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3)
家。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沒來,大世界裏剛好新來了個西洋的雜耍團。跟着我們的那個聽差早被外人收買了,哄着我們出去玩。我那時也是又蠢又貪玩,就帶着我二弟溜出去了。”
馮世真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着,望着蹲在水邊燒錢紙的容嘉上,輕聲說:“你那個時候只有十一歲,又沒怎麽獨自出過家門。你不過是個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了青年憂傷沉靜的面孔。
容嘉上淺笑了一下:“我們被抓走後,關在一處陰暗逼仄的小房子裏,倒沒打罵我們,只讓我寫了索要贖金的信,向我家要五萬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五萬大洋是一筆極大的數字,就算是容家,也不是一時拿得出來的。
“我們兄弟倆等了整整三天。”容嘉上說,“綁匪只給我們吃了點米粥,怕我們逃走,一直捆着我們。到了第四天,我們餓得奄奄一息。我爹終于來了。帶着人,直接闖了進來。綁匪帶着我們兄弟倆從暗道逃走。二弟不知怎麽吐了嘴裏的布團,開始大哭大鬧。他年紀小,被吓壞了,聽到了爹喚他的聲音,就歇斯底裏地大哭。”
說到這裏,馮世真明白了後面會發生的事。
容嘉上說:“綁匪怕密道被暴露,将他捂死了。”
他面容平靜,目光暗沉,火光明亮刺目,卻照不進他的眼中。
“我被另外一個綁匪抓着,看着他被一點點捂死,卻什麽都不能做。後來我爹的人追過來,他們拿槍比着我的腦袋。是趙叔槍法好,開槍打中了那個挾持我的劫匪的腦袋。我獲救了。”
馮世真打了一個寒顫。
容嘉上往快要燃盡的火堆裏添加紙錢,将火重新燒了起來。
“其實逃跑前,兩個綁匪有商量過,說兩個孩子太累贅,殺了一個帶另外一個走。他們是打算殺了大的,帶小的比較方便。如果不是弟弟中途哭鬧起來,死的那個,就是我。”
馮世真喉嚨幹澀,啞聲說:“那是綁匪歹毒無情,草菅人命。你們都不該死,并不是他的死,換了你的命。”
容嘉上把最後幾張紙錢丢進火裏。馮世真讓出一塊位置,容嘉上就在她身邊坐下。兩人并肩,望着火光中卷曲翻滾的紙屑,臉頰上能感受得到陣陣熱度。
一陣風過,将未燃盡的紙片帶起,飛向池面,就像一只翩翩飛舞的金蝶。
水面泛着波紋,映着火光,如撒了金鱗。
“你想必很清楚,太太很厭惡我。”容嘉上說,“其實在我小時候,太太對我挺不錯的,甚至會給我念故事書,哄我睡覺。但是二弟死後,她就變了。她将二弟的死怪在我頭上……其實她也沒怪錯。我如果不帶着二弟溜出來玩,那一切都不會發生。”
馮世真無聲嘆着,握住了容嘉上的手。
片刻後,容嘉上重重地反握住了她的手。男人的手掌溫熱,幹燥的掌心包裹着女子冰涼的手指,将溫度傳遞過來,逐漸捂暖了她的手。
火堆逐漸熄滅,香燭的火苗孤零零地飄搖跳躍。光暗了下來,依偎着坐在一起的兩個人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你那時候不過是個孩子……嘉上,傷害你弟弟的,是綁匪,不是你。你也是受害人,你只是相對幸運罷了。幸存者,并沒有罪。”
