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

真的目光從緊扣住自己手腕的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掌,轉到前面高挑寬闊的背影上,一抹複雜的神色自眼中掠過。

廚房裏留了一盞爐子,上面炖着一鍋肉,肉汁濃郁的香氣從門縫裏鑽了出來,鑽進門外兩人的鼻子裏,勾得饞蟲翻江倒海地鬧起來。

咕嚕,咕嚕……

這下輪到容嘉上的肚子打鼓。

馮世真一聲哼笑,算是回敬了他先前對自己的調侃。

守夜的聽差正睡在爐子旁邊,鼾聲震天。

兩人悄悄推門溜了進去,心有默契,合作無間。容嘉上端起肉鍋,馮世真撿了兩根法棍面包,又蹑手蹑腳地往門口走。

容嘉上走得太急,腳碰到了地上一個銅鍋,咣啷一聲響。

聽差地鼾聲停了。兩人都捏着一把冷汗,僵立着一動不敢動。

片刻後,聽差翻了個身,繼續鼾聲大作。

容嘉上松了口氣,帶着馮世真一溜煙逃出了廚房。

巡夜的聽差晃着鑰匙從走廊對面走來,眼看就要撞上。

容嘉上正猶豫着,馮世真的手在他胳膊上輕柔地一拉,把他拽進了樓側的小樓梯裏。容嘉上心領神會,同馮世真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到三樓。

“我……”馮世真看着兩人手裏的食物,“我就吃點面包好了。剩下的都歸大少爺吧。”

“本來就是我家的東西,還需要你來分配?”容嘉上嘲了一聲,“真是麻煩。算了,跟我來!”

他把頭一偏,示意馮世真跟上。

幽暗中,青年的側面輪廓優雅清俊,賞心悅目,神情卻又是那麽傲慢無禮,真是讓馮世真五味雜陳,說不出個滋味來。

容嘉上帶着馮世真走到了他的卧室門前,拿肩膀推開了門。

屋裏一片敞亮。馮世真不适應地閉上眼,感覺到容嘉上把她手裏的面包接了過去。

“随便坐吧。”容嘉上說。

馮世真的眼睛逐漸适應了明亮,環視屋內,不由得微微驚訝地睜大了眼。

容嘉上的卧室具有十足的男孩子風格,非常簡潔,除去了必要的桌椅床櫃外,偌大的空間大半都被兩面巨大的櫃子占據。櫃子上則放置滿了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飛機模型。

“這些都是你的?”馮世真走到櫃子前,好奇地打量。

這些飛機模型栩栩如生,精細考究,連機身上繪着的字體都非常細致。

馮世真還留意到,兩大櫃子總攻幾十臺模型機,卻都一塵不染。

容嘉上想必是不會讓粗手粗腳都老媽子動他的珍藏的,那自然是他自己時常清理維護這些寶貝來。

“別亂碰。”容嘉上道,“那些模型可不便宜,先生在咱家幹上半年都換不來一臺。”

馮世真問:“這都是些什麽飛機?”

“是之前歐洲大戰的時候的各種戰鬥機,那邊還有最新的幾款用于民航的客機。”容嘉上撕了一塊面包,揭開了鍋蓋子,還扇了扇風,“你不吃?”

濃郁的肉香撲面而來,引人垂涎三尺。馮世真便把飛機模型暫時放下,在沙發上坐下。

兩人掰了面包,沾着肉醬汁,吃得津津有味。

馮世真問:“你的功夫是在軍校學的?”

容嘉上嗯了一聲,“怎麽?”

“很帥氣。”馮世真誇道,“想不到你身手這麽好。”

“你原來以為我如何?”容嘉上斜睨道,“太太當初是怎麽對你形容我的?”

馮世真不想在這對繼母子間搬弄是非,含糊道:“太太只說你才回上海,還不大适應這邊的生活。”

容嘉上似是看出了馮世真的用意,不以為然地冷笑了一聲:“她會怎麽說,我清楚得很。你不想夾在我們中間,也算聰明。”

馮世真笑了笑,慢條斯理地掰着面包,說:“不論別人怎麽說,我自己有眼睛,有判斷力,能獨立思考,自己去評價我的學生。”

容嘉上眉尾輕挑了一下,道:“那你現在是怎麽看我?”

