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書房裏的落地鐘,秒針滴滴嗒嗒,好似急促的腳步聲。

馮世真坐在高背沙發裏,挽起袖子,胳膊上綁着塊黑布,細細的電線自黑布下延伸出來,連在一個音樂匣子大小的黑色盒子上。

“馮小姐,不用緊張。”楊秀成透過金絲眼鏡片,目光雪亮地打量着馮世真,“這是從表姨夫從英國人那裏得來的一個測謊儀。只是測一下心跳脈搏,并不會對身體有傷害。”

馮世真勉強笑了一下,依舊有些不安。

容嘉上忽然伸手,握住了馮世真發涼的手:“不用勉強。你要是覺得不舒服,我們随時可以停。”

“我沒事的。”馮世真朝容嘉上溫婉笑着。

“嘉上你放心,”楊秀成說,“你爹吩咐了,今天要把家裏所有的下人都用這儀器測一遍的。馮小姐只是第一個罷了。”

“別啰嗦了。”容嘉上冷聲道,“要做就快做!”

馮世真反握住容嘉上的手,示意他不要焦躁。

楊秀成讪讪一笑,盯着盒子上的幾個指針,問:“請說一下您的姓名。”

“馮世真。”

“年齡。”

“二十三。”

“家中有什麽人?”

“父母和大哥。”

楊秀成在本子上記了個數,接着問:“馮小姐,你進容家,可是受過什麽人指使?”

馮世真搖頭:“沒有。我只是來找一份工作。”

指針均勻擺動。

楊秀成目不轉睛地盯着儀表盤,繼續問:“那你是否有往外傳遞過情報?”

“沒有!”馮世真略帶了些愠色。

指針也随着大幅度地擺了擺。

“請不要激動。”楊秀成皺着眉,做了個筆記,“馮小姐,你可有鼓動過孫少清離家出走?”

馮世真頓了頓,點頭道:“有過。”

容嘉上聞言一怔。楊秀成也一臉意外地擡起了頭。

馮世真非常坦然地說:“她當我是知己,頻繁向我吐露痛苦。我很同情她,自然會盡力去開導她,鼓勵她。說真的,她這樣的情況,但凡有點同情心的,都會鼓勵她出走,追求自由。我們都是女人,更加應該互相幫助。這是你們男人所不會懂的。”

楊秀成沉吟了片刻,在筆記上書寫了兩筆:“那你可幫她安排策劃過如何離家出走。”

“沒有。”馮世真搖頭,“我僅僅只是和她探讨那部話劇《娜拉》,說了一下女性離開家庭該如何立足。其他的就沒再說了。不怕你們覺得我油滑。我也知道萬一她真要離家出走,我自然是不沾關系的好。就算如此,我這不還是被牽扯了進去,被容老爺辭退了一次了嗎?”

容嘉上緊握着馮世真的手,說:“這不怪你。你也全是出自一片好心罷了。”

楊秀成又問:“那馮小姐可幫着孫小姐同外面的人聯絡過?”

“沒有。”馮世真答。

“沒有替她傳過信?”

“沒有。”

“她同你說過西堂裏的什麽事嗎?”

“沒有。”

楊秀成又記了幾筆,突然問:“馮小姐,你同肖寶麗是怎麽認識的?”

馮世真一怔,下意識緊握了一下容嘉上的手。

容嘉上立刻道:“這個問題又不相幹,有什麽好問的?”

楊秀成解釋說:“這位肖寶麗是上海灘的知名舞女,現在又要拍電影了。馮小姐這樣畢業于名校,又有正經工作的女士,怎麽會和一個交際花做朋友?”

