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初秋一場暴雨,頭頂灰絮般的積雲退散,露出了湛藍明媚的天色。
馮世真坐在容家明亮的小偏廳裏,埋頭解着數學題。
容家的下人們從一旁的過道裏走來走去,廚房的彈簧門來回開合,咯吱作響。一陣陣飯菜的濃香被帶了過來,鑽進了馮世真的鼻子裏。
此時已近中午,一早起來只喝了一碗稀粥的馮世真控制不住肚子裏打鼓。
嘩啦一陣響,廚娘扯着嗓子罵打雜的:“侬個小赤佬,大小姐對海魚過敏,侬剝了蝦殼就來拌沙拉,要害死人呀?”
聽差的匆匆從過道跑過,站在廚房門口喊着:“大少爺不下來吃午飯,讓送一碗鮮蝦雲吞上去,多放一勺辣子。”
“太太在家,也不下來吃呀?”一個老娘姨多嘴地說,“太太忙着給大少爺面試家庭教師,他也該下來看看嘛。”
“說是才從重慶回來,吃不慣本幫菜。”
“我看就是不想和太太同桌吃飯。”
“那又如何。反正總是要去留洋的……”
“這麽愛管閑事,還在這裏做什麽工,去參加巡捕房的治安緝拿隊呀!”中年管事走了過來,一聲呵斥,廚房裏叽叽喳喳的議論聲立刻低了下去。
管事轉頭進了偏廳,朝馮世真道:“馮小姐,太太請你來書房。”
馮世真收起了卷子,随着管事穿過了容家富麗堂皇的前廳。只見書房的門打開,一個穿着深藍衫裙的女子匆匆走了出來,看也不看旁人,抱緊了懷裏的書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位是在馮世真之前面試家庭教師的小姐,顯然是落選了。
給少爺小姐們請一個家庭教師,卻這麽挑三揀四,還要做卷子考試。馮世真也是頭一回見識到。容家的派頭果真是上海灘頭一份。
管事敲了敲書房的門,裏面居然是一個男聲答應着。
容家書房頗大,三面都擺放着高高的書櫃,一面寬大的落地窗正對着後面的草坪。
一個年紀三十開外的美婦人正坐在高背沙發裏,慢條斯理地品着紅茶。紅橡木的大書桌後,坐着一個穿着灰色長衫的男子。
男子不過二十來歲,生得英俊儒雅,卻是不茍言笑。他透過金絲眼鏡上下掃了馮世真一遍,低頭開始看她做好的卷子。容太太燙着時髦的短卷發,穿着暗紫挑金的窄身旗袍,下擺十分入時地短了半寸,露出纖細雪白的腳踝來。
馮世真在茶幾邊站定,恭敬地朝容太太問了一聲好。
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個子挑高,背脊筆直,通身上下,沒有戴半點首飾。馮世真生着一張柔和親切的鵝蛋臉,未經修飾過的眉眼清秀大方,瓷白的皮膚光潔得教人嫉妒。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紮成麻花辮,盤在了腦後,穿着一條竹青色織竹葉紋的寬身旗袍,素淨端莊得恰到好處。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裏,一股雨後青草的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馮小姐請坐。”容太太還算客氣,招呼下人給馮世真倒茶,“我看你拿着裴東仁老先生的推薦信,可是裴老先生的弟子?”
馮世真謙虛道:“沒這個榮幸被老先生收為門下,只是以前跟着師兄師姐去聽老先生講過課,幫着整理過藏書。師娘喜歡我們晚輩熱鬧,常請我們過去吃茶。”
容太太點了點頭,“裴老德高望重,文界泰鬥,我們容家雖然是銅臭的生意人家,卻也是極為敬重他的。馮小姐家住哪裏,父母是做什麽的?”
