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金秋八月,桂子飄香。小姐們嘻嘻哈哈地在樹下摘桂花,廚娘們開始砰砰打月餅。

馮世真從側門路過,就見老媽子們端了剛出爐的月餅出來,濃濃的香氣引得她駐足深呼吸。

“馮小姐,嘗一塊呀。”老媽子們熱情地招呼。

馮世真模樣清秀,待人又親切沒架子。平日沒事,馮世真都會去廚房裏和老媽子們閑聊幾句,幫着她們念念報紙和雜志,有時還幫着代筆寫信。住進容家不過十來天,馮世真就已和做工的娘姨們打成了一片。

新出爐的月餅散發着誘人的芳香,放個一兩日,泛起了一層油光,銀刀切開,玉色的餡兒,嫩黃的蛋黃,引人垂涎三尺。

馮世真揀了一牙切好的蓮蓉蛋黃,嘗了一口,柔軟的蓮蓉在舌尖融化,蛋黃的鹹澀散開唇齒裏留着一股甜香。

“真好吃。”馮世真贊了一聲好,“讓我想到我娘做的月餅了。”

“馮小姐中秋要回家嗎?”

“自然要回去的。”

“喲,真是孝順呢!”

容嘉上牽着一對小獵犬走來,就見馮世真穿着一條淺青色的舊式旗袍,坐在廚房門口的板凳上,沐浴着秋光,一臉滿足地吃着月餅。

小獵犬聞到了食物香,汪汪叫着朝廚房沖。容嘉上吹着口哨,把小狗拽住。

“大少爺。”馮世真站了起來,“這是哪兒來的小狗呀?”

“雲弛家生的小狗,送給芳林和芳桦的。”容嘉上說着,視線落在馮世真嘴角一點蛋黃屑上。

馮世真蹲下來,拿了一牙月餅喂小狗。小狗搖着尾巴舔她的手,逗得她呵呵直笑。笑聲輕柔悅耳,好似羽毛輕輕自心頭撩過。

“別亂喂它們吃東西!”容嘉上突然把小狗拽了回去,“這麽小的狗,吃壞了肚子不好治。”

馮世真尴尬地收回了手,站了起來,道:“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到。”

容嘉上板着臉沒看她:“我把狗給芳林她們送過去。”

馮世真看了一下表,說:“一會兒要上課,你們別遲到了。”

“知道了。”容嘉上敷衍地應了一聲,牽着小狗走了。

馮世真溫和笑着目送他遠去,仿佛毫不介意對方的失禮。

兩人自從外出遇險後,關系就一直這麽不冷不熱地維持着。容嘉上沒有再刻意排斥馮世真,但是對她也算不上熱情。就是上課認真了許多,布置的功課也總能完成得很好。私下碰見,彼此都會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偶爾交談幾句。

容嘉上的性子似乎有些陰晴不定,有時不知道被觸到了什麽逆鱗,就會忽然冷臉。馮世真久了也習慣了,只當他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

這個青年始終像一匹孤獨的狼,游離在人群之外,對每個靠近的人都發出警惕的低哮。這是個受過傷害的人才會有的自我保護之态。

旁人都在警告下和他保持着距離,唯有馮世真,出于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不斷接近,試圖摸一摸他豎立起來的後頸的皮毛。

老媽子們都有些怕容嘉上,之前都躲開了,這時才從廚房裏出來,道:“馮小姐也不容易呢。”

馮世真拍着手上的碎屑,笑道:“貴府的少爺和小姐們念書又認真又勤奮。我教過那麽多學生,極少碰到這麽好的呢。”

老媽子連連點頭,說:“我們家老爺最喜歡有學問的人,家裏連姨太太都能念英文詩呢。”

正說着,兩個聽差的抱着幾個盒子走過,朝老媽子打了個招呼,朝西而去。

“馮小姐你瞧。”老媽子促狹笑道,“又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什麽好東西,送去給西堂的那位呢。瞧着寵的法兒,也許不等二姨太太生孩子,家裏就要添一位三姨太太了。”

馮世真好奇道:“聽說這個孫小姐跟着老爺也有些日子了,難道一直沒名分?”