馮世真還未回答,容嘉上搶先道:“人都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嘉上,抱歉。”楊秀成說,“我還是想聽馮小姐自己解釋。”

馮世真神色淡然,手已在不知不覺中同容嘉上五指交扣住。

“原因很簡單。”馮世真說,“之前家裏遭災欠了錢,還不起,我一度考慮去做舞女還債。我第一次去跳舞廳的時候,認識了肖寶麗。”

兩個男人都靜默了。一種聽到別人隐私後的尴尬蔓延開來。

馮世真反而越發坦然從容,說:“麗兒她勸我不要沖動,說下水容易上岸難,還介紹了一個比較靠譜的放債人。那人叫熊三爺。楊先生估計聽說過他。他的利息比較低,還偶爾會給我家寬限。我就是這樣和麗兒做了朋友。”

馮世真停頓了一下,朝神色怔忡的容嘉上微微一笑:“有時候,友誼是不分良賤的。肖寶麗确實是交際花,但她內心光明磊落,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我視她為知己,并不覺得同她來往有什麽不妥。”

女子雙目铮然明亮,刺得楊秀成垂眼避開了這道逼人的目光。

“許多決定就是一念之間的事。”馮世真笑着,“我若當時沒有被她攔下,現在也不過是百樂門裏的舞女了。容大少爺和朋友去玩,沒準也能認識我。我們也許能開開心心地跳一支舞。曲終人散,我記不住一個客人,你也想不起一個舞女。瞧,有些決定,真的能影響一生的命運。”#####

四十六

比如,馮世真那日沒有跟進酒店去找容定坤,沒有誤闖孟緒安的套房,她的人生又會如何?

她不會去容家面試,不會因為要去見孟緒安,而在舞池裏邂逅了一位白衣翩翩的俊美青年。她只會是一個整日勞碌地工作養家的小職員,家仇永遠不能得到昭雪。

也許當她擠在電車裏從街角而過的時候,會看到鮮衣革履的容嘉上,兩人的目光也許會有半秒的交集。

英俊的富家公子呼奴使婢,美人在懷,根本不會在意一個一晃而過的窮酸女孩。他永遠會是一個遙遙不及的夢,像是伸出手也抓不住的流光。

容嘉上用力地握住馮世真的手,沉聲說:“夠了,今天就到這裏。”

楊秀成咳了咳:“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馮小姐,孫小姐離家後,有再和你聯絡過麽?”

馮世真搖頭:“我其實還挺擔心她的,也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畢竟,她真的是很單純的女孩子。我很怕她在外面遇到壞人。”

楊秀成掃了一眼盒子上的指針,點了點頭:“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謝謝馮小姐配合。”

“不客氣。”馮世真優雅點頭,又朝容嘉上一笑,“沒事的。你怎麽比我還緊張?”

容嘉上雙手捂住她的手,湊近了看着她,說:“我不想你提起過去不開心的事。”

“有些事,說出來了反而好了。”馮世真沒有被握住的手在容嘉上的手背上輕柔地拍了拍。

楊秀成看着兩人親昵的動作和神情,又不僅微微蹙眉。

馮世真笑得溫柔缱绻,容嘉上看着她的目光熾熱多情。也許他們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們此時此刻,同一對熱戀的情侶并沒有什麽區別。

就這樣,容嘉上還能老老實實地去和杜蘭馨結婚?

楊秀成不由得暗自搖頭。

容嘉上拉着馮世真的手,把她送出書房,一邊叮囑道:“待會兒我要和楊秀成審問家裏傭人,或許會有點亂。今天的課就不上了。你待在房間裏,沒什麽事就不要出來。”

馮世真應下。

書房門開,管事正站在外面。容嘉上随即松開了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頓了一下,手保持着姿勢片刻,然後慢慢垂下。

“張叔,将家裏所有的下人都召集起來,我和楊先生要問話。”容嘉上冷聲吩咐,“讓芳林和芳桦也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別亂跑。”

管事應下,指揮着聽差去集合下人。

馮世真安靜地朝樓上走。

“先生。”容嘉上喚道。

馮世真回頭望去。

窗外一道陽光正照在容嘉上英俊的臉上,讓他的雙眼清澈得就像秋日的湖水。

“其實我也有個問題。”容嘉上勾起了嘴角,“那天,你為什麽要請我跳舞?”

馮世真愣住了,繼而笑起來:“你覺得,一個女人請一個男人跳舞,需要什麽理由?”