馮世真想了想,說:“聰慧、勇敢,有熱情,就是對人缺乏信任。”

容嘉上嗤笑起來:“馮先生,你是我所見過的最會拍馬屁,又不讓人反感的人了。”

馮世真說:“對了,平時還愛奚落人。打架的時候倒很安靜,沒廢話。”

容嘉上:“……”

馮世真又問:“在軍校裏都學了什麽?”

容嘉上淡淡道:“成天關起來,不是讀書就是學拳腳,無聊得要死。”

“你兩樣都學得很好。”馮世真說,“我看了你的卷子了。”

容嘉上低頭拿面包沾着肉汁,面無表情,唯獨跳動的眉尾出賣了他的心思。

馮世真看着有趣,問:“為什麽不讓別人知道你的才能呢?總是被誤會,你心裏也并不痛快吧。”

容嘉上神情倨傲地淡淡一笑:“世人愚鈍者居多,就算得到他們的贊賞,又有什麽意思?而”

馮世真有些啼笑皆非,覺得容嘉上這說法十分孩子氣,但是又覺得他這樣又有些赤子的熱情和可愛。

自己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其實也同他差不多。因為在名校念書,才華出衆,也不大瞧得起旁人,不屑同他們交往,也不在乎被那些平庸之人排擠議論。直到家道中落,馮世真發覺傲氣當不了飯吃,才自己打磨棱角,去适應這個世界。

容嘉上才貌雙全,家世富裕,自然更要比自己當初傲氣幾分了。而只要容家這繁花錦繡的局面能維持下去,容嘉上也有本錢一直傲慢下去。

只是,容家能維持多久呢?

馮世真低頭笑着,垂下的眼簾掩住了眼底掠過的冷意。

窗外忽然一亮,風起雲破,月亮露出了半張臉。那一束光正好照着馮世真,好似一匹輕紗落在了她的身上,照亮了她清秀白皙的面孔,一雙剔透的雙眼,神色若有所思。

這張面容猶如月下白蓮一般,讓容嘉上忽然覺得有些耀眼。他下意識轉開了視線,又忍不住扭頭去看她。馮世真若有所思,倒是沒有發現他的異常。

容嘉上手裏的面包已經掰得不能再碎,他幹脆把面包丢了,拍了拍手,說:“先生今日救我于槍下之恩,我刻骨銘記,定會好好報答。”

馮世真回過了神,道:“你也救了我,我們倆已扯平了。只要以後你好好上課,少為難我,我就阿彌陀佛了。不早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在月光照耀下朝容嘉上溫柔一笑,整張面孔都在發着光。

“晚安。”容嘉上輕聲回應,看着馮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後。

輕輕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容嘉上獨自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的月色發呆。

落地鐘開始一聲聲地敲響,響足了十二聲,終于将這漫長的一日翻過。

容嘉上發現了馮世真遺落在地毯上的圍巾。

那是一條半舊的寬幅開司米圍巾,是那個溫潤女子昔日富足寬裕的生活的一個小小紀念。

容嘉上情不自禁地将圍巾放在鼻下,輕輕一嗅。馮世真那清淡得若有若無的皂香氣息浸透了他的心肺。#####

十九

次日天氣很好,陽光普照,秋高氣爽。如果不是院中有一棵桂樹折了枝桠,人們都快忘了昨日的狂風暴雨。

馮世真如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去院中打拳。一套拳法剛打到一半,就見容大少爺穿着一身深色運動服從身邊跑過。

“馮先生早!”

“啊……早。”

秋晨露涼,可容嘉上穿着背心短褲,結實的胳膊上都是汗水,健步如飛,背影矯健,猶如一匹優美的獵豹。

馮世真的心漏跳一拍,回過神來,已經忘了自己方才打到哪裏了,只得從頭再來。

凝神定氣地又打到一半,容嘉上繞了回來,站在一旁看馮世真打拳,一邊呼呼喘氣,像一頭大型犬。

馮世真被他的喘息聲攪得心煩意亂,一不留神,又亂了步法。

“先生打拳,心不靜呀。”容嘉上搖了搖頭,走了。

馮世真氣呼呼地瞪着他的背影,氣不打一處來。

晚些,馮世真進了書房,只見容嘉上獨自一人靠着書桌站着,低頭翻着書。

“兩個妹妹都說不舒服。”容嘉上說,“太太請了西醫來看過了,說是感冒,說這個禮拜都不能來上課了。”