另外一個老媽子湊上來道:“老爺當然想納進來,連太太都點了頭了,是那孫小姨自己不肯。人家是什麽清心女子學校的高材生,說寧死不肯做妾的。如今雖說也在伺候老爺,但是說出去不算數,面子上留個清白罷了。”

馮世真嘆道:“聽起來怪可憐的。”

“怎麽會?”一個年輕的媳婦子一臉羨慕,“老爺可寵她了,比當年對二姨太太還要好個百倍。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西洋的葡萄酒、衣料,可是一箱箱往西堂裏送。太太可不高興,有一次還借着罵咱們下人,說容家都要改姓孫了呢。”

老媽子道:“也就這幾年,年輕容貌好,還能傲氣。你看二姨太太進門才六七年,光景已大不如前了。如今也全靠妹子幫她争寵呢。”

媳婦子快嘴道:“太太也能找呀!”

老媽子急忙瞪了她一眼。媳婦子看了馮世真一眼,讪笑着閉上了嘴。

西堂是一處獨立的西式小洋房,上下大概只得四個房間,很不起眼,卻是容家的中心。

容定坤回府後,并沒住大宅,而是帶着孫家小姨住進了西堂裏。他早出晚歸,平日楊秀成他們過來彙報公事,也直奔西堂。而孫二小姐自進了西堂,就沒怎麽出來過。

陳媽在馮世真耳邊搬弄過,說容定坤有煙瘾,孫小姨就是給他伺候煙袋的人。

“以前這活兒是二姨太太做的。可大煙到底傷身,二姨太太連着流掉了兩個男胎,就狠心戒了,拼命想生兒子。可她又怕別人頂替了這活兒,奪了老爺的寵愛,于是,就把自家妹子弄來了。”

陳媽說着,也是一臉鄙夷不屑之色。

畢竟,又不是家裏過不下去了,還将清清白白的妹子拖下水,做了小妾。這不是害了自己妹妹麽?

馮世真不知道容定坤的煙瘾有多重,單看他本人精神矍铄,雙目清明,十分幹練英挺,并不像是個抽大煙的人。

“老爺抽的可是一兩煙土一兩黃金的馬蹄土熬的煙呢!”陳媽啧啧,“這大煙極好,抽了不傷身,旁人求都求不得。老爺只拿這煙送禮,從來不賣的。”

自打馮世真憋了憋陳媽後,陳媽對她說起東家的是非,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馮世真又是個絕好的聽衆,安靜認真,嘴巴又嚴。

其實容家這樣的人家,東家的私密從來瞞不過下人,流傳速度堪比流感。平日裏只要不亂議論,管家也懶得多管。

馮世真自己不碰大煙,卻是清楚抽了煙的人,神情恍惚,最不提防人。所以能侍候煙袋的,必然是極寵幸的人。這個孫家小姨顯然如今是最得容定坤寵愛的人。

有這麽一個妹妹在,自己又懷着身孕,難怪容太太将二姨太太視作勁敵,想引進外援了。

不過容定坤出第一次見到馮世真的時候被吓了一跳外,就對馮世真失去了興趣。那麽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家庭教師,又是傳說中認得最喜歡的書香淑女的款,平日裏偶爾碰見,他都不多看馮世真一眼。如此紳士正派,都讓容太太暗自吃驚。

不僅不多看。馮世真覺得,容定坤幾乎有點不想看到她。他掩飾得很好,可眼底依舊有一抹懼意。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只當是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人。但是女性的細膩敏銳讓馮世真捕捉到了那細微的情緒。

他到底在怕什麽?

若真的讨厭她,為什麽不尋個理由解雇她呢?

也許容定坤并不屑把一個小女子當作威脅,又或許他公事繁忙沒有功夫去管一個小小家庭教師。總之,馮世真安安穩穩地在容家繼續教着書,低調安靜,幾乎像不存在一樣。

這日容芳林和容芳桦下了課,容嘉上如往常一樣,胳膊下夾着書,邁着懶散的步伐,擦着妹妹們的肩進了書房。

馮世真前幾日同容太太說過,容大少爺的進度同兩位小姐不一樣,課最好分開上。于是從那之後,馮世真都會單獨給容嘉上開課。

為了避嫌,書房的門都會敞開着。容太太最初不放心,派聽差來偷看過。聽差回去說大少爺老實聽課,做錯了還要被先生罰。容太太吃驚得好似吞了個雞蛋,暗暗覺得這馮世真還真有些手腕。