馮世真說:“家裏本來在虹口的聞春裏,家父開了個中西藥店,前陣子經營不善關門了。我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慕爾堂的女子補習班授課,教英文、法文和數學。後來又在同文書院辦的補習班教夜班數學。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教過。便是大學課程,也能輔導一二。”
馮世真說一句,容太太就點一下頭。馮世真說話有條不紊,帶着點金陵口音,讓娘家是南京的容太太不自覺得親切,看着馮世真的目光漸漸軟和。
這時,那個男子終于看完了卷子,遞給了容太太。容太太掃了一眼,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不愧是金陵女子大學的高材生,各項都是滿分!”容太太道,“秀成說他專門從國外的大學教材上挑了難題,之前好幾個來應聘的女老師都答不出來。馮小姐還是第一個全做對的。”
馮世真露出羞赧笑意,低下了頭去,“您太過獎了。”
容太太放下試卷,望着眼前單純的年輕女孩,道:“我們家的情況,馮小姐應當還不清楚。家裏大少爺之前一直在重慶讀軍校,上個月才回來。孩子在重慶耽擱了讀書,成績不夠上大學。大小姐今年滿十六,二小姐比她小半歲,都想進中西女塾,需要補習英文。下面幾個孩子還小,暫且不用教。”
馮世真說:“太太放心,我讀書的時候就給中學生輔導過功課,這幾年也一直在補習班上課,尤其擅長備考。”
容太太點了點頭,“家裏其他孩子都好,就是大少爺那裏需要你多花些功夫。他缺課比較多。我擔心你也不比他大幾歲,也怕他不服你管教。”
馮世真淺笑道:“我也教過考大學的男學生,若是擺出先生的架子,還是能管住幾分的。”
容太太道:“那便說定了。每月拿二十塊,若教得好,我再給你漲上去。大少爺明年若能順利考上大學,還有重賞。馮小姐方便什麽時候搬進來?”
馮世真松了一口氣,霎時喜笑顏開,一臉單純明媚,“我還需要回家同父母報備一聲,後天來如何?”
容太太同意了,當場就先預支了馮世真十元工資,叫來老媽子給她量身做制服,又留馮世真用了午飯才走。
馮世真連聲婉拒。容太太便讓聽差去路口叫了一輛黃包車,把馮世真送走了。
楊秀成翻着桌子上的紙單,對容太太道:“表姨,這裏還有五個人,還約看嗎?”
“不了。”容太太懶洋洋地靠回沙發裏,回想起馮世真清純羞怯又故作鎮定的模樣,忍不住冷笑,“就是她了。知書達理,清秀幹淨,不正是那人最喜歡的那口麽?就算不會上套,也足夠膈應孫氏一陣的了。別以為有了身孕,兄弟又做了買辦,就想爬上來做平妻!”
楊秀成把剩下的資歷表一張張揉了,丢進煙灰缸,劃了火柴點着。
“表姨可讀過武則天的故事?”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容太太哼笑,“我若是我的嘉辛還活着,怕都比我高了。我也是有兒子的。是他爹沒有把他保住……”
提起早夭的親生兒子,容太太心中一痛,哽咽着別過臉。
楊秀成假裝沒看到她眼角的水星,拉鈴叫下人來收拾桌子上的灰燼。
老媽子推開門,一陣風鑽進來,帶着煙灰缸裏的灰燼飄起,仿若黑蝶展翼,飛向了門外未知的世界。#####
家庭教師二
黃包車把馮世真送到老城廂裏弄前。容家提前付過車資了,馮世真還是丢給了車夫一角錢。
裏弄裏都是半舊的石庫門房子,擠得好似螞蟻窩似的。過道上拉着繩子,晾着床單和孩子的尿布,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空氣裏漂浮着一股排洩物和垃圾發酵的酸臭。
一群半大的孩子在路邊臭水窪裏踢球皮,弄得一身泥水。當媽的舉着鍋鏟奔出來一陣大罵,擰着耳朵把孩子拽了回去。
馮世真還沒進院門,就見裏面傳出激烈的争吵聲。
張寡婦特有的沙啞的大嗓門格外清晰。
“青天白日地欺負我這一個老寡婦,你還要不要臉?連這這點醬都不給我留,是要逼死我嗎?醫生人家有什麽了不起,還不是燒了個白底,過來和我們擠亭子間。給你家老頭子積點德,欺負寡婦要遭雷劈的。”
“不是的……分明是你自己弄倒的……”
馮世真敏銳地捕捉到了母親委委屈屈的哭聲,頓時熱血沖上腦門,大步奔了進去。
院子裏圍着一群婆媽,指指點點。馮世真一手分開人群,就見張寡婦正扯着馮太太的手不放。馮太太白淨的臉漲得通紅,不住抹淚。
“放開!”馮世真一聲怒吼,像只老鷹一樣沖過去,一把就将張寡婦推了個趔趄,把母親護在身後。
圍觀的人群嘩然,顯然是見戰況愈加激烈,更覺得有趣了。
“媽,怎麽回事?”馮世真掏出帕子給母親擦臉,嗓音猛地提高,“你臉上是她打的?”