馮世真想了想,說:“這樣正好單獨給你補課。你的進度本來也和她們不一樣。來吧,先做卷子。”

容嘉上一聽又是做卷子,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接過卷子塗寫起來。可寫了兩道題後,他散漫的神情逐漸變了,擡頭朝馮世真掃了一眼。

“哪裏看不懂?”馮世真問。

容嘉上搖了搖頭,埋頭繼續寫,态度卻逐漸認真了起來。

馮世真坐在書桌對面,翻着當日的《申報》。頭版頭條果真寫着馮玉祥改旗易幟投身北伐的新聞,又說西線戰事吃緊,前線彈藥吃驚,缺醫少藥。

馮世真翻完了報紙,無聊得很,便盯着容大少爺做題。

容嘉上的雙唇無意識地抿着,濃眉微蹙,眼神灼灼。他鼻子生得極好,高挺而精致,下巴到喉結拉伸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這麽專注而嚴肅的表情,倒是初見,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心生愉悅的魅力。

“做好了。”容嘉上擡起頭。

馮世真收回了心思,仔細批改試卷。容嘉上緊盯着她的臉,想從她的表情裏看出一點端倪來。

馮世真擡頭斜睨他,“對自己沒信心?”

“當然不。”容嘉上翹起了腿,把一支鉛筆在指間轉來轉去。

馮世真笑着把試卷遞給他看:“不錯,都及格了。”

“才剛及格?”容嘉上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馮世真耐心地說:“這是燕京大學上學年大二的基礎科目期末考試試卷。那些讀了兩年書的學生都有考不及格的,你自學能考及格,已經很不錯了。”

容嘉上臉色又逐漸好轉了些,緊抿着的唇角微微勾起。

馮世真說:“以你的成績,上大學是沒問題的,所以我也不給你補習那些簡單的課了。大學的課程,不涉及專業,英語和數學這些基礎科目,我可以教你。你願意學嗎?”

容嘉上沒吭聲。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馮世真補充道。

容嘉上這才點了點頭:“有勞先生了。”

他說這話的口氣,有着十分難得的順服和恭敬,馮世真聽得心情舒暢,吐了一口積壓了兩日的濁氣。

平心而論,容嘉上是每個做老師的都夢寐以求的學生。

他聰穎敏捷,理解能力極強,任何知識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融會貫通。他就像一艘已經下了水的船,只需要輕輕一推,就能劃出老遠,展開風帆,迎着朝陽而去。

馮世真覺得上天也在冥冥之中幫助自己。她本來計劃用半個月的時間取得容大少爺的信任和好感,卻因為昨日一場突如其來的生死與共,讓她在短短兩三日內就達到了預期的目标。

這一日秋色極好,院子裏鳥語花香。一場寒風暴雨讓幾株老桂樹全都開了花,花香濃烈,幾乎熏得人昏昏欲睡,又勾得人蠢蠢欲動。

“走吧!”馮世真合上了書本,只拿了一本英文字典。

“去哪兒?”容嘉上問。

“枯燥背單詞太無聊,我教你一招。你打籃球嗎?”

容嘉上揚眉。

啪啪的籃球聲傳來,容太太好奇地走到窗邊往下望。院牆角的小籃球場上,馮世真和容嘉上正站在球場裏,正在投球玩。

馮世真念了一個單詞,把球丢給容嘉上。容嘉上說出相對的英文單詞,緊接着把球投進籃中。

“……shatter……”

“吓……不,破滅!”

“造句。”

容嘉上把球帶着全場跑了一圈,飛身灌籃,同時念了一個句子。

馮世真滿意的揚起笑臉,“下一個……”

“這馮小姐還真有兩下子。”容太太道,“你大哥那麽高傲的性子,居然都能和她處得來。”

說起來,馮世真和容嘉上年紀差別不大,本不适合這麽親密,怕引起閑話。可是容太太并不在乎繼長子會不會被一個家庭教師勾引了去。馮世真在她手裏也不過一枚棋子,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棄了去。如果馮世真能敗壞了容嘉上的名聲,則更中了容太太的下懷。

容芳林無精打采地問:“媽媽,中秋的團圓飯,真的要請惠表姐來嗎?”