馮世真拿着一本中學課本做幌子,給容嘉上講的是大學的書。

“你什麽時候開始自學大學課程的?”馮世真問。

“中學二年級吧。”容嘉上說,“自己把中學課程學完了,無所事事,朋友的哥哥正在念大學,就借了他的舊課本看。”

馮世真贊賞地點了點頭:“你很聰明。就是自學的話,有些地方學得不夠紮實。不過沒關系,相信我稍微一講解,你就能明白。”

容嘉上習慣性地轉着筆,似乎在聽,又似乎在走神。

聰明的學生總是有幾分傲氣的。馮世真自己深有體會,也不會去約束容嘉上。

秋高氣爽,正是出游賞秋的大好時節,可容嘉上能耐心地坐在書桌前,一道道地解着習題。馮世真在旁邊守着他,看着他青春英俊的側臉,越發不理解,他怎麽會是容定坤的兒子?

“想什麽呢?”容嘉上在馮世真眼前打了個響指。

馮世真回過神,尴尬地咳了一聲:“做完了?我看看。”

容嘉上把練習本推了過去,拿胳膊撐着下巴,斜着腦袋盯着馮世真染着薄薄紅暈的臉頰。

馮世真在這坦然直接的目光下,感覺到隐隐的燥熱。自來水筆在本子上圈圈畫畫,發出沙沙聲。涼爽的秋風自窗外湧進來,拂動着兩人額前的發絲。

“挺好的,只錯了兩道題。”馮世真擡起了頭,“你自己先看看。看不明白的,我再給你講解。”

容嘉上拿筆算了算,很快發現了問題:“第二步的時候用錯公式了。該用這個。”

馮世真點了點頭,拿筆寫着:“還有另外一個公式,更加簡單。你看……”

容嘉上突然抽鼻子。

馮世真敏捷地拿起本子擋住臉,以及容嘉上緊接而來的噴嚏。

容嘉上拿手捂着鼻子,不悅地瞪了馮世真一眼:“放心,我不會那麽沒風度,沖着女士打噴嚏!”

馮世真讪笑着放下了本子,關切地問:“你感冒了?”

“只是鼻子有些癢。”容嘉上甕聲甕氣道,抽了抽鼻子。

“生病了就不要勉強。”馮世真溫柔體貼,“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都說了沒事。”容嘉上不耐煩,“一點傷風罷了。我……”

又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掏出帕子擦了擦臉。容嘉上讪笑。

“這事上有什麽好要強的?生病了就休息。知識學不完的,不差這一天。”馮世真耐心地勸道,“要叫醫生給你開點藥嗎?吃了藥睡一覺,明日就會好了。再說明天是中秋節,太太讓我給你們放三日假,說要帶你們回杭州探親的。”

“她要回娘家,我又不用跟着去。”容嘉上擺了擺手,“感冒又不是什麽大病,哪裏就連書都不能讀了?”

馮世真忽然傾過身,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容嘉上猝不及防,只覺得額頭傳來一陣清涼柔軟,十分舒服惬意。可那冰涼随即又撤了去。

“你發燒了。”馮世真的神色認真了起來,“聽我的話,大少爺,回去休息。我讓聽差的給你請個大夫來。”

“不用了。”容嘉上終于妥協,耷拉着腦袋,像是一只沮喪的大狗,“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馮世真望着他,卻沒再啰嗦,眼神深邃,充滿了欲言又止的擔憂。

容嘉上收拾着書本,擡頭看了她一眼。

“好吧。”他終于放棄,“家裏有西藥,我會去吃的。你滿意了吧?”

馮世真微笑,說:“我讓廚房給你煲湯?”

“随便啦。”容嘉上趿拉着腳步朝外走,嘴裏嘟囔,“真是比老媽子還煩。”

馮世真跟在他身後,好脾氣地叮囑着:“要先吃飯再吃藥,不然會傷了胃。”

容嘉上含糊地哦了一聲。

“多喝水,晚上好好睡一覺。”

“你有完沒完?”容嘉上扭頭噴道。

馮世真怔了一下,笑容讪讪,目光黯淡了下來,道:“抱歉,是我啰嗦了。”

她朝容嘉上一點頭,擦着他的肩,快步朝樓上走去。

容嘉上望着馮世真輕飄飄的背影,胸口堵着一團氣,跺了一下腳,追了上去。

“哎!”

