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

是當季最時髦的美國時裝……”

而餘家,全家擠在石庫門的一棟三層樓的小房子裏,嫂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們追着狗滿地跑,連亭子間裏都塞三四個老媽子。餘知惠念書的學費全靠容太太贊助。她前腳去住校,她的房間就被用來給侄女們做卧室了。哥哥們成天念叨着幹一筆發大財,可是投資總是失敗,家底越賠越少。

餘知惠這次回家,餘太太在病中向女兒透露,兒子們已經将餘父留給女兒的嫁妝拿去做生意了。餘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妝,大嫂當面就問:“小姑想要嫁妝,好歹先找個肯娶你的帶回家來呀!見了準姑爺,咱們也才有理由給你準備着不是?”

而容家清理傭人的消息傳來,餘太太便對餘知惠說:“你和秀成的事,盡快敲定吧。再拖下去,怕連他也不願娶你了。”

餘知惠是個聰明的女孩,當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關系。她對楊秀成有青梅竹馬的好感,卻并無熱愛。她之前不肯答應楊秀成的求婚,因為還存着心思,想嫁個條件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楊秀成要和黃家撇清關系,她這頭卻還沒有別的下落,那确實應該早做決斷,抓着一個男人算一個。

畢竟楊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經理,一年可以賺上千塊,在普通女人眼裏,已是相當搶手的金龜婿了。

“餘小姐,可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馮世真關切地問,“令堂的病很嚴重嗎?”

餘知惠勉強一笑:“還好,是風濕舊疾了。我只是……馮小姐最近見過楊先生嗎?”

馮世真說:“他有時候會來容府。你們倆別是吵嘴了吧?”

餘知惠苦笑:“若真是吵嘴倒好了。我回上海也有一個禮拜了,他都沒來見我。”

“楊先生最近特別忙呢。”馮世真說,“大少爺跟着他一起去商行上班,每天都早出晚歸的。再說了,過幾日就是大少爺的生日宴會,你可以在宴會上好好審問一下楊先生呀。”

餘知惠被逗得輕笑:“馮小姐知道芳林她們這次是去哪家做新裙子?”

“好像是一個從倫敦回來的設計師開的新店,就在霞飛路上,店名沒記住。餘小姐這次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驚豔全場,讓楊先生後悔之前冷落你才對!”

哪個少女不愛那種戲劇性的時刻。餘知惠被馮世真哄得笑了起來。

“馮小姐真會安慰人。我只得一條舊舞裙,不被人嘲笑寒酸就不錯了。”

“誰嘲笑你們寒酸?”容定坤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屋。

兩個女孩都吓了一跳,齊刷刷站了起來,局促不安。

“姨爹。”餘知惠蚊子似的喚了一聲。她很怕容定坤不待見自己,緊張的埋着頭,看着越發楚楚可憐。

“知惠來了呀。大半年都沒見你了,來看你姨母的嗎?”容定坤脫下風衣遞給聽差的,目光下意識地在餘知惠纖細的腰肢上打了一個轉。

哪怕經歷了孫少清的事,這種嬌怯羞澀的女學生依舊是容定坤最愛的口味。只因為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又是黃家的親戚,他的視線略有含蓄。

餘知惠被容定坤看得擡不起頭來,又懼怕又害羞,窘迫難言。

容定坤收回了視線,又冷淡地掃了馮世真一眼,問:“太太她們呢?”

馮世真說:“太太帶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出門去試舞裙了,說不回來吃午飯。”

容定坤了一聲,又轉頭溫和地問餘知惠:“剛才你們說誰嘲笑你們來着?誰還敢嘲笑我容家的親戚?”

容定坤是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他氣勢千鈞地說出這樣的話,別有一種成熟而霸道的魅力。

餘知惠的臉頓時紅如煮熟的夏子,羞答答地怎麽都擡不起頭來。她以往接觸的男子,不是粗鄙浮誇如自己的兄長們,就是斯文溫柔如楊秀成,這還是頭一次領略到成熟男子那股不容抗拒的強硬霸氣。她一時間心跳如兔,有種說不出來的悸動。

“是我同馮小姐說笑呢。後天的舞會,我裙子寒酸,怕給您丢臉。”

容定坤蹙眉道:“女孩子參加跳舞會,怎麽可以沒有新裙子?你姨母想得不周到,該給你一道做的。”

餘知惠忙搖頭:“我并沒這個意思。我就是随口說說。姨母已待我夠好的了。”

容定坤對女人倒是素來大方,随口道:“孫氏走後,留下了不少衣裙,本來也是想捐給教會的。知惠你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挑選一條裙子。孫氏她不愛跳舞會,大部分的裙子都沒穿過。你看中了什麽,只管拿了就是。”

餘知惠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感激地望向容定坤:“姨父,這樣好麽?”