容太太收回視線,道:“我受了她爹娘囑托照顧她,當然要盡到責任。”

容芳林很不耐煩:“她有自己親叔叔在上海,為什麽不回叔叔家?我看她就是想纏着秀成哥哥罷了。媽媽,秀成哥哥他……”

“別提他了。”容太太不悅地喝了一聲,又摟過女兒,嘆道,“你知道你爹對你的親事另外有安排的。別說秀成他不喜歡你,就算他喜歡你,你爹也不會同意的。”

“為什麽?”容芳林兩眼蓄着淚,“現在都提倡自由戀愛了。我為什麽不能給自己找丈夫?爹不能拿我們的婚事做交易!”

容太太雖有不舍,卻依舊冷着臉,道:“你看那些鬧自由戀愛的女人,哪個有好下場的?不是嫁了個窮小子做黃臉婆,就是被抛棄了回來求娘家收留的。爹娘總不會害你,自然會給你挑選一個門當戶對,相貌品行都般配的。秀成這孩子是不錯,我也喜歡他。但是……”

“但是爹覺得他是黃家這邊的人,不想再嫁個女兒過去助長黃家勢力是嗎?”

想起猜忌自己,提防自己娘家的丈夫,容太太臉色更加難看。

“惠表姐有什麽好的?”容芳林抹淚,“讀書平平,長得也一般,就是會裝可憐。動不動就一副被人欺負了的樣子,惹得男孩子們都同情她。秀成哥哥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就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男人被女人迷昏了頭,又哪個能帶眼識人的。”容太太無奈長嘆。

窗外忽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那聲音分明是容嘉上發出來的。一貫孤僻冷傲的人居然也能笑得這麽開朗,容家母女都忍不住好奇地張望。

小球場上,馮世真正在指揮着學生:“再站過去點,站到線外。轉過身去。”

容嘉上用手指轉着球,好整以暇道:“先生,這樣的罰球不規矩。”

“我是先生,我就是規矩。”馮世真促狹地笑着,“答錯了題就要受懲罰的。背對着投籃。不準看!”

“廢物才看。”容嘉上冷嗤一聲,舉手将球朝身後抛去。

籃球劃出一道精準的弧線,噗通穿過了球籃!

馮世真驚訝地瞪大了眼。

這都行?

“先生看清了嗎?”容嘉上得意洋洋勾起了唇角,目光明亮如星,“沒看清?我再做給你看。”

他撿起籃球,又是背身一擲。

中!

再投,又中!

馮世真驚愕得啞口無言,拿他沒轍了。

她瞠目結舌的樣子逗得容嘉上大笑了起來。笑聲清朗動聽,充滿了驕傲和快樂。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樣暢快的笑,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那笑聲短暫,稍縱即逝,馮世真被振動的心弦卻一直顫抖回響,久久不能平靜。

容嘉上身影如風,帶着球在球場裏奔跑,跳躍,輕松上籃,将球灌了個滿蓋。

秋風卷着落葉在陽光中翩翩飛舞,桂花的濃香充盈着肺腑,藍天綠水,豔陽一般的秋花,可馮世真的眼裏只看得到容嘉上敏捷矯健的身影,和他淌着汗水的英俊面容。

漸漸分不清是人在轉,還是天地在旋。所有景色匆匆掠過,化作了巨大的幕布,只有這個白衣少年,停駐眼前。

“大少爺!”一個聽差的急匆匆地從後門跑了出來,“老爺就快到家了,太太請你去前廳等着迎接。”

球滴溜溜滾開。巨幕落下,歡笑停歇。短暫的快樂戛然而止。

馮世真微微暈眩,望向氣喘籲籲的容嘉上,彼此都從對方眼中捕捉到了一抹意義不明的凝重。#####

二十

馮世真回了房,擰了帕子抹去了臉上的汗珠,重新梳了頭,換了一身樸素的衫裙。

她注視着鏡子裏亭亭玉立、斯文娟秀的女郎,露出一抹練習過多次的、溫婉柔順的笑,動身下樓。

樓下十分熱鬧,站在二樓的樓梯口都能聽到女孩子們興奮的歡笑聲。容定坤似乎還帶了不少人回來,因為馮世真還聽到了楊秀成和趙華安的聲音。

客廳裏的沙發上,容定坤一手摟着小兒子,一手摟着大女兒,剩下三個女兒都坐在他腳下,朝他撒嬌。容太太帶着大姨太太笑吟吟地坐在對面沙發上,容嘉上站在一側,再把坐一旁的二姨太太也算上,這可真是一副妻妾和睦、兒女滿堂的幸福家庭的樣板。

