矩的人家,一個連兒子都沒生的姨太太就妄想着扶正,真是做癡夢!”

廚娘和聽差只笑不語。

陳媽提了一罐開水瓶給馮世真送上去,又道:“太太請馮小姐下去吃頓便飯。”

以馮世真的身份,是便不和容家人一起上桌吃飯的。容家這是辦個簡單的拜師宴,介紹馮世真同家中諸人認識罷了。馮世真換了一身衫裙,重新梳過頭,下樓赴宴。

容家那間餐廳安裝着落地窗,通透明亮,日光在水晶的吊燈和盆景的綠葉上跳躍閃爍,寬敞的屋內仿佛充盈着一股帶着旋律的美妙氣息。這裏是如此靜谧祥和,美好得簡直不應該是一個毒枭走私大佬的宅邸。

容太太正摟着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親熱地說着話,身邊站着一個穿着舊式寬袖衫裙的婦人。

容太太見馮世真來了,指着那婦人說:“一早來不及介紹。這是咱們家大姨奶奶王氏,一貫幫我管家。你有什麽事,例如吩咐不動下人,只管去找她就是。”

王氏本是容太太的陪嫁。容太太懷孕時,容定坤在外面邂逅了一個書香閨秀,談起了戀愛。容太太有意把王氏給容定坤做妾,立刻有了身孕,将那追求“唯一真愛”的閨秀給氣跑了。王氏随後生了二小姐容芳桦,之後多年不得寵。

後來容太太所出的二少爺夭折,王氏再度走馬上任,隔年又生了三少爺。作為大房的心腹,又是姨太太中唯一一個生了兒子的,王氏在容家的地位僅在大太太之後。

王氏笑得十分溫和,對馮世真說:“都說馮先生學問極好。芳桦功課不比她大姐好,還需要先生多多費心了。”

馮世真客客氣氣地回道:“二小姐聰明勤奮,即便沒有我教,也定能做出好學問的。”

王氏說:“家裏還有個二姨太太孫氏,有孕在身,回娘家安胎去了。過些日子接她回來,你就能見着。二姨太太原本讀過兩年女中的,平素就愛看書寫詩,一定能和馮先生聊得起來。”

馮世真假裝什麽都聽不懂,依舊溫和地笑。

容家小少爺剛滿六歲,在西童小學讀預科,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繼承了先烈前輩們的愛國主義精神,前兩天在學校裏為着一支自來水筆勇揍了英國參贊的兒子,被學校趕回來停課思過。

馮世真看他餓了要先吃桌子上的點心,保姆怕他待會不吃飯,不給他拿,他就沖着保姆拳打腳踢。

“我就要吃!打死你!太太,快讓她滾!”

“我的小祖宗,有客在呢,你這鬧什麽笑話?”容太太急忙把孩子抱住,取了塊蛋糕來喂他。

容芳林冷眼看着小弟胡鬧,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扭頭道:“大哥怎麽還不來?雲馳哥哥走了嗎?沒走請過來一起吃飯。”

“正說想來蹭頓飯,芳林妹子就下了帖子了。”

伍雲馳朗聲笑着,大步走進了餐廳,上前向容太太問好。

容大少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雙手抄在西褲口袋裏,目光漫不經心地從馮世真身上掃過,當她是個立在窗下的花瓶一般。

容太太問他:“你見過馮小姐了?”

馮世真臉上挂着平靜的淺笑,望向容嘉上。

容嘉上客氣而疏離地朝繼母點了點頭,“見過了。馮先生好生眼熟,之前我們在哪裏見過?”

話音一落,數道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馮世真和容嘉上的身上。

伍雲馳手裏捏着一根煙,似笑非笑地靠着個盆景架子站着,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馮世真聽到自己的心激烈跳動的聲音,一層細細的汗泌了出來。

“你們以前就認識?”大姨太太好似聞到了屎香的狗,搖着尾巴湊了過來,“大少爺才從重慶回上海,都沒怎麽出門,怎麽認識的馮小姐?”