不待容嘉上回答,她轉身上樓,窈窕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樓梯轉角。

馮世真回了房,閉目長長舒了一口氣,疲憊地在椅子裏坐下。

她揉着腿上被自己掐疼的一塊肌膚。這裏估計已經變得青紫,畢竟那時她為了攪亂心律,下足了勁。這個法子雖然很笨,但是從她在孟緒安那裏接受過的訓練來看,是最簡單有效的。

樓下逐漸響起了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而後管事一聲呵斥,人們又安靜了下來。

“先生?”容芳林帶着妹妹來敲門,“先生知道大哥他們要幹嗎麽?”

“好像是府裏有奸細,楊先生和大少爺要清查下人。”馮世真把她們請進房中,“你們怎麽不回屋去?我看他們要折騰好一陣子去了。”

“家裏怎麽會進奸細?”容芳林覺得難以置信,“咱們家有什麽好打探的?”

容家女孩生活在精致的象牙塔裏,絲毫不知道自己父親真正做着什麽生意。不知道自己的首飾衣服,名貴的小提琴,都是用什麽錢買來的。

“別怕。”馮世真安慰道,“容家生意做得大,總有人起了歪心思,想要來打探商業機密。”

容芳桦問:“怎麽不叫巡捕房的來抓人?”

“總要查出是誰呀。”馮世真說,“再說了,這事涉及到貴府的一些隐私,我覺得令尊定是不想鬧得太大,免得讓旁人看了笑話。”

容定坤有多愛面子,他的兒女們自然最清楚的。兩個女孩無話可說。

樓下開始挨個兒審問了。下人們都集中在後門外,管事叫一個名字,進去一個人。

兩個容小姐坐不住,偷偷摸摸溜到二樓去看。馮世真本來避嫌沒出門,但又放心不下兩個女孩,只得跟了去。

一樓大堂裏,容嘉上和楊秀成各坐在沙發一角。容嘉上手裏拿着一本名冊資料,楊秀成則盯着那個儀器。被叫來問話的人貼上膠貼,站在前面回答問題。

“你有偷過府裏的錢財嗎?”

“你有拿過外面人的錢,透露過府裏的秘密嗎?”

“孫小姐有沒有讓你幫她傳遞過消息?”

楊秀成面無表情,聲音冷峻,好似鐵血判官,令人不寒而栗。

有的心虛認罪,有的咬死不承認。容嘉上他們只看那盒子的指針來判斷。有些人留了下來,有些則直接拿了錢,被掃地出門。

總有人不識趣,糾纏着不肯走,自有穿着黑衣的打手走過來,将人直接拖走。

偷懶耍賤的聽差,小偷小摸的老媽子,都被一一清掃了出去。大門外的人越來越少。

容嘉上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翻着檔案,銳利的目光如刀片一樣從那些人身上掃過。他這個樣子,同他的父親容定坤幾乎一模一樣。陰郁、尖銳、冷靜,以捕食者的姿态,俯瞰着衆生。

此刻的容嘉上,同兩個月前舞池裏那個清冷高潔的白衣少年相去甚遠,幾乎判若兩人。

他在飛速地成長,成熟。馮世真同這個男人相識不過兩個月,可是今天一看,覺得他好似不自覺中長大了幾歲一般。

“怪沒意思的。”容芳桦覺得無聊,“先生去我們哪兒坐坐?我們有最新的美國畫報呢。”

馮世真也想把兩個女孩送回去,立刻同意了,帶着她們從側樓梯下了樓,往花園東側的小姐繡樓而去。

與此同時的大堂裏,一個老實巴交的園丁被帶了進來,摁在椅子裏,戴上了膠貼。

“你叫什麽?”楊秀成重複着那幾個問題。

“郭大壯。”園丁搓着手,“俺是三年前進來的,給俺作保的是俺叔叔郭有福,去年病死了……”

“問你什麽,你回答什麽。”楊秀成冷冷掃了園丁一眼,“你偷拿過府裏的錢嗎?”

“沒有!絕對沒有!”郭大壯急忙搖頭,“俺就是個花匠,能拿什麽錢呀?”

“偷過府裏的東西嗎?”

“沒有!”郭大壯繼續搖頭。

“有和孫少清小姐接觸過嗎?”

“沒有!俺這粗人,怎麽會能和小姐們說上話……”

“有将府裏的事說給外人聽嗎?”