二姨太太孫氏是個纖細嬌小的少婦,穿着湖藍色繡百蝶的衫裙,梳着流行的桃尖留海,柳眉杏目,白膚紅唇,溫婉妩媚,确實有幾分書香氣息。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少女靠着沙發背站在孫氏身邊,容貌同她有七分像,氣質更單純一些。這位大概就算陳媽着重說明過的妾家的小姨子了。

容定坤望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長子,說:“昨天的人,你趙叔連夜審過了。是郭家的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總想着翻身。我想,日後還是給你們各撥兩個保镖,出門的時候跟着吧。租界最近兩年來也越來越不安生了。”

“是的,父親。”容嘉上一臉淡漠。

容定坤又說:“聽太太說,你最近終于靜下心,開始認真念書了?”

容嘉上木然點頭:“是的。”

容太太笑道:“嘉上終于懂事了,老爺也可以放心了?聽說你們昨兒還見了杜小姐的,是不是?男人呀,總是要成親了才會懂事的。”

容定坤哼了一聲:“養他這麽大,沒有一件事教我省心的。大好的婚事擺在眼前,卻因為你自己不争氣,半天都敲不定。”

容嘉上淡淡道:“容家這家世,爹這麽大的面子,杜家都不賣,可見兒子确實配不上杜家的小姐。”

容定坤一怔,随即怒道:“你倒會給自己找借口!”

容嘉上嘴角勾起一抹譏笑:“杜小姐是上海名媛,知己遍天下,處處留芳影。縱使兒子沒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也不會寂寞的。”

容定坤道:“等她做了容家媳婦,你自然可以管教她。你要有本事找一個門當戶對、嫁妝豐厚,又賢惠聽話的小姐回來。否則,老老實實聽我的安排!”

容芳林在旁邊聽了,臉色也一暗,忍不住朝楊秀成投去哀婉的一瞥。

馮世真站在樓梯邊的陰影裏,望着容嘉上孤獨而倔強的身影。年輕人筆挺而立,站在人群中,卻是那麽格格不入。那些父母子女的歡笑,親朋好友的寒暄,于他來說都仿佛身外之物。他不知是不能,還是不屑融入進去。

容定坤抱着心愛的小兒子噓寒問暖,轉頭之間,眼角掃到了樓梯口那個清淡如煙一般的身影。

仿佛一個重錘擊中了天靈蓋,又如利箭穿透了心髒。容定坤驚駭地猛然站了起來,跌了小兒子都不自知,失控地厲聲喝道:“是誰?”

衆人都吓了一大跳。

容芳林望過去,松了一口氣,嗔道:“爹爹,那就是馮先生。咱們家新請的家庭教師。”

馮世真緩緩地自陰影之中走了出來,畢恭畢敬地朝容定坤躬身行禮,麻花辮垂在胸前。

“容老板好,我叫馮世真,是府上的家庭教師。方才失禮了,請多見諒。”

容定坤臉色青白,眼中泛起血絲,死死盯住了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就像盯着一個鬼。

“爹爹……嗚哇哇……”容小少爺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容定坤的神智被小兒子的哭鬧逐漸拉了回去。他低頭抱起兒子,交給了老媽子,再擡頭時,先前的驚駭已如水過鴨背,不留半點痕跡。

可能讓容定坤驚駭成這樣,會是因為什麽事?

一時間,屋中諸人的目光都在容定坤和馮世真兩人身上打轉。

馮世真一身再普通不過的良家打扮,謙和有禮,又不卑不亢,端莊地站在那裏挑不出半點錯。而她肌膚白皙,容貌秀麗,雙眸好似養在水銀裏的黑琉璃一般,又是個很出色的美貌女郎。

但是容定坤方才的神情,卻顯然不是看到美貌佳人時該有的。

二姨太太孫氏眉頭皺得打結,不安地拽着了衣角。她妹子木然地站在旁邊,黑嗔嗔地眼珠子轉了轉,證明自己是個活人,不是蠟像。

而容定坤已徹底鎮定了下來,雙目如鷹,從馮世真的臉上掃過,驚恐之色已被他徹底掩蓋住。他沉着臉,冷淡地點了點頭。

“你姓馮?”