馮太太是個文弱清瘦的婦人,平時說話都細聲細氣的,此刻又羞又怒,聲音更是輕得打顫。
“我見太陽好,在院子裏曬被子。她……她說咱家被子遮着太陽,擋住她正在曬的醬了,就把被子掀了。被子又恰好碰翻了她的醬……”
地上有一片被人踩得粘糊糊的辣醬,被子卻是被馮太太搶來抱在了懷裏,雪白的被單上沾了老大一團醬汁。
張寡婦此時重整威風殺回了戰圈,一個虎撲,要來抓馮世真。
馮世真反手把馮太太推開,敏捷地閃躲,順手一巴掌甩在了張寡婦臉上。
“這巴掌是還你的!”
張寡婦冷不丁被扇了耳光,一腳踩在自家的醬上,連馮世真一根頭發都沒碰到,就又砰地甩了個四腳朝天。
看熱鬧的鄰居們哄然大笑,紛紛鼓掌。張寡婦橫行鄰裏有好一段時日了,今日見她吃癟,都覺得極痛快。
張寡婦這下摔得重,一時爬不起來,幹脆躺在地上蹬着腿大哭大叫,“打死人了!殺人了!快去叫巡捕房!”
馮世真抄手冷笑,“殺人了也得有個屍首擺着。你最好即刻死了,免得巡捕房的人白跑一趟!”
張寡婦沒料到斯文的馮小姐不僅打人給力,張口罵人也這麽毒。她愣了好一下才反應過來,歇斯底裏地大叫:“踢寡婦門啦!踢寡婦門啦!一個小娘皮都敢摔我耳光,還要咒我死,大夥兒都來評評理,這個世道還怎麽讓人活喲!”
馮世真自打住進來,人前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女老師模樣。鄰裏這還是頭一次見她發火放狠話,都吓了一跳,看着她的目光全變了。
一個愛管事的老媽子出面責備馮世真道:“你是晚輩,打長輩就是不對,更何況人家是寡婦……”
馮世真一臉愠怒地頂撞了回去,“惡人從來先告狀。自己手欠打翻了醬,關我們家什麽事?老寡婦就了不起,大夥兒都該讓着你。你男人又不是咱們克死的!”
罵寡婦克夫乃是正中紅心,張寡婦拖鞋甩襪地大哭,“讀過書就會欺負人了。小娘姨家家的,怎麽這麽歹毒喲?”
馮太太氣得要去理論,馮世真拉住了她,高聲罵了回去:“為老不尊的婆娘,仗着我們家又窮又傷好欺負呢。以前偷我家曬的魚幹鹹菜,抓着你了還不認賬,反來我們家門口潑潲水!以前看你是個老寡婦,容忍你三分,你得寸進尺,居然敢打我媽!我今天把話放在這裏,我們馮家如今一無所有,老弱病殘,反倒不怕。逼得狠了,我們就來個魚死網破。你再碰我家人一根汗毛,我就剁了你一條胳膊;你再往我家門口丢一片垃圾,我就燒了你的屋子!我馮世真仗着年輕比你多幾口氣,有功夫和你死磕到底!”
馮世真眼中的恨意和絕決如烈火燃燒,張寡婦被震懾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馮世真冷眼掃了圍觀的衆人一眼,人群紛紛後退。她拉着馮太太,撥開人群走進了樓裏。
背後一片議論聲。張寡婦中氣不足地唠叨了一句:“看着多斯文的,居然也這麽兇悍,書都不知讀到哪裏去了。”
馮世真折返回去,站在樓梯口厲聲喝道:“讀了書就活該被欺負也不能頂個嘴?讀書人欠着你什麽了?若是這樣,我寧願被人當潑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今天放了話,以後誰敢再欺負我家人,我一定百倍找還回來!”