男人在黑暗裏痛苦地喘息像鋼鋸一樣拉扯着馮世真的心。
“所有人都怪我。太太視我如眼中釘,親戚們背着我議論紛紛,我爹則幹脆将我送走了……”
之後,就是數年艱苦的軍校生涯,同家人隔絕,孤寂地成長,回歸後同家族格格不入……
馮世真側過身,擡手去摸容嘉上的臉。指尖剛觸摸到一點冰涼濡濕,容嘉上轉身一把将她抱住。
有那麽片刻,馮世真除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外,聽不到半點聲音。
青年把臉埋在了她的肩頭,堅實有力的雙臂摟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個兒抱住。
馮世真本想推開對方的雙手定格在半空,緩緩地,落在容嘉上寬闊的背脊上。容嘉上感受到了,手臂收緊。他的力氣是那麽大,好像生怕她會逃走一般。
這樣黑的夜,她也願意暫時放下那個不可告人的使命,去擁抱一個孤獨的孩子。
将來的一天,他們注定會站在不可交融的對立的兩面,甚至會不死不休。但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沒有隔閡地擁抱,從對方獲取溫暖,成為暗夜之中珍貴的一點慰籍。
“你不孤單,嘉上。”馮世真輕聲說,“你所失去的,将來會全部再度擁有回來。”
容嘉上的手略松了些,低着頭,悶笑了一下。
“剛回來的時候,怨氣很多。但是漸漸地,心平氣和多了。我常想起第一日上課時你訓導我的話。你讓我想想,身為男兒,當如何立世。我已不是孩子,而是個男人。我不該總執念于過去的不公,而該放眼在将來。我應當承擔起我的責任,守護這個家。”
馮世真的手自男人的背上滑了下來。
是的,他要守護這個家,而她則要毀滅之。
“先生,”容嘉上在她耳邊嘆息,“幸好還有你在。”
他這句話,像是一根針,紮進了馮世真的肉裏。
兩人在幽暗之中彼此凝視,看不清容顏,卻望進了對方閃耀着火光的雙目之中。青年目光熱忱,如烈日炙烤,讓馮世真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疼痛。
臉上傳來一絲絲涼意。那是夜風把雨水帶來了。
很快的,牛毛一般的雨絲逐漸轉大,密集。還留有火星的紙堆裏發出了滋滋聲。
“我們該回去了。”容嘉上擡頭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
馮世真嗯了一聲,還有些恍惚,回不了神。
而他們的手還緊握着,誰都沒有放開的意思。
容嘉上牽着馮世真,沿着水邊,摸着黑,慢慢地朝大宅走。
院子裏暗沉沉的,唯有容嘉上一身白衣略微醒目,衣袍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馮世真安靜地跟着他走,任由他将自己待到任何一個地方。
一陣勁風吹過,豆大的雨點落下。
容嘉上拽起馮世真,朝前跑去。
身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夜,而前方遠處,是亮着燈的門廊。馮世真和容嘉上緊握着手,在疾風驟雨之中奔跑,好似從地獄中逃了出來,奔赴光明。
兩人奔到了門廊下,氣喘籲籲。容嘉上推開了門,屋裏明晃晃的燈光讓馮世真一時睜不開眼。她被容嘉上拉進了屋,身後的雨聲被門遮住。
“淋濕了嗎?”容嘉上摸着馮世真的頭和肩膀,手掌抹着她臉頰上的雨水,“冷不冷?”