“是的,老爺。”馮世真垂着頭應道。

容太太不安地說:“馮小姐的背景,趙哥都查過的,說沒有問題。芳林都說她教書很好,連嘉上也聽她的話。老爺……”

“我看過她的資料的。”容定坤說,“人年紀大了,有時容易犯糊塗。方才吓着馮小姐了?”

馮世真忙道:“老爺您正當壯年,龍神虎威,怎麽能算年紀大?本是我站的地方不妥,吓着老爺了,該賠罪才是。”

“馮小姐倒是個機靈人。”容定坤淡笑了一下,“馮小姐請過來坐。芳林,給你先生倒茶。”

馮世真欠身謝過,這才入座。

兒女都容貌出色,容定坤自然也生得不俗。他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筆挺,容嘉上的好身板顯然繼承自他。容定坤兩鬓微白,雙目炯炯有神,笑起來時,眼角細紋散開,別有一番風流儒雅的氣質。這個叱咤上海灘的進出口業大亨兼走私大戶,談笑風生時親切随和,不茍言笑時則陰鸷深沉,令人難以捉摸。

容定坤也在打量着馮世真。

清貧的年輕女老師,生得漂亮,在他的注視下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白皙的臉頰透出了羞赧的紅暈,低着頭一直不敢擡起來。

兩人一個目光灼灼,一個羞澀腼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間的暧昧。

容太太很是得意地朝二姨太太丢去挑釁的一瞥。二姨太太青着臉,目光像針一樣朝馮世真的身上紮去。

女人間的眉眼交鋒落在了容嘉上的眼中,他再看着馮世真,那嬌羞的模樣猶如錐子似的紮進他眼睛裏。

片刻後,容定坤興味悠長地一笑,“馮小姐長得有幾分眼熟呢。”

容芳桦笑嘻嘻道:“真奇怪,大哥之前也說馮先生眼熟來着。難道先生真的長得像個熟人?”

容嘉上的臉上冒着寒氣,冷冰冰道:“有時覺得先生眼熟,有時又像從來不認識她似的,也是奇怪。”

這話譏諷馮世真善變,衆人都聽了出來。

這兩人先前不是還有說有笑嗎?怎麽轉頭又鬧矛盾了?容芳林怕馮世真當着這麽多人多面下不來臺,正尋思着怎麽解圍,馮世真倒是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其實我常被人這麽問。想來是生得太普通,反而容易讓人覺得眼熟吧。大少爺才認識我幾日,不熟也是正常的。”

簡單兩句,便化解了尴尬,還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容定坤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對長子道:“看樣子這次的先生能治住你。”

随即又一一問了些馮世真家中的情況。

“這麽說,你們家的鋪面房子都燒毀了?”

“是的。”馮世真苦笑,“幸好人沒事……我爹受了傷,但是現在也快養好了。”

容定坤問:“沒想過去找人索賠?”

“找誰呢?”馮世真嘆氣,“巡捕房說是東街一戶人家燒爐子引起的火災。可是他們自家已全部死在大火裏了。這大概就是命吧。日月盈仄,潮漲潮落,人生總是禍福難測的。”

容定坤啧啧,注視着她的目光充滿了憐惜、玩味,和道不明的思索。

馮世真被他盯着不自在,頭埋得更低了。

容嘉上看不下去,咳了兩聲。

容定坤收回了逼人的目光,道:“都說禍之福所依,馮小姐将來會苦盡甘來的。你且好生教導孩子們。在容家,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馮世真感激地欠身道:“有老爺這句話,我一定傾近全力,教導好少爺和小姐們。”

她見好就收,起身告退。

容太太笑着問:“老爺,我就說了這次找的家庭教師人不錯吧。”

“是不錯。”容定坤若有所思,又多看了一眼馮世真窈窕的背影。

馮世真剛走上三樓,身後傳來腳步聲。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越過了馮世真,朝自己房間走。

“大少爺。”馮世真喚,“今天下午的課,你若是沒空,可以暫停。”

容嘉上扭頭望着她,神色冷淡:“為什麽不上?還是馮先生自己有什麽安排?”