馮世真沒理他。

“馮先生?”容嘉上繼續喚着,“馮小姐?馮……你叫什麽來着?”

馮世真終于回過了頭,咬着牙,狠狠地冷笑着:“要不是沖着你家的錢,我真想給你一耳光。”

容嘉上愕然站住,繼而噗哧一聲笑起來。

馮世真擰着眉頭瞪着容嘉上:“你笑什麽?”

容嘉上笑得有些咳嗽,道:“你還真誠實。”

“別你呀我呀的!”馮世真板起臉,“家庭教師也是教師,勞煩大少爺稱呼我馮先生或者馮小姐。另外,我叫馮世真,世界的世,真假的真。”

“馮世真……”容嘉上念着,拾階而上,“你就算真甩我一耳光,我想太太也不會扣你的工錢的。沒準還會獎你一個紅包呢。”

“我不打病人。”馮世真抄着手冷哼一聲,扭頭繼續往上走。

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着,道:“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個承認沖着我家錢來的女人。”

馮世真回頭掃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大少爺才活了多少年,見過幾個女人?按照你這麽說,你家這麽多老媽子,哪個又不是沖着錢來的?又不是教堂義工,誰會免費來幹活?”

容嘉上啞然了。

馮世真又道:“你也別真當我不敢打你。學生吃老師的板子,天經地義。你要再對我這麽呼來喝去,不知禮數,你看我敢不敢對你用法!我雖然不是什麽名師,卻也不想教出一個不知尊師重教的涅徒來。”

“得了,我錯了還不行麽?”容嘉上嘟囔着,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

馮世真一肚子氣,看他蔫蔫的樣子,又不好發火。她把容嘉上送回了卧室,又搖鈴叫老媽子送來了熱水,督促着容嘉上把藥吃了。

這是馮世真第二次進容嘉上的房間。上次偷偷摸摸,又是半夜,也沒看個真切。

這次看來,發現這個套房十分寬敞舒适,配有一個會客室,一個大浴室和一個小陽臺。屋子裏收拾得很幹淨整潔,保留着軍營裏帶出來的簡潔之風。牆角放着啞鈴之類的運動器材,牆上挂了一副國畫年歷,窗臺上擺了兩盆綠植,簡單得簡直不像一個巨富之家公子哥兒的房間。

除此之外,就是那兩櫃子的飛機模型。

馮世真好奇地指着一架飛機模型問:“這個是用來做什麽的?”

“滑翔機。”容嘉上說,“适合低空飛行,用來空投物資的。你右手邊是戰鬥機,可以發射炮彈。”

架子底部,還放着一個飛行員頭盔。

“你開過飛機麽?”馮世真問?

容嘉上搖了搖頭,“将來有一天能開就好。”

哪怕是容家這樣的家世,少爺們玩得起豪車名馬,卻也不是輕易玩得起飛機的。容嘉上的這個昂貴的嗜好并不那麽容易實現。

“我沒事了,先生可以回去了。”容嘉上疲憊地躺在床上,有幾分不甘,卻也不得不向疾病暫時投降。

馮世真看他可憐,先前的氣已消了大半,又犯了好心病。

“要不要我陪你一下?”

“有什麽好陪的?”容嘉上幹巴巴地說,“我躺着,你在旁邊看着。這不叫陪,這叫參觀。”

“我也是自找的。”馮世真自嘲着站起來,“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多礙你眼了。”

大概是藥開始起效果,容嘉上愈發昏沉,含糊地說了一句:“不礙眼……還算好看……”

馮世真等了片刻,聽到床上的人發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輕輕嘆了一聲,猶豫了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少年額前的碎發。

沉睡着的容嘉上失去了往日的麟角,像個疲憊的大男孩。發燒讓他臉頰泛紅,嘴唇微微張着,俊美漂亮又可憐,讓人心裏一陣酸軟,憐愛之意在胸臆中泛濫。

馮世真凝視了他片刻,掖好了被子,悄悄離去。#####

二十二

因為第二天是中秋節,馮世真也要放假回家,所以容太太請她下樓一起吃一頓節前飯。

馮世真下到客廳,就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容定坤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二姨太太坐在旁邊削着蘋果。

容定坤今日穿着中式長褂,更顯得儒雅斯文。他已是五十開外的年紀,但保養得極好,看着也不過四十許,十分英俊得體。若是不知道他的那些黑暗的底細,馮世真自覺講不定也會被他忽悠了去。

“馮小姐。”容定坤放下了報紙,客套道,“你過節可要回鄉探親?”