馮世真看到了容大少爺眼中的戲谑,她仿佛明白了什麽,不慌不忙地笑了起來。

“我倒是沒印象呀。大少爺這樣瓊枝玉樹的人物,見過怎麽會不記得?我之前一直在女子補習班教書,平日裏連男人都沒見幾個。也許大少爺是去學校找朋友玩,看到我過?”

這下連容大太太都盯着容嘉上打量,“你去過女子學校?對方是哪家的女孩子?你爹可是不準你亂交女朋友的。”

容嘉上淩厲的目光宛如一把光刀,自馮世真臉上掃過。馮世真笑盈盈地和他對視,又憨厚又無辜。

伍雲馳險些笑出聲來,咳了一聲道:“是我去接我小妹,嘉上和我同路,也許見過。馮小姐這樣打扮的女先生、女職員,滿上海也不少。我和嘉上難免覺得眼熟。”

容嘉上不置可否,默認了伍雲馳的說法。

容太太放下心來,慈愛地叮囑繼子道,“馮先生的英文和數學都極好的。今後好生跟着先生念書,當心你爹回來考你。”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一副萬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富貴少爺的作派。

馮世真一戰小勝,也不再追擊,偏過頭去饒有興致地看着伍雲馳掏出個銀口哨逗着三少爺。

容芳林煩惱得要死,“別給他!他得了這玩意兒,咱們全家人就別想有片刻安寧了!”

“你姐姐不讓我給你呢。”伍雲馳收了哨子。

三少爺氣鼓鼓地瞪容芳林,被容芳林冷冷地掃了一眼。他顯然不敢同這個嫡出的大姐胡鬧,跑去容太太身邊撒嬌去了。

“都來齊了?那就開飯吧。”容太太慈愛地摸了摸小兒子的頭,招呼衆人坐下,自己坐在了首位。

容定坤說是人在閩南視察茶園。但是馮世真從孟緒安那裏知道,是容家運的一批煙土在半道上出了事,他親自去解決。

容定坤做買辦出身,靠倒賣茶葉和煙草發家,如今開着一家極大的進出口行,和各國通商。他的運貨渠道極廣,于是後來兼顧偷運鴉片、稀土,甚至軍火。只是這些事不符合他人前道貌岸然的形象,掩得極嚴,怕容家幾個小姐都不大清楚。

容家的豪宅大院,太太小姐們的華服珠寶,餐桌上豐盛的菜肴,甚至包括盛着飯菜的精致的骨瓷碗碟,一半都靠那些煙土軍火換取回來。

馮世真記得去年冬天的清晨她從學校回家,總能看到不少凍死街頭的煙民。父親同她說過,那些都是吸劣等大煙的人,煙土極毒,吸了後渾身發熱,脫了衣服睡街頭,極容易被凍死。

凍死的人會在太陽照找他們屍身上前就被清走,丢棄在郊外的墳場裏,無聲地腐爛。上海的街頭依舊繁榮熙攘,人來人往,多數人并不知道,或是絲毫不關心自己走過的路上曾經發生過什麽。

這樣的情況日複一日,直到冬去春來,再凍不死人。

大煙依舊一船一船地順着滾滾江水運進了上海,用木箱子裝着,打着容家或是其他幾家的封條,被送到各個角落。人們在煙榻上吞雲吐霧,醉生夢死,哪管他家國山河的興衰。時至今日,連身為醫生的馮先生自己,都經受不住傷病的折磨和破産的打擊,抱起了煙槍。

馮世真望着男人指間升起的袅袅香煙,仿佛又看見了父親蜷縮着身子靠在床頭,沉醉地吐着薄霧的情景。

伍雲馳将手裏的煙摁滅了,坐在對面的清秀女子笑道:“是我不對,忘了今日都是女士,不該抽煙的。馮小姐千萬別介意。”

馮世真假裝看不懂他暧昧的笑,淡淡道:“沒關系的,伍少。我是想着別的事走了神。”

伍雲馳端着葡萄酒杯,依舊帶笑注視着馮世真,“聽說馮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學數學系的高材生,可是認識陳秉國教授?”

馮世真微微皺眉,“我怎麽記得陳教授是物理系的。當然,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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