她拉着馮太太回了屋,砰地摔上門。
石庫門的小院裏一片寂靜,衆人灰溜溜地散去。
進了屋,馮世真跌坐在藤椅裏,這才開始喘氣。
馮太太給她倒了一杯涼茶,坐在一旁拆被子。馮世真把一整杯茶灌下了肚,終于痛快地出了一口氣,撐着額頭低聲笑了起來。
她正經大學畢業生,是受尊敬的教書女先生,就算一日過得不如一日,人前也依舊保持着端莊娴淑的模樣。如果不是今日發洩了一回,她還不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裝得多累。
馮世真忽然遺憾家裏沒有酒,不然真可以小酌上一杯。
馮家原本在虹口區開着一家中西藥店,鋪面不小,顧着四五個雇員,兩個坐堂先生,一個帳房,馮先生自己也能看些小病。馮家收入不錯,不僅能供女兒去南京念大學,還把兒子供出國留學。
可惜裏弄半夜一場大火,燒毀了大半條街,馮家連着樓上的住房一起燒成了白地。為了搶幾本珍版醫術,馮先生被橫梁砸斷了腿,燒成重傷。為了給父親治病,家裏的積蓄花了個幹淨。如今他們住着石庫門二樓一間三開間的屋子,把朝外的一間房隔了出來租給一個做短工帶着兒子的老媽子。
馮太太嘆氣,“鄰居多半還是好人的。就怕你這麽一鬧,大夥兒都覺得你太潑辣。”
“媽媽,”馮世真說,“這世道,老好人做不得。若不鬧一下,讓人家知道我們不好欺負,不然不是張寡婦,就是李寡婦,總有人上頭作威作福的。誰耐煩你偷我一把菜,我就摘你一根蔥地日日厮磨拉扯?當然還是一次性了結了省事。人要入鄉随俗。等咱們将來情況好轉了就搬出去,住到好些的裏弄。那時候你女兒再裝淑女也不遲。”
馮太太是個心慈手軟無主見的老好人,家裏出事後,外面的事都是女兒在撐着,她也只有聽女兒主事。
朝北屋子裏傳出了父親沙啞的咳嗽聲。馮世真這才留意到空氣裏殘留着的鴉片膏燃燒後的氣味。她又是一陣怒火沖上心頭,對馮太太說:“媽媽怎麽又給爹爹買大煙了?他本來傷就沒好,再吸下去對他沒好處!”
馮太太無措地搓着手,“你爹說他疼得狠,我有什麽法子?至少抽了煙,他能睡個好覺呀。”
“之前不是從西醫那裏拿了鎮痛的藥了嗎?”馮世真說,“那個李大夫也說了,爹的傷如今已經好多了,不應該還那麽疼,怕是爹自己依賴了藥物。媽媽,咱們該幫着爹戒了才是呀。”
馮太太低頭不吭聲。
馮世真無奈,把從容家拿到的十塊錢交了過去,肅聲道:“這是一半的工資。媽媽留着做家用。”
馮太太把錢推了回去,“早上你爸爸的兩個舊友過來探望,送了些藥來,還硬塞了我五十元。這錢你自己留着,在東家住,難免需要錢打點下人。”
“我本是窮家庭教師,就算不打點,又能如何?”馮世真把錢塞了回去,“別再給爹爹買煙了。你心疼我知道,可你這是害了他!”
馮太太只得把錢收下,又說:“早上收到了你哥哥發來的電報,說是已經上了船了,要一個半月才到。”
馮世真發愁,“他到底辦理了休學。這一回來,将來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重新回去。”
馮太太卻是想兒子得緊,開心地說:“咱們一家人在一塊兒,就什麽都不怕了。有你哥哥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個家裏,沒有一個頂梁柱的男人就是不行。要是你哥哥在,咱們也不會落到和那潑婦做鄰居的份上。”
馮世真數月來奔波操持,給父親治病,尋房搬家,兼職賺錢,一手撐住了整個家。可是在母親口裏,依舊比不過遠在天邊什麽都還沒做的兄長。她心中酸澀委屈,好一陣沒說話。
馮太太說起兒子就停不下來,一邊洗床單,一邊叨着:“你哥哥可是醫大的高材生,就算沒畢業,在醫院診所裏尋個工作也是不難的。到時候咱們就能從這裏搬走了。哦,你這新東家和善嗎?”