“沒有……”

指針劇烈晃動。

楊秀成眉尾一挑:“我再問你一次……”

郭大壯急忙辯解:“就是一些閑話……俺又從來都進不了大宅子,也只是跟着聽差們一起亂說……”

“有收過外面人的錢來刺探府裏的消息嗎?”

“沒有……”郭大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楊秀成。

指針劇烈晃動。

容嘉上和楊秀成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楊秀成合上了手中的資料夾,擡手打了一個響指。站在不遠處的手下立刻大步走了過來。

郭大壯見狀不妙,一把将老管事推開,跳起來往外沖,佝偻的身影竟意外地敏捷!

“抓住他!”容嘉上大喝一聲。

手下卻是慢了一步。郭大壯奔到窗前,舉手抱頭,嘩啦一聲撞破了窗戶,滾落到了外面的草地裏。

三位女士走到半路,突然一個男人卷着一身玻璃掉到面前。容家姐妹吓得齊聲尖叫,紛紛往馮世真身後躲。不料那個男人一個驢打滾站了起來,順手就把站在最前面的馮世真一把抓了過來,掌心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先生!”容芳林尖叫,“快來人呀!”

容嘉上緊跟着打手們追出來,見到這一幕,眼睛霎時紅了。

“退開!都讓開!”郭大壯挾持着馮世真,一步步朝花園側門退去。

打手想要圍上去。容嘉上大喝一聲:“不要亂來!退下!”

馮世真的脖子被郭大壯的胳膊箍着,喘不過起,一張臉憋得發紅。

容嘉上像一頭暴躁的豹子,邁着焦躁的腳步在一段距離外圍徘徊着。幾次想要靠近,又硬生生忍住。

楊秀成把容家姐妹拉開,高聲道:“郭大壯,你逃不掉的。把馮小姐放了,我們有話好好說。”

“當我是傻子呢?”郭大壯大喊着,“你們容家處理的人,都能把蘇州河給填了。”

容嘉上上前,陰鸷地盯着着郭大壯,問:“你要什麽?”

“把門打開!”郭大壯拖着馮世真不停地朝側門後退,“給我一輛車,不準熄火。別想搞小動作。不然我就割了這女人的脖子!”

他掐着馮世真的脖子,鋒利的刀尖抵在她脖子的動脈上。要害被拿住,馮世真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得任人拿捏。

容嘉上粗重地喘息着,和楊秀成交換了一個視線,點了點頭。

楊秀成道:“好,我們給你安排車。你別亂來!”

側門打開了,車開到了門外。

包圍的人讓出一條道。郭大壯挾持着馮世真一點點走了出去。容嘉上死死盯着他,不緊不慢地跟着。

“退遠點!”郭大壯大吼,刀尖刺破了馮世真的肌膚,一道殷紅沿着刀留下。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張開手臂讓手下後退。他緊咬着牙關,額頭青筋曝露,肩背繃起,如一頭随時都能撲過去厮殺的獵豹。

郭大壯退到車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将馮世真推開,跳上車,一腳油門踩到底。馮世真跌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汽車咆哮着擦着她開過,掀起一陣飛沙。

容嘉上猛然出手從屬下的腰側拔出了一把槍,從馮世真身邊奔過,舉槍對準了遠去的車,接連扣動扳機。

砰砰槍聲中,車後窗玻璃紛紛碎裂。車沿着之字形朝前沖。

眼看車就要離開射擊範圍,容嘉上雙目微微眯起,手臂穩健,又開了一槍。

車發出刺耳的聲音,斜斜地撞在路口的一株大樹上。手下們一擁而上,将郭大壯從車裏拖了出來,五花大綁。

容嘉上卻把槍一丢,扭頭朝馮世真奔來。

馮世真已經被楊秀成扶了起來,拿着一張帕子捂着脖子上的傷,一臉驚魂未定。容家姐妹見危機解除了,也跑了過來,圍着馮世真噓寒問暖。

容嘉上奔到她面前,焦急地去拉她的手。

“傷得怎麽樣?讓我看看!”

“沒事。”馮世真忙說,“一點皮肉傷。哎呀你別亂來,疼得很呢!”

容嘉上讪讪地縮了手,扭頭朝管事吼:“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去把醫生請來?”