“我能有什麽安排?”馮世真笑道,“我是看老爺回來了,你們一家團圓,或許需要給你放半日的假。”

“先生倒是細心體貼。”容嘉上道,似笑非笑,目光如柳葉刀似的從馮世真的臉上掃過,“難怪家父一見你就很喜歡呢!”

馮世真頓了一下,平靜地說:“在別人家裏做活兒,總得讨東家歡心才是。”

容嘉上嘴角輕抽,道:“我也是東家,你倒沒怎麽把我當回事。”

“我怎麽不把你當一回事?”馮世真沒好氣,“從一開始就刁難欺負我的人可是你吧。你倒是惡人先告狀。”

“先生哪回沒頂回來,也沒吃虧呀。”容嘉上理直氣壯。

馮世真啼笑皆非:“我要是不頂回去,那就是活該被你欺負了?是不是那樣打不還手,罵不還嘴,才算是讨了你大少爺的歡心?”

容嘉上噎住。

“再說了,大少爺又不是給我發薪金的人。等你哪天把頭上的少字去掉了,再來我跟前使威風吧。”馮世真挑眉一聲嗤笑,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

“喂!”容嘉上喊了一聲,“下午還上課嗎?”

“上!”馮世真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下午抽考英文單詞,背不出來就打你板子!”

這句話潑辣帶勁,像一條柔軟的柳條抽在青年的肩上,打得他半身一陣酥麻。

容嘉上心頭狂跳,眼睜睜看馮世真當着他的面把門甩上。他回過神,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走了。

“這麽說,你同容家大少爺相處得還不錯?”

布置得雍容氣派的房間裏,只亮着一盞臺燈。雪茄氣息缭繞,窗外月色撩人,銀輝落在窗前男子的身上。

孟緒安穿着合身的西裝,襯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小臂,手腕上帶着一款百達翡麗手表。他的槍帶未摘下,勾勒着他堅實的胸膛和寬闊雄渾的肩背。一把漂亮的左輪手槍随意地放在書桌上,壓着一沓文件。

馮世真站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低聲說:“容嘉上雖然看着性格乖僻不羁,但是本性不壞,就是個缺乏關愛的孩子罷了。摸清了他的心思,也就比較好打交道了。可是,我看容嘉上喜歡軍事,對繼承家業也并沒有多大興趣的樣子。”

“那不更好?”孟緒安輕笑了一聲,吐了煙,“容嘉上越是這樣,他越渴望得到承認。你做得很好,多關心重視他一些,取得他全部的信任。一個聰明又逆反的兒子,還真是個用來對付父親的好工具。”

馮世真沉默着。

孟緒安又問:“你怎麽應付容定坤的?”

馮世真說:“落難的佳人,知書達理,機靈圓滑,卻又總有幾分卑微和無奈。”

“如果容定坤真看上了你呢?”

馮世真沒回答。

孟緒安轉頭望過去,捕捉到了馮世真眉頭細微的一颦。

“有什麽不妥?”

馮世真斟酌了片刻,帶着困惑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容定坤他,似乎怕我?”

孟緒安露出興味之色,挑眉朝馮世真招了招手。

“容定坤會怕你?”

馮世真說:“似乎,我身上有什麽東西,讓他聯想到了一些他懼怕的事。我不知道是什麽。我們當初都預計過,認得知道了我的來歷後,有可能厭惡抵觸我。可沒想到他的反應比我預估的要大很多。但是他又沒有要辭退我的打算。我有些弄不清了。”

孟緒安思索着:“我會去查一下。若情況對你不利,會安排你撤出來。”

“未必是不利。”馮世真意味深長地笑,“能讓容定坤懼怕的,定是他的軟肋。順藤摸瓜,也許會有大收獲。只是目前先要安撫好容嘉上。”

“別因小失大。”孟緒安道,“你的目标,是扳倒容定坤。容嘉上,不過是你踏腳的棋子。”

“我知道。”馮世真垂着眼簾說。

月光照着馮世真白皙清秀的臉龐,将她臉上掩藏極深的困惑和失落曝光。

孟緒安伸出手,手指勾起了馮世真的臉,輕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擡眼同自己對視。

“世真,記住了,你是下餌的人,不要反被魚兒拖進了水中。”#####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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