“還行。”馮世真意興闌珊,“媽,還有什麽吃的?”
馮太太一聽女兒還沒吃午飯,急忙擦了手去給她下面。
馮世真走到裏面的房間,給父親換紗布。馮先生模模糊糊地醒過來,下意識地喚着:“世勳……”
馮世真湊到他耳邊,“哥哥在回來的路上了。”
馮先生看清是女兒,難掩失望,“你怎麽還不走?”
走去哪裏?丢下傷病的父母一走了之嗎?
馮世真苦笑。
“爹爹把我撿回來的,還記得嗎?”馮世真把臉貼在父親唯一完好的手背上,目光悠遠,“我當年沒有被淹死在那條河裏,如今怎麽會被這點困難打倒呢?”#####
家庭教師三
傍晚,日頭西斜,曬得屋裏十分悶熱。
井水曬了一個下午,觸手溫熱。馮世真關上了房門,褪去了衣裙,用濕帕子擦遍了全身,洗了頭發。
斑駁的玻璃鏡裏,年輕女子的身軀雪白瑩潤,腰肢纖細,胸乳兩點猶如雪地裏落下的梅花瓣。屋內柔和朦胧的光線猶如大師的畫筆,勾勒出身軀優美起伏的線條。鏡中的女子好似一副油畫,又好似鏡花水月裏的倒影,散發着似幻似真的誘惑。
破壞這幅美景的,是女子後背一道橫在腰際的傷疤。傷疤細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利器所傷,卻是有些年歲,顏色已經很淺了。
這是馮世真三歲的時候,母親帶着她和小兒子外出,遇到強人。弟弟不知所蹤,馮世真跳水逃生之際被人從身後砍傷的。
馮世真還是幸運的,她親娘為了護着她逃走,當着她的面,被那歹徒割了喉,當場咽氣。
馮世真命大,抓了一塊木板,被水浪送到了橋頭。馮家返鄉祭祖,下車在橋頭洗手飲馬,将馮世真救了起來。
那時馮家的小女兒才患痢疾病死不久,馮太太只當老天爺又給她送來了一個女兒。那個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小女孩成了馮世真,在馮家過了二十年衣食無憂的好日子,直到一場大火來臨。
馮世真冷冷地注視着鏡子中的自己,想起白日裏容太太像人口販子一樣打量她的目光,不禁嗤笑。她擦幹了頭發紮起來,從箱子裏翻出一套半舊的淺青色亞麻襯衫和珍珠白長裙,系了一條寬皮帶,往胳膊下夾了一本書,同母親打過招呼,大大方方地出了門。
白日裏大戰過了張寡婦,此刻鄰居們看馮世真的眼神都帶着幾分畏懼和好奇,好似發現了一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馮世真挂着她招牌似的溫和乖巧的淺笑,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從鄰居們的眼皮下從容走過。
她走出了裏弄,招了一輛黃包車,道:“去新都會。”
“新都會”是年初才開業的一家跳舞場,就在霞飛路上,占據了三層樓房,霓虹燈招牌閃耀得隔着十裏都能看到,很是氣派。自開業一來,新都會一直客如雲集,夜夜爆滿,大方的客人捧紅了好幾個舞女歌星。
這裏一樓是彈子房,提供小賭,兼賣酒水西餐。二樓則是跳舞場。三樓則是一排包廂,供會員自組賭局。
馮世真徑直走上三樓。站在樓梯口的幾個男人紛紛轉頭。一個穿着駝色西裝,帶着鴨舌帽的高大男子大步走來,壓低聲音道:“馮小姐,七爺有客,你要稍等了。”
馮世真點了點頭,又折返下樓。走到二樓舞廳,恰好玻璃門打開,喧鬧的音樂聲湧了出來。裏面彩燈晃動,人影憧憧,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跟着節拍跳着一曲歡快的華爾茲。
一個穿着深紅色露肩洋裝長裙的女郎拉着一個男客,嘻嘻哈哈地奔了過來。馮世真讓了一步,紅衣女郎卻是看到了她,立刻熱情地打招呼:“世真!”
那半醉的客人瞅見一個白皙高挑的女子,來了興致,“這位是誰?”