馮世真苦笑道:“一點皮肉傷,回去抹點藥就好了,何必還麻煩大夫跑一趟。”

“處理不好留了傷疤就不好看了。”容芳桦說,“先生還是聽大哥的話吧。”

手下把半死不活的郭大壯抓了過來。郭大壯一邊肩膀全是血,整個人軟若蔫雞。

“沒死吧?”容嘉上冷聲道,“給他止血,帶去西堂,一會兒再審。”

楊秀成擺手讓人把郭大壯帶走,又補充了一句:“盯緊了,防他自盡。”

手下将半死不活的郭大壯拖走了,草地上留下了一條不怎麽明顯的血跡。馮世真低着頭,不留痕跡地望了一眼,眼神晦澀。

容家的家庭醫生住得很近,不過半晌就趕來了,給馮世真處理了傷口,又打了一針盤尼西林。

“大少爺放心,只是皮肉傷,養幾日就好了。”醫生笑着對一直陰沉着臉坐一旁的容嘉上道。

馮世真咳了兩聲。容嘉上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淡笑着謝過醫生,讓管事把人送走。

容芳林和容芳桦經歷了這一場,對馮世真立刻親了許多。姊妹倆一人挽着馮世真一只胳膊,把人送上樓休息。

容嘉上插不進去,悶悶不樂地目送她們上樓去。倒是馮世真像是聽得到他的腹诽似的,扭頭朝他笑了笑,道:“嘉上,不用擔心我,忙你的正事去吧。”

楊秀成也說:“嘉上,勞煩你去審郭大壯。我這裏還有好些傭人沒有問過話。”

容嘉上沒轍,一臉煩躁地走了。

容家姐妹告辭後,馮世真站在窗前,眺望着下方的庭院。

院子裏多了很多身穿黑衣的壯年男子,而容嘉上高挑筆挺的背影在一群參差不齊的手下之中十分醒目。馮世真看不清他的面孔,卻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了冷冽的氣息。

她又想起了他剛才開槍時的神情,決絕、冷靜、毫不留情,就同他當初将餐刀釘入那個綁匪手掌裏時一樣。那絕對不是個養尊處優的環境下養出來的富家子能做得出來的事!

容定坤歪打正着,養出了一個不容小窺的兒子。

那個叫郭大壯的花匠同馮世真見過幾面,只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但是,還有什麽人能比一個花匠更加容易在庭院裏随意走動而不被注意的呢?

他應當就是那個偕同馮世真傳遞情報的人,是孟緒安安插在容家的另外一個密探!

他看到過自己往桂樹上放情報嗎?

他會揭發自己以自保嗎?

如果知道了真相,容嘉上是否會走到自己面前,如方才那樣,舉着槍,充滿殺意地扣動扳機?#####大家情人節快樂。作者也将度過第XX個單身情人節。

四十七

西堂裏,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低垂着,将屋子遮得密不透光。落地臺燈點亮,散發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一小方空間。

容嘉上坐在沙發裏,跷着腿,一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暖光的燈光,一半沉浸着冰涼的幽藍之中。

郭大壯半死不過地躺在地上喘氣,喉嚨裏發出咯咯聲。

“我知道你醒着。”容嘉上說,“要想裝死,那還不如真死,你說是不是?”

郭大壯睜開了眼,目光渙散。

“你的死活,取決于你接下來的表現了。”容嘉上好整以暇,手指輕敲着扶手,雙眼好似初冬驟寒封凍的湖面。

“我在想,你确實是個進不來大宅子的花匠,那情報定然不是你偷的。你只是那個将情報傳遞出去的人罷了。”

郭大壯一臉絕望,瑟瑟發抖。

“你在府中有同夥。”容嘉上篤定道,“告訴我,那人是誰。”

郭大壯愁眉苦臉地說:“我不知道。”

容嘉上嘴角微勾。站在郭大壯身邊的打手擡腳,朝他大腿上的槍傷踩了下去。

凄慘的叫喊聲在四面封閉的屋子內回蕩,猶如厲鬼的凄鳴。

容嘉上漠然地擺了擺手,手下退開。郭大壯大口喘息,大汗淋漓。

“我再問你一次,你的同夥是誰?”年輕的男子語調清冷,不帶一絲人情味,有着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冷酷和殘忍。

“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壯微弱地哀求,“我們有分工,從來也不互相接觸。我只知道取了情報傳遞出去,連情報送到哪裏也不清楚。大少爺,我欠了賭債,一時糊塗!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饒了我一條賤命。我做牛做馬報答您……”

容嘉上打斷了他:“你怎麽取情報,又怎麽送情報?送給誰?”