容定坤十分享受被美貌少女崇拜仰望的感覺,不禁露出溫柔又慈愛地笑容。

“去吧,把自己打扮漂亮些。知惠這些年都不常來了,你姨母常念叨着你。你有空多來走走的好。”

餘知惠眼裏的欣喜就像湧動的春泉一般。她開開心心地道了一聲謝,拉着馮世真,腳步姍姍地退了下去。

馮世真遲了半步,望見容定坤含笑的目光又在餘知惠窈窕的背影上掃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一道甜點,回味無窮。

孫少清走後,她的東西還原封不動地留在西堂裏的。容定坤寵孫少清的時候,出手很是大方,給她做的各種衣帽鞋子裝滿了整個三面大衣櫥間。雪亮的燈光照着那些綢緞皮草,名牌鞋包,餘知惠心裏五味雜陳。

“這麽好的衣服,捐了怪可惜的呢。”餘知惠拿起一件綴着亮片的跳舞裙在身上比劃,愛不釋手,“姨爹這麽寵她,她還是跑走了。到了外面吹風吃苦,不知道有什麽好的?”

這話出自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大學生之口,還真讓馮世真忍不住對餘知惠側目。

“孫小姐她,想必更愛自由吧。”

餘知惠不屑地翹起嘴角:“哪裏有絕對的自由?手頭拮據的時候,連每日菜錢都要精打細算,那樣的自由要來何用?自由,就是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可我不覺得普通人認為清貧寒酸的生活是他們想過的。”

她這話說得倒也不是沒道理。馮世真無可反駁,轉身挑衣服。

馮世真心裏一直惦記着孫少清,不知道她人在日本好不好。不過以孫少清的堅毅和聰慧,縱使吃些苦,也定能堅持過來,活出精彩。孫少清若是聽到餘知惠對她的評價,怕只會哂笑一聲,道一句“夏蟲不可語冰”吧。

“馮小姐,你看我穿這身如何?”餘知惠手裏拿了一件金紅色的跳舞裙,十分豔麗。她平日衣着都很素淨,沒想原來也是喜歡鮮豔顏色的。以前穿得素雅,也是為了符合自己書香落魄人家閨秀的形象。

“我記得芳林這次的舞裙就是紅色的呢。”馮世真說。

餘知惠不好同容芳林撞色,只得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了回去。想到自己身為表姐還要避讓表妹,她心裏很是不痛快。

若她爹沒死,哥哥們不敗家,她們餘家還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名門望族呢。容芳林這種暴發戶家的小姐,哪裏有資格和她比較?#####

五十二

馮世真從一堆裙子裏找到一條牙白色的綴着珠花和流蘇的跳舞裙,覺得十分眼熟。随後她想了起來。在容定坤小書房的抽屜裏,有一張孫少清穿着這條裙子和容定坤在一個跳舞會上合影的照片。

容定坤唯獨收了這一張照片,可見要不是當時場合有紀念意義,就是他很喜歡孫少清這身打扮。

馮世真望着餘知惠如小貓落進漁網裏一般開心地到處挑選衣裙的身影,方才容定坤不動聲色地打量外甥女的神情自她腦海裏一晃而過。

她眼眸閃動,緩緩地,露出一個熱忱的笑來。

“餘小姐,我覺得這條裙子極适合你呢!”

餘知惠回頭一看,也有幾分喜歡,卻顧慮道:“會不會太素了點?”

“多雅致呀,可襯你的書香氣了。”馮世真滿口贊道,“你看,還是巴黎的高級定制呢!我想起來了,孫小姐去年跟老爺去過法國,定是在巴黎做的這條裙子。”

餘知惠一聽是法國貨,雙目發亮,立刻把裙子接了過來。

餘知惠腰肢纖細,手腳修長,裙子雖是直身的樣式,可穿在她身上,依舊能展現出一股娉婷之姿。

馮世真又找來一條珍珠項鏈,一雙白漆的高跟皮鞋,讓餘知惠穿戴好。

“瞧,我說的沒錯吧。”馮世真站在餘知惠的背後,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望着鏡子,“餘小姐這麽一打扮,冰清玉潔,好似仙女下凡似的。到時候在舞會上,不知道多少男士會為你傾倒呢。”