“不是你能想的!”小寶麗嗤笑着把男客推到旁邊一個跳舞女郎伸出來的臂彎裏,将他打發走了,過來拉住了馮世真的手。
“好陣子沒見你了。你爹的傷好些了嗎?”
“已經有起色了,多謝你介紹的西醫。”馮世真親昵地挽住了小寶麗的手,“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上次纏着你的那個男人打發走了?”
“七爺出面,吓唬了一下,就屁滾尿流地跑了。”小寶麗伸出塗着豔紅指甲油的手,撥了撥濃密的卷發,“這年頭,滿上海也找不出有血性的男兒,有也不會日日跑到新都會來”
小寶麗拉着馮世真進了舞廳,坐在吧臺一側的暗處,點了兩杯雞尾酒。
馮世真說:“我看那西醫李大夫很是喜歡你的,說你有江湖俠女之氣。”
“客人的喜歡,就像這雞尾酒一樣,一點點酒,兌上大半的糖水,花花綠綠的頗好看,卻是只能當飲料喝喝。既不能充饑,又不能解愁。”小寶麗轉着雞尾酒杯,濃妝豔麗的臉上,還可以看出少女的稚嫩輪廓。她把手上一只火油鑽亮給馮世真看,“新收到的,好看嗎?是個做進出口貿易家的小開,出手很大方。”
馮世真拉着她的手認真看了看,估量這鑽戒雖然不大,也要上千塊,都可以買一輛福特小汽車了。那小開确實很大方。
“你也存下不少家身了,就沒想過洗手上岸?”
小寶麗點了一支煙,淡淡地說:“開支太大了,上了岸過陣子還是要下來的。”
混亂的燈光和缭繞的香煙之中,女郎臉部陰影濃重,顯得幾分削瘦憔悴。
馮世真皺眉,勸道:“你要狠心,又有什麽戒不掉的?”
“那你爹戒了麽?”小寶麗反問。
馮世真語塞,心裏憋得慌,把杯子裏的酒仰頭一飲而盡。
她們這邊才喝完酒,侍者又送過來了兩杯,說:“九號桌的先生給兩位點的。”
馮世真嗤笑,起身道:“我還是上去等七爺好了。”
“別急呀。”小寶麗笑嘻嘻地拉住她,“哎呀你看那邊!”
馮世真側頭望過去,見舞廳門口走進來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留着平頭,濃眉大眼,十分俊朗。這種一看就養尊處優的富家子,馮世真見得多,不以為然。
就在她要轉身之際,一個白衣青年跟在平頭青年的身後走進了舞廳。
滿屋姹紫嫣紅的燈光,那抹白影突兀得刺眼。馮世真一愣,忽然忘了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白衣青年和他同伴一般高挑,身材卻要單薄些。白衣黑褲,皮帶勒出他勁瘦的腰肢。他肩背挺括,身姿如迎風白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富家子弟中極其少見的精幹硬朗之氣。
“啧啧!”小寶麗柔軟的手臂摟着馮世真的腰,下巴擱在她肩膀上,同她一并朝那邊望,“居然在這裏也能見到這麽幹淨的公子哥兒。好生的面孔,像是新進城的呢。”
白衣青年一走進舞廳,就吸引住了大半的目光。他的臉緊繃着,似乎只是無意地,朝馮世真他們這邊掃了一眼。
劍眉星目,瞳仁如墨,眼光仿佛一汪冰冷清澈的雪水流轉而過。
“這麽俊秀,這麽幹淨。”小寶麗懶洋洋地感嘆,“這可是真真兒的貴公子呢。和這樣的人光是跳舞沒意思。若是能和他戀愛一場,那才劃算。”
可不是麽?不知道是多好的家庭,才養得出這麽一個鐘靈毓秀的人來。
白衣青年被同伴拉着走進舞池,立刻就被熱情的舞女包圍。比起他那個潇灑自如的同伴,白衣青年顯然對這樣場景有些抵觸。閃爍流轉的燈光,争妍鬥豔的舞女,都沒能讓他的眉目舒展開來。他倨傲冷漠地站着,身形筆直,無聲地抗拒着周圍的一切,拒絕融入進這個紙醉金迷的環境中。
望着青年冷峻清秀的臉,馮世真不禁露出一個溫柔笑意。