郭大壯說:“情報會放在亭子邊的那株老桂樹的樹洞裏。我每天去看一次,若有就取了。東街口有個育嬰堂,把情報用報紙包着,丢在門上的放棄孩子的轉桶裏。我也不知道收買我的人是誰,連聯絡的人都是半夜裏找我的,模樣都記不清。”

容嘉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陰鸷而無情。

“這都是千真萬确的,大少爺!”郭大壯涕淚橫流,磕頭哀求,“我不識字,那些情報都是用油紙封好的,我從來都沒有看過。所以我什麽事都不知道呀!”

“那你最後一次傳遞情報,是什麽時候?”容嘉上問。

郭大壯思索着:“就是……對!就是孫小姐出走的那天。一大早我就在樹洞裏發現有情報,就送出去了。可是因為孫小姐不見了,管事召集了我們盤查問話,我拖到下午才有空把情報送出去的。”

“你真的不知道是誰給你傳情報?”容嘉上冷聲質問。

郭大壯不住搖頭:“我不是聰明人,但是也知道,有些事知道了太多反而是招惹麻煩。”

容嘉上冷聲嗤笑,站了起來:“你确定,是八角亭邊那一株老桂樹?”

郭大壯用力點頭:“那裏是我特意選的。大少爺可以親自去看,樹上一人高的地方,有個拳頭大的樹洞。”

容嘉上靜靜地站了片刻:“你這樣送情報,有多久了?”

郭大壯說:“我是去年四月被收買的,但是一直沒動靜,直到最近……”

“最近?”容嘉上神色一動,“最近是什麽時候?”

郭大壯也隐隐感覺到自己似乎說到了重點,不安地偷瞄着他,喏喏道:“最近……一兩個月吧……”

容嘉上沉默地站着一動不動,瞳仁漆黑無光,像是不見底的深淵。

郭大壯惶恐地哀求:“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呀!大少爺,我不該挾持馮小姐的。我實在是一時慌了,做了蠢事。我……我可以去幫你打探對方的消息!求大少爺繞我一命!”

容嘉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繼而朝一旁的打手點了點頭,轉身離去。打手拿了一直針管走過來,不顧郭大壯掙紮,把他摁住,紮進了他的胳膊裏。

楊秀成剛審問完了剩下的傭人,過來尋容嘉上。

“除了有兩個貪污偷竊,剩下的人都沒有什麽問題。”楊秀成說,“你那裏問得怎麽樣了?”

容嘉上低頭點煙,說:“開頭還說了幾句,後面大概是失血過多,說話颠三倒四的。”

“都說了什麽?”

“說在我們家埋伏了快兩年了,一直朝外面傳遞情報。”

楊秀成忙問:“都傳遞了些什麽?”

容嘉上吐了一口煙,敷衍道:“沒說清就暈過去了。”

“那看來問題果真出在府上。”楊秀成苦惱,“也好,借這機會将家裏的下人清洗一番。凡是有嫌疑的,全部都開了算了。”

容嘉上思索着,問:“那批貨的交貨地址是一串密碼,是誰編寫的?”

楊秀成說:“密碼由趙二爺掌握,每一批貨都有不同的密碼本。那批貨的交貨地址換過,新地址就是通過密碼發給表姨夫看的。我接的電話,把密碼寫了下來,翻譯了給表姨夫看。看完就把紙燒了……”

“紙。”容嘉上冷聲說,“筆跡印在下面的紙上了。”

楊秀成愣住,随即恍然大悟,懊惱地拍了一下腦門。

“一點小招數罷了。”容嘉上說,“我們該注意的是,什麽人能不留痕跡地潛入爹的小書房。”

“是我疏忽了。”楊秀成道,“只是內賊難防。嘉上你以後要多留心了。關于那個馮小姐,容我說句讨人嫌的話。你才認識不過兩個月,她終究是個外人。就算她無心害你,也防不住別人借她來對付你。”

容嘉上不以為然道:“她也不過是個女人罷了。”

“可你喜歡她,她就成了可以傷害你的武器了。”楊秀成道。

容嘉上噗哧一笑:“難怪秀成哥這麽讨女孩子們喜歡,不是沒道理的。”

楊秀成只得聳肩作罷:“郭大壯你打算怎麽處理?”