馮世真說:“家父身子不便走動,只能留在上海過節了。”

容定坤又道:“聽說你有個大哥,是公費留學生,什麽時候畢業回國?”

馮世真不禁露出難過之色:“大哥聽聞了家中出事,肄業回國,再過半個月就該到了。我勸過他拿了學位再回來的,但是他等不得。”

容定坤嘆道:“你大哥有孝心呀。知道父母妹子在受難,自己怎麽能還繼續留在國外過逍遙日子呢?他是學什麽的?”

“學醫。”

“那是人才。”容定坤說,“等他回來,帶來讓我見見。我也是大華醫院的股東之一,若是他确實優秀,給他安插個職位就是。”

“老爺!”馮世真受寵若驚,充滿感激地望着容定坤,“這太好了!謝謝容老爺!我大哥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二姨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在旁邊看着,說:“馮小姐可要好生追随我們家老爺。現在讀過書的女孩子都時興去洋行和商行裏做事。馮小姐就沒想過嗎?”

馮世真低着頭,耳朵背都紅了,局促道:“我沒在學校以外的地方做過,不知道能否勝任。我只想先把書教好,也不辜負老爺和太太對我的信任。”

二姨太太笑道:“一定行的。馮小姐在咱們家裏教幾個孩子,真是屈才了呢。”

“我們馮小姐是踏踏實實的人,沒得那種好高骛遠,不知好歹的心思。”容太太帶着大姨太太下了樓來,朝二姨太太一聲冷笑。

二姨太太放下了蘋果,委屈地紅了眼眶,面色寂寥哀婉:“是我說錯話了,馮小姐不要介意。”

馮世真心道之前還覺得餘知惠裝委屈的功夫堪稱一流,現在一看,餘小姐應該趕緊拜二姨太太為師才是。

況且二姨太太不和容太太頂撞,反而把皮球丢到了馮世真這裏來。弄得馮世真好似才是欺負了她的那一個。這一招乾坤挪移,欺軟怕硬,真是又打了容太太的臉,又将了馮世真一着。

高手!

馮世真只得誠惶誠恐道:“沒有的事,二姨太太只是一片熱心……”

“孫姨娘這動不動就愛道歉的習慣,還是老樣子呀。”容芳林冷聲說着,下了樓來,“我看你最應該去國務院工作,凡是遇到要向外賓賠禮道歉的活兒,就派你上場。你楚楚可憐地往哪兒一站,再大的國際糾紛都能立時解決。把你留在我們家裏,才是屈才了!”

馮世真心中暗暗喝彩。

二姨太太一張俏臉陣青陣紅的,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容定坤顯然極其寵愛長女,見她頂撞了自己心愛的小妾,也不過斥了一聲胡鬧。二姨太太很識趣,不去招惹容大小姐,咬牙吃了這個悶虧。

容太太對丈夫道:“嘉上說是感冒了,吃了藥睡了,不下來吃飯了。我看明天他也沒法跟咱們一起回鄉下了。”

容定坤不悅地蹙眉:“怎麽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這個時候病?他不會是裝病,不肯和我們一起出門吧。”

馮世真忍不住插嘴道:“是真的病了,打噴嚏流鼻涕,很沒精神。這病要傳染,大少爺在家裏休息也是好的。”

容定坤只好說:“那就讓他留在家裏吧。”