若是她家沒有破産,父母沒有傷病,她也許也能同這樣一個穿着白衫、俊秀幹淨的青年戀愛吧。他們也會手拉着手,去參加同學家舉辦的茶舞會,在朦胧的月光和流轉的彩燈下跳舞、接吻。
少女的夢還沒來得及實現,就已經被燒毀得一幹二淨。也只有在這個彩燈流光、弦樂悠揚的時刻,才重新拾起,短暫地溫存片刻。
“馮小姐。”保镖尋到了舞廳來,“七爺要見你。”
馮世真瞬間從夢幻回到了現實,仿佛從半空中噗通落了地,摔醒了回來。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緒,不再他顧,跟着保镖離開了舞廳。#####
家庭教師四
三樓鋪設着猩紅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樓下的個歌舞聲也被一道厚重的橡木大門擋住了,過道裏靜得聽得清旁人的呼吸聲。
保镖領着馮世真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描金大門前,一個穿着綠綢衫褲的秀麗少女開了門,請馮世真進去。
屋裏擺放着莊重的紅木家具,頭頂水晶燈明晃晃。留聲機上,唱盤緩緩轉着,放着一首洋人女歌手的情歌。歌曲婉轉,嗓音沙啞,聽得人不免覺得懶洋洋地,想坐在柔軟地沙發裏不起來。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搖椅裏,正望着窗外馬路對面商家挂着的霓虹燈,一身深銀灰色的洋綢長褂,利落的短發和輪廓分明的側臉都被燈光勾了一條金邊。
馮世真安靜地走了過去,從木盒裏取了一支雪茄,剪好了,遞到男人手邊,又劃了一根香柏木火柴。男人掃了她一眼,叼着雪茄,側頭過去就着馮世真手裏的火抽了兩口。
馮世真晃滅了火柴,又去茶幾上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加了冰塊,端了過去。
孟緒安接過了酒,眼裏有一抹私有似乎的笑,望着馮世真,“如何?”
馮世真挑眉輕笑,“自然是成了。後日就搬進容家。”
“黃氏那麽挑剔,你是怎麽入得她的眼?”
馮世真從容說:“聽說容家二姨太太多年專寵,新近有孕,兄弟又做了洋人的買辦。二姨太太據說就是女學生出身,家裏窮得沒法了才給容定坤做了妾。容大太太這當口選家庭教師,分明就是在挑新的姨太太。我打扮得單純些,又有真的學識,不怕她不選我。”
孟緒安吐了一口煙,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見着容定坤了?”
馮世真搖頭,“招待我的是容太太黃氏,還有個不認識的男人,叫秀成什麽的。”
“楊秀成。”孟緒安說,“是黃氏娘家表侄,大學畢業後就跟着容定坤做事,倒是有幾分才幹。容定坤重用他,卻不大信任他,并沒有放權給他。他還是容太太的禦用跑腿,經常出入容家。你進了容家後會常和他碰面,留神着些。”
孟緒安抖了抖煙灰,站了起來。他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背光站着低頭俯視,一股成熟男性特有的陽剛氣息撲面而來。
馮世真應了一聲,有些不自在地把頭偏了偏。
孟緒安又道:“你過了第一關,有些事你可以了解一下了。去把櫃子上的文件夾拿來。裏面的東西是為你準備的。”
馮世真照着做了。文件夾裏裝着幾份容家的資料,倒是詳盡。大到容家的生意,各部門主管的姓名,小到容家人各自生辰八字,簡單的喜好,以及容家幾個管事的背景。
“有了這個,你還需要我做什麽?”馮世真翻着資料笑。這裏還詳細記載了容太太做頭發的美容院,做衣服的時裝店,甚至還有個專門看婦科的西醫。
孟緒安沒提,可他安在容家的,肯定還有別的人。不然這種婦人的隐私,旁人怎麽好打探?