“等爹回來再說吧。”容嘉上說。

楊秀成說:“表姨夫還是希望你能多些主見的。”

“只是我的主見和他的不朝一個方向呀。”容嘉上哂笑,“既然我還沒獨立,那自然還識趣點,聽從老頭子的指揮的好。他不能又想我聽話,又想我有主見。”

送走了楊秀成,已到了中午。天色越發陰沉,看樣子似乎有雨。才經歷過審訊的容府下人們都有些惴惴不安,給空蕩蕩的大宅子平添了一份抑郁之氣。

容嘉上看見老媽子端着用過的餐盤從樓上下來,問:“馮小姐吃過午飯了?吃的什麽?”

老媽子說:“馮小姐讓廚房做了一碗馄饨。”

“她受了傷,吃馄饨怎麽行?”容嘉上不悅,“讓廚房給她炖一碗黑魚湯。”

老媽子應聲退下。

容嘉上走到了馮世真的門口,輕輕敲響了門。

門開了,馮世真換了一身寬身的旗袍,脖子上纏着白紗布,同容嘉上默默對視。

容嘉上輕聲問:“傷還疼嗎?”

“好多了。”馮世真微微一笑,側身讓他進來。

容嘉上站在房間裏,目光從書桌上批改了一半的練習本和窗臺上的蘭草上掠過,又投向書架上那些深奧的書本,若有所思。

“我這裏亂得很。”馮世真笑着,随手收拾着書本。

容嘉上平靜地看着她:“剛才吓着了嗎?”

“不好說。”馮世真笑道,“我現在其實還沒怎麽回過神。估計等晚上睡下了,才會反應過來。對了,你用了午飯了嗎?”

容嘉上凝視着她,沒有回答。

馮世真一邊收拾着屋內四處擺放的草稿紙,一邊絮絮叨叨着:“你忙了一上午,肯定餓了。今天廚房包的鮮蝦馄饨很好吃,你也嘗一碗?”

容嘉上突然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抱進懷裏。

紙張從馮世真的指間滑落,嘩啦啦地散了一地。

容嘉上收攏手臂,将她整個兒擁進懷中,用力地抱住。馮世真感覺到他身體細微的顫抖,又或者是自己失控的心跳?

耳朵裏是男人鼓噪的心跳,如風雨欲來時天邊的悶雷,夾雜着驚心動魄的震撼。一股男性特有的陽剛又清新的氣息将馮世真包裹住,将她的呼吸也全部占據。

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就像醉酒一般,膝蓋都快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容嘉上的嘴唇貼着馮世真的額角,滾燙的,像一塊烙鐵。

馮世真終于擡起手,輕輕摟着容嘉上的腰。

“我沒事。”她說,“你救了我,嘉上。你做到了。”

容嘉上當年沒能從綁匪手裏救下弟弟,但是今天卻救下了馮世真。

容嘉上顫抖的手臂漸漸平靜,略微松開。

“我其實并沒有做什麽。”他低聲說,“他放開了你。”

“你讓他開放我的。”馮世真說,“你讓他恐懼,不敢傷害我。”

容嘉上凝視着馮世真,感受到對方身上傳遞過來的強大而溫暖的力量,安撫了他因後怕而狂躁的心緒。

馮世真身上有着沐浴後清淺的芳香,引着容嘉上一點點低下頭去,想聞個仔細,想……

“大少爺,出事了!”