随即吩咐聽差擺飯,衆人和和睦睦地用了一頓飯,誰都沒有問過一聲容嘉上,仿佛當他本來就不存在一般。

馮世真看着容定坤親手喂小兒子吃菜時的慈愛模樣,看着其餘的妻妾子女們歡笑說樂的模樣,忽然就明白了容嘉上身上那份疏離淡漠是自何處來的。

這裏是他的家,這些是他血脈相連的家人,可是沒有人在乎他,關心他,連最親的父親,對他也是指責多餘關懷。上行下效,繼母和弟妹們自然不會将他當做一回事。他游蕩在這個家庭的邊緣,進不去,走不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無所适從。

所以他只有冷漠,封閉了感情,為了堅強。所以他拒絕旁人的關懷,因為他也不信任別人的真心。他是一座封閉的城,不論風霜雪雨,自生自滅。

馮世真回想起了初見容嘉上的情景。少年白衣勝雪,孤傲清冷,一束光落在他身上,照着他淡漠而俊美的容顏。他那時就好像一座如玉一般的雪山。遺世孤立,又吸引着人想去朝拜。

孟緒安指着那張薄薄的文件夾,說:“世真,你要把這份文件填補完整。”

那時候馮世真還想,不過一個少年,能有什麽故事?

她覺得容嘉上是一本攤開的書,一目了然。可她沒有想到,這本書讀着,會讓人覺得心酸。這閱讀感言,她寫得有點艱難。

想起了孟緒安,馮世真不禁又悄悄看了容定坤一眼。

馮世真曾問孟緒安,容定坤輕易就能查到她的來歷,肯定不會用她。孟緒安卻笑着說,容定坤肯定會把她留下來,就近監視。

“多疑的人都有這個毛病,簡單的事會被他們越想越複雜,會反複推翻自己的假設。”孟緒安說,“他懷疑你進入容家不懷好意,他的自負讓他不屑你,多疑則讓他又忍不住想弄清楚你的底細,生怕錯過了一個放長線釣大魚的機會。所以他肯定會留你下來,讓老媽子盯緊你。”

馮世真吃着百合炒秋葵,聽着容定坤和小兒子的說笑聲,極輕地冷冷笑了一下。

用過了晚飯,容家人去書房喝茶聊天。馮世真先行告辭,留聲機放着輕快的歌曲,伴随着她的腳步拾階而上。

三樓靜悄悄的,容嘉上的房門依舊緊閉着。馮世真不知道他後來用了晚飯沒,想問一問老媽子,又怕給了下人們談資。她在容嘉上的門口站了片刻,裏面沒有半點動靜,也沒有光。

也許真是睡了。

馮世真回了自己的卧室,收拾好了明天回家的行李,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異樣的波動讓馮世真自夢中醒了過來。她起初還有點困惑,揉着眼睛坐起來,望見對面的房間亮起了燈。

容嘉上醒了?

抽水馬桶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十分清晰。

随後一聲嘔吐的聲音。

馮世真瞬間清醒了,掀開薄被下了床。

容嘉上跪坐在馬桶邊,艱難地喘息。他整個人暈沉沉的,呼吸滾燙,胃裏翻江倒海。晚上吃下去的面條已被吐了大半,作嘔的感覺依舊,卻一時吐不出來。

興許的感冒藥吃多了的緣故,胃病突發給他的感冒火上澆油。他已很久沒有這麽病過了,身體的虛弱讓他覺得十分不适。他不喜歡自己此刻的虛弱。就像一個強大慣了的人,突然一天被奪走了力量,感到格外惶恐不安。

胃裏的東西又湧了上來。他伏在馬桶上,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得幹幹淨淨。

喘息聲中,有人走了過來,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他扶起,攙回到了床上。

容嘉上閉着眼睛躺在床上,聽着那人在屋裏走動。溫熱的濕帕子敷在臉上,擦去了他的汗。水杯遞到嘴邊,讓他漱口。

容嘉上覺得自己像陷進了迷沼之中,渾身酸痛,灌了鉛一般沉重,幾乎沒有擡起眼皮的力量。但是他的聽覺和嗅覺卻很敏感。他聞到了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香,聽到她來回走動,收拾衛生間,又打水擰帕子的聲音。

領口被解開,濕熱的帕子擦去了他的汗水,滾燙的肌膚一陣涼爽。容嘉上忍不住長長籲了一口氣。

“多喝點水。”馮世真又把水杯遞過來。

容嘉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無力地倒回床上。

帕子反複擦着他的臉頰、脖頸和濡濕的頭發。過了片刻,一張冰涼的濕帕子搭在了額頭。

容嘉上舒服地哼了一聲,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看清了對面女子清秀的面孔。

“馮世真。”他說,“又是你。”