被他撫摸過的地方火辣辣地,馮世真氣息不穩,在他的摸索下渾身顫栗,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有。
容嘉上一直拉着她上了樓。淩亂踉跄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大宅子裏回響,同兩人狂亂的心跳節拍一致。
到了自己房間門口時,馮世真被一股大力轉了過去,被摁在了門板上。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先生?”容嘉上嗓音低沉地呼喚,“先生,你看看我。”
馮世真睜開了眼。
容嘉上緊貼着她,捧着她的臉。男性剛健高大的身軀充滿着壓迫感,而距離又是那麽近,呼吸交聞,兩個人都在急促地喘息。
馮世真幾乎以為他要吻自己,而他确實也吻了下來。
柔軟的唇落在了馮世真光潔的額頭上,濡濕冰涼的肌膚同火熱的唇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們都閉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好聞的氣息,仿若沉醉。
“先生……”容嘉上啞聲呢喃,額頭親昵地貼着她的,“晚安。”
所有的壓迫和溫暖倏然消失,腳步匆匆而去。
良久,馮世真才睜開眼。
她擰開門,回到了房間裏。身上的酥麻燥熱還在一陣陣波動,她深深呼吸,像是終于浮出了水面,為自己劫後餘生而慶幸。
容嘉上也站在自己的屋內,渾身大汗,險些不能抑制住那一股狂躁的情緒。
視野裏忽然出現了一抹光,像是漫漫長夜裏點亮了一盞燈。
對面的窗戶,終于又亮了。#####
四十五
次日,天色陰霾,還在下雨。
馮世真抱着書本走進書房,容嘉上已經提前在裏面等着她了。他穿着清爽的白衣黑褲,坐在窗前看着一本書。窗外沒有陽光,但是青年自身就帶着光環似的,一下就能把人的目光捕捉了去。
“先生早呀!”容嘉上合上了手裏的雜志,露出了一個朝氣蓬勃的笑容,同窗外陰沉沉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
“早。”馮世真平靜地回應。
“身子沒事吧。”容嘉上問,“怕你淋了雨感冒。”
“沒事。”馮世真低着頭,将書本攤開。
“對了,先生,”容嘉上坐在旁邊的椅子裏,趴在桌子上,像一只懶洋洋的大狗,探着腦袋從下面望着馮世真低垂着的臉,“下月九號是我二十歲生日,家裏會辦一個跳舞會。你會來嗎?”
馮世真都快忘了這茬兒了。
容家才受了重創,外面想必也有不少議論,更有好事者等着看熱鬧。容定坤這麽好面子的,肯定會大操大辦這場宴會,以向世人展示容家依舊繁榮錦繡、人丁興旺的盛況。
“二十歲是個大日子呢。”馮世真低頭淺笑,“我是肯定要去給你祝壽的。只是怕送不出什麽體面的禮物。”
“先生能來就好。”容嘉上的尾巴搖了搖。馮世真擡眼看他,他又立刻坐直了,依舊笑着。
他的笑容具有一種強大的感染力,明亮溫暖,又有一種殘忍的、沒心沒肺的天真。
馮世真搖了搖頭,将昨夜的那一點點暧昧混亂的片段從腦海裏趕了出去。她現在真的沒有多餘的精力同這個男人計較。
管事忽然來敲門,說楊先生來了。
楊秀成手裏拎着一個公文包,穿着一身儒雅的長衫,像個賬房先生似的。
馮世真收拾好書本要走,卻被他喚住了。
“馮小姐,今天的事,同你也有些關系。”
馮世真一頭霧水。
楊秀成對容嘉上說:“關于之前洩密的事,趙叔把那幾個人已經全部查過了,都是幹淨的,唯一沒有查過的,就是這座公館了。表姨夫一會兒就回來,嘉上你和我們一起,将家裏的人全部過一遍。”
“确定了?”容嘉上神色一斂,眼神裏多了一種銳利的鋒芒。
“确定了。”楊秀成說,“正好表姨不在家,有些事比較好辦?”
容嘉上了然一笑:“太太回來知道了,肯定要氣出心髒病。”
“我只是為了表姨夫辦事罷了。”楊秀成不為所動,“對了,馮小姐,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你也需要被問話。”
“我嗎?”馮世真惶恐不安地站起來。
“她不用了。”容嘉上冷聲道,“她還有什麽事,是我們沒有調查清楚的?”
楊秀成耐心道:“孫少清出走那夜,許多事還沒有問過她。”
“問我不就好了?”容嘉上皮笑肉不笑,“我在後院裏纏着她發酒瘋,挨了她一耳光,大半個容府的人都看到了的。”
“嘉上!”馮世真這下不用裝就真的紅了臉。
容嘉上扭過頭,嗓音轉柔:“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不想讓你被審問。”
“只不過是詢問罷了。”楊秀成道,“馮小姐若是同這事無關,自然也不會冤枉她。”
“她的嫌疑本來就被排除了!”
“那日只是簡單詢問了幾句,後來又出現許多疑點,還需要再請教馮小姐。”
“她……”
“夠了!”馮世真打斷了兩個男人的争執,正色道,“楊先生,我願意接受你的調查。你現在就可以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