走廊裏傳來呼聲。手下砰砰敲着容嘉上卧室的門。

容嘉上僵着,喉結滑動,仿佛一堆正要旺盛燃燒的火被當頭一盆冷水澆滅,憋得他不知說什麽的好。

兩人維持着相擁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着,誰都沒有先松手。

四目相接可,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一份無奈和氣憤。馮世真噗地一聲,先笑了起來。

容嘉上癡迷地看着她,也跟着笑起來。

馮世真輕輕掙紮。容嘉上不舍地松開了手。

“你去忙吧。”馮世真說着,扭頭開門。

容嘉上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膠在馮世真的臉上。

“去吧。”馮世真低垂着眼簾,溫婉安詳,卻就是不看他。

容嘉上無聲苦笑,走出了房。#####

四十八

傭人平房的雜物間裏,幾名手下聚在門口,見到容嘉上來了,神色越發惶恐。

容嘉上朝雜物間裏看了一眼。郭大壯被捆在屋裏的水缸上,臉色青白,大汗淋淋,好似活見了鬼似的。他身前的地上,餐盤狼藉,一個小個子的打手倒地,面容猙獰扭曲,嘴角有白沫,死不瞑目。

“怎麽回事?”容嘉上厲聲問。

班頭愁眉苦臉道:“這小子給郭大壯來送飯,飯裏有半顆鹵蛋,這小子貪嘴把鹵蛋給吃了。結果就給毒死了。”

容嘉上問:“飯是哪裏送來的?”

“是小廚房。”班頭說,“我已讓人把廚房給圍住了,可廚房上下都發誓只弄了白米飯和一盤素菜,沒有放鹵蛋。這小子又死了,都不知道那鹵蛋是哪裏來的。”

“半個小時前才清掃了一遍人,沒想還是沒掃幹淨。”容嘉上冷笑道,“郭大壯,你瞧瞧你的這個替死鬼,你可得謝謝他呢。你那老東家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怕你走得不利落,下得還是重毒呢。”

郭大壯吓得涕淚橫流,不住作揖:“大少爺,我可腸子都悔青了。求您救救我,我給您做牛做馬!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訴你。我記得那個找上我的人,我幫你們找到他!求大少爺救我!”

“看來死人比子彈還管用。”容嘉上譏嘲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不要再遺漏什麽了。”

次日放晴,天空是水洗過的藍。成群的白鴿在天空飛過,樹梢的黃葉迎風搖曳。

馮世真準時起床洗漱,洗臉的時候,聽到樓下傳來鋸木頭的聲音。她走到窗前張望,就見兩個聽差在管事的指揮下,正在鋸着八角亭旁邊的桂樹。

手裏的毛巾落在書桌上,馮世真深呼吸,把毛巾撿了起來。

在管事的呼喝聲中,桂樹轟然倒地。

對面的窗戶被推開,容嘉上站在窗前伸着懶腰。看到了馮世真,他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招手打招呼。

馮世真回了他一個笑,轉身回了洗漱間。

樓下,聽差繼續把桂樹鋸成數段,然後會搬到廚房裏,做了現成的柴火。容家也會重新雇一批人來填補被辭退的傭人的空缺。

容家的下人經過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掃地出門,換上了新人。那些被趕走的人裏,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了通風報信,也沒心思在杭州吃齋念佛了,連夜殺了回來,找丈夫清算。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沖突,依舊住在紅顏知己的公館裏。新來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對她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可有什麽風吹草動都會去向容定坤報告。

容太太氣得無處發洩,将楊秀成叫了來,罵了個狗血淋頭。

楊秀成一臉委屈,将那些被趕走的人自己摁了指印的認罪狀拿出來給容太太看。

“表姨你看,我并沒有冤枉他們。這是二帳房,偷過賬上的錢。這是廚房管事,貪得最多。這是你得用的劉媽,還拿過你的珍珠項鏈去賣……”

容太太不知道則已,知道了,更是氣得肝疼。

這些人裏許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沒想到當面奉承,背地裏也一樣吃裏爬外。說起來,她畢竟只是個內宅婦人,驅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鑽了空子。

“表姨夫很不高興呢。”楊秀成說。

“容定坤這個沒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罵,“要是沒有咱們黃家,哪裏有容家今天?就算養着黃家全族也是應該的!”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在旁邊裝聾作啞地看了半晌報紙,終于開口,“太太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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