馮世真抽出了體溫計:“三十九度八。如果天亮後還不退燒,就要請醫生來給你打針了。”

“大驚小怪。只不過是感冒罷了。”容嘉上臉頰潮紅,倔強依舊。

馮世真問:“要吃點什麽嗎?我看你剛才都吐幹淨了。”

“随便吧。”容嘉上閉着眼,漸漸又睡着了。

良久,他感覺到有人進了房間,再度醒了過來。米粥的清香飄進鼻端。

雖然沒有胃口,可容嘉上還是坐了起來,喝了半碗肉松粥。難受痙攣的胃奇跡般地好轉了,身體裏似乎注入了一股溫暖的力量。

“不會再吐了吧?”馮世真有點擔心,“應該是感冒藥的問題。你是不是空腹吃了藥?”

“別啰嗦。”容嘉上不耐煩,“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睡吧。”馮世真給他換了一塊涼帕子,坐在床邊,安靜地守着他。

容嘉上漸漸又睡着了,呼吸平穩。馮世真把燈關了。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灑了進來,在地板上劃着光格。這情景似曾相識,讓馮世真仿佛又聽到了悠揚的舞曲,一陣心曠神怡。

寂靜之中,容嘉上翻了個身,朝着這頭側身睡。馮世真幫他重新搭好了濕帕子,握着他的手,放進被子裏。

發燙的手指動了動,纏住了馮世真的手指,把她的手握住。

馮世真微微怔了一下,卻沒有把手抽回來。

這一夜,對于容嘉上來說,過得很漫長。他燒得暈乎乎的,起初渾身滾燙,猶如置身火海,天亮時退燒,又瘋狂地出汗。

中途他醒了很多次,但是神智都昏昏沉沉,只記得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不厭其煩地給他敷上冰涼的帕子,一遍遍扯來被他踢開的被子,擦去他滾落的汗水。

那女人的手冰涼柔軟,溫柔地撫摸過他的臉龐,一如他臆想中的母親的手。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聞的氣息,令人覺得心情安寧,猶如置身雨後的晴天。

清晨輕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鳥語花香,晴空萬裏無雲,秋風飒爽,卷起落葉。

容嘉上緩緩睜開眼。

昨夜的高燒猶如夏日的驟雨,洶湧而來,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濕淋淋的汗跡。

屋裏空蕩蕩的,只有那張椅子放在床邊。

容嘉上的右手還伸在被子外,虛握着,掌心空空,令他覺得有點不自在,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沉睡的時候溜走了。#####

二十三

馮世真坐在家中逼仄陰暗的小廳裏,幫母親夾着菜。父親剛吸完大煙,整個人還飄忽忽的,雖然靠坐在一旁,魂兒卻不知道去了何處,瞪着死魚目似的雙眼發呆。

馮世真注視着父親蒼老衰敗的面孔,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

馮先生的傷已好了大半,燒傷的後遺症,是皮膚收縮,令他半邊身子不得不蜷縮着,做不了任何事。昔日高大健朗的父親,那個能撐起一片天,讓馮世真仰慕的父親,此刻就是渾身散發着大煙味的佝偻老頭。

馮世真止不住回憶小時候,她和哥哥追着父親敏捷的步伐奔跑嬉戲的情景。那個時候,她覺得父親就是一座大山,永遠不倒;又像是一座燈塔,指引着孩子們前行和回家的方向。

馮先生用力抽了抽鼻子,身子哆嗦着,渾濁的眼珠轉向馮世真,燒傷了的半邊臉也側了過來。

他似乎清醒了點,辨認出了小女兒。

“世真……”

“是我,爹。”馮世真柔聲說,“您吃點飯嗎?今天是中秋節呢。”

“你不是在學校嗎?”馮先生問。

他的記憶已經混亂,不大記得清家裏的那場毀滅性的打擊。馮世真覺得這對父親來說,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我回來陪你們過節的。”馮世真喂了父親一點湯,幫他擦了嘴。

“好好讀書。”馮先生說,“将來進大學教書,女老師這工作體面,能說到一門好親。”

馮太太嘆氣。他們家如今的情況,怕短時間內是沒法給孩子們說好親事的了。

“家裏還好嗎?”馮世真問母親,“那張婆子沒有再來找咱們麻煩吧?”