“讓你去,不是為了幾份線報的。”孟緒安在沙發上坐下,翹着長腿,“家庭教師的身份,上至主人一家,下到園丁老媽子,都能接觸到,卻又最不引人注目。我要你在容家潛伏待命,屆時聽從我的指揮。”
馮世真翻看着資料,見容太太和幾個兒女的相片都有。一家之長容定坤照片最多,有他剪彩的,有他出席宴會的,均是衣冠楚楚、高大挺拔的模樣。
相反,容家大少爺的文件夾裏只有單薄的一張紙,連一張相片都沒有。
“容家大少爺的這個文件夾,就靠你将來搜集張羅,把它填補滿了。”孟緒安說,“容大少是容定坤發妻唐氏所出。唐家早些年還不錯,現在也是越發不行,小舅子們一直靠容定坤接濟。說起來也好笑。外面都傳容定坤克妻,說他專吸妻子娘家的氣數。他兩任妻子的娘家都在成親後飛快衰敗,他自己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了。”
“容大少爺十二歲就被送去讀軍校了?”馮世真看到資料上的記錄有些驚訝。這年紀還是個孩子呢。
“容家大少和二少在小時候被綁架過,只有大兒子被救回來了。黃家舅爺當時還是張大帥身邊的參謀,黃氏又整日哭鬧,容定坤只好把大兒子遠遠送走,美其名曰是去軍校磨練。這一走就是整整九年。容嘉上前些日子才回來,一直深居簡出,我的人都沒有拍到他的照片。”
黃氏自己生了一對龍鳳胎,兒子折在了綁匪手裏,又把大姨太太生的兒子抱來自己養。容定坤還有兩個妾,給他生了三個女兒。
馮世真估算了一下,覺得容定坤真是兒女雙全。都說人要作惡,就會斷子絕孫。可容定坤卻沒有受這個報應。
孟緒安晃着酒杯裏的冰塊,挑起一個充滿嘲諷的笑意,“為着讨好後妻,親生的兒子尚且丢開不顧,旁人又能得他幾分真情實意?”
他想起了什麽事,眉頭狠狠地擰着,眼神一時有些兇悍猙獰。
馮世真假裝沒看見,把資料全部記在了腦海裏,然後點了一根火柴,将所有文件夾都燒了。
那個綠衣少女走去推開了窗戶。初秋夜晚涼爽的風帶着外面街上的喧鬧吹了進來,驅散了屋內凝重的氣息。孟緒安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世真,你的首要任務,是容家大少爺。他是容定坤的長子、第一繼承人。若說容定坤有什麽軟肋,那大概除了他自己的命外,也就這個長子了。去取得容大少的信任和好感,讓他成為你在容家的保護者和紐帶。再通過他,給予容定坤致命的重擊。這個要求,你可以做到嗎?”
“沒有問題。”馮世真簡潔地回答,“那我告辭了。”
孟緒安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真的有把握?我記得你之前可是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的。你知道怎麽去勾引男人嗎?”
“事在人為。”馮世真的嘴唇倔強地抿了起來,“七爺不去找那些千嬌百媚的女子,卻找我去接近容大少,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七爺的判斷,自己肯定是更适合的那一個。”
孟緒安輕笑了起來,又問:“黃氏的想法,你打算怎麽應對?”
馮世真不以為然地說:“我又沒有和她達成共識。只要她不明說,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的好。就是有一事要麻煩七爺。我搬去了容家,父母這邊無人照料,擔心受鄰裏欺負。”
孟緒安點頭,“我會讓人看顧些的。”
馮世真欠身道謝,腳步利落地走了。
馮世真到二樓,又碰見小寶麗和那個平頭青年在白相。
小寶麗看到馮世真,把男人往旁邊一推,道:“就怕你先走了呢!我還有朋友從美國帶回來一盒子胭脂面霜,有你一份。伍少,您稍等。”
說着,把男人丢在一邊,提着裙子朝化妝間跑去。
那伍少爺被撇下了也不惱,轉頭端詳着馮世真。
馮世真的打扮平日裏看着普通,此刻在一群姹紫嫣紅中,反而素雅得就像一抹雨後的輕煙。時下妓女都流行作女學生打扮,個個藍衫黑裙俏短發。馮世真又沒有男伴在身旁,伍少爺便當她是舞女,目光放肆地從她清秀的臉蛋一直掃到她清晰的鎖骨,最後在纖細的腰身上流連片刻,吹了一聲口哨。
馮世真之前已被他看得一肚子火,當即冷冷地丢了一個白眼,轉身朝舞廳裏走。剛剛邁進大門,一個白影迎面而來,撞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