馮太太說:“自從把外面的屋子租給了馬大貴後,張婆子就安分多了。她也就是還會偷聽我和人聊天,再背地裏說咱們家壞話。不過反正咱們将來會搬走的,一點閑話沒什麽好計較的。”

馮世真放下心來。

一輪圓月高懸在空,照着萬家燈火。涼風習習,吹着露臺上晾着的床單衣服。馮世真坐在一角,手裏端着一小壺溫酒,對着月光自酌,倒也悠閑恣意。

馬大貴悄無聲息都走到了馮世真身邊,撿了一張木條凳坐下。

“馬兄弟,”馮世真客客氣氣地朝他點了點頭,“過節沒有回家麽?”

“孤家寡人一個。”馬大貴說。

馮世真晃着酒壺:“來一點?”

“一會兒還要辦事,不敢喝。”

馮世真不勉強,自己對着月亮,又抿了一口。

馬大貴掏了煙,劃了一根火柴。火光照亮了他粗犷的面孔。

“七爺有話讓我帶給你。”煙霧缭繞,他低聲說。

馮世真放下了酒壺,“請說。”

“前陣子,西北的軍隊挖出了一個明朝娘娘的墳,有一批出土的古董,由容定坤的運輸隊東運,打算從上海走私出海。我們的人一直跟着,中途不慎打草驚蛇,容定坤把東西藏起來了,應該就藏在上海某處。十月十八,這批貨會出海。七爺讓你在這之前探清藏貨之地,以及出貨的具體時間。”

那只有半個來月了。

馮世真點了點頭:“探明之後呢?”

“貨品出倉,需要有容定坤的印信和指印。那個印信,是他随時帶在身邊的。你需要弄到他的印紋和指紋。容家有個八角亭,亭子邊有一株桂樹。樹上有個樹洞。你以後要傳遞信息,都可以藏裏面。我們會安排人去取。”

馮世真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個被孟緒安安插進容家的人。他們彼此不認識,也避免了其中一方暴露或者叛變後,對另外一方的威脅。

馮世真說:“那麽……”

喀喇一聲瓦片輕響。

有人偷聽?馮世真瞳孔收縮!

馬大貴第一個反應過來,魁梧的身軀像捕獵的鷹一般朝發出聲響的暗處撲去。

牆角那人來不及逃走,被馬大貴一手擒住,還沒來得及出口的呼救聲也被掐斷。

馮世真緊追過去,看清那人,眉頭緊皺起來。

張寡婦被馬大貴蒲扇一般的大掌掐着喉嚨,摁在了牆上。她一張老臉漲得紫紅,吐着舌頭拼命喘息,不住翻白眼。馬大貴只用了一只手,就将她牽制住,半分都動彈不得。

張寡婦大概是沖着偷聽點家長裏短的八卦而來的,卻不料聽到了機密。她自己也知道事情鬧大了,滿臉驚恐,渾身抖如篩子。

馬大貴面容陰鸷,胳膊肌肉繃起,手越縮越緊。張寡婦喉中發出咔咔聲,雙目瞪得老大,充滿血絲,雙腳不停地蹬着,踢得地上的碎瓦嘩嘩響。

“動靜太大了。”馮世真忙擺手。

“說得是。”馬大貴松開了手。

張寡婦如獲重釋,張口就要呼喊之際,馬大貴雙手抱着她的頭,用力一扭。

頸骨斷裂的咔嚓聲響在靜靜的小露臺上分外清晰。馮世真尖而短促地抽了一口氣,整個人僵在原地。

張寡婦臃腫的身體如麻袋一樣軟軟地倒了下來。荒涼的月光下,她面孔白裏透着青,血紅雙目圓瞪,正對着馮世真。仿佛想控訴,想詛咒,卻是再也無法出聲了。

陰涼的夜風灌進了馮世真的衣袍裏,她感覺到冷意如一條蛇,慢慢地纏繞着她的身子,一寸寸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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