餘知惠被恭維得滿臉紅暈,嬌羞笑道:“馮小姐說笑。我倒像是灰姑娘,不過是借身華服穿戴幾個小時罷了。”

“既然是灰姑娘,那定有王子在舞會上等着邂逅你呀。”馮世真嫣然一笑。

她們兩人選好了衣服走出西堂,容太太也帶着女兒們回來了。見了外甥女,容太太很是開心,不僅留餘知惠吃了晚飯,還打開妝盒,送了她一對珍珠耳環配那條項鏈。

“現在也就你娘還惦記着我了。”容太太說着,眼眶就紅了,“黃家男人也沒幾個好東西,敷不上牆的爛泥。見我在容家說不上話了,便對我不聞不問了。虧我還為了這些兄弟和自己丈夫鬧得這般不愉快!”

“姨母別為了那些薄情寡義的人生氣呀。”餘知惠溫言細語地安慰着容太太。

容太太拍着她的手,問:“你同秀成,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餘知惠臉色黯淡了下去。

“別怕。”容太太賭氣道,“他這個吃裏爬外的,配不上你。舞會那日多的是家世好的年輕俊才,姨母定要給你再挑一個好夫婿!”

這話一出,不論是欲迎還拒的餘知惠,還是在一旁裝着翻雜志的容芳林,全都在心裏樂開了花。

眼看時針指向了九點,餘知惠才起身告辭。

馮世真送她上了車,折返回屋,進了自己的房間,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離容大少爺的生日宴會只還有幾日了,整個容府基本已經準備就緒。馮世真自己都不想承認,她竟然有幾分期待。

不僅僅是因為到時候會有好戲上演,也因為這會是一場對于女孩子來說充滿了夢幻的舞會。

或許那是自己深深埋藏着的少女的心在作祟。那個被囚禁在身體裏的女孩懷着馮世真最後的單純和天真。她向往着一場盛大華麗的舞會,能穿着美麗的舞裙,和英俊的少年翩翩起舞。

水晶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香氣氤氲,樂曲悠揚,是一場一生只經歷一次,卻永遠都不會遺忘的美夢。

門上忽然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這麽晚了,會是誰?

走廊裏卻空無一人。馮世真低頭,發現了挂在門把手上的一個紙袋子。

還是這一招!

馮世真關上門,從紙袋子裏取出了一個盒子。盒子裏有一張卡片,以及一瓶香水。方方正正的瓶子,裝着金色的液體。

展開卡片,容嘉上遒勁秀挺的筆跡展現在眼前。

“偶然發現,覺得氣息十分适合你。感謝先生為我的生日會辛苦操勞,還望笑納。嘉上。”

馮世真拔開瓶蓋,輕輕聞了一下,一股馥郁優雅的芳香湧入鼻端,浸入肺腑,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什麽香水?馮世真看着瓶子上的“CHANEL”字樣,覺得在哪本雜志上看到過。

而這一縷方芳香似乎就此留在了胸臆之中,随着每一下呼吸浮動,直至馮世真入睡,都還飄散不去。

十一月九日,容家大少爺二十歲的生日。

天剛蒙蒙亮,容府就已經醒了過來。馮世真聽到外面傳來管事指揮聽差們做事的聲音,睜開眼,窗外的天空還是藍灰色的。

聽差們把長條方桌搬出來靠牆擺放,女傭們嘩啦抖開了潔淨的餐布,猶如展開一面面旗幟,鋪設在了餐桌上。花店的車開來,一捧捧還帶着露水的花束被卸下,由娘姨們的巧手插進花瓶裏,再端到各處,将整坐大宅妝扮起來。

精美的瓷器由帶着白手套的聽差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在長桌上。妝點用的燭臺插上嶄新的白燭,晶瑩剔透的水晶酒杯堆成小塔,鍍銀的餐具整齊地疊放在盤子中,等待客人拿取。一箱箱美酒從酒窖裏搬了出來,準備冰鎮或加溫。

容家明亮寬敞的書房裏,衣冠楚楚的容家人聚在鮮花妝點的壁爐前。

容氏夫婦坐在沙發上,把一對雙胞胎小女兒抱在膝頭。後面,站着俊朗挺拔的大少爺,兩個嬌媚俏麗的長女和次女。大姨太太抱着三少爺。還沒出月子,卻撐着出院的二姨太太也刻意打扮了一番,抱着襁褓中的小兒子。

一家妻兒老小全部都簇擁在容定坤的周圍,除了容嘉上,全都對着鏡頭露出了和美的笑容。他們仿佛天下最幸福的一家人,如同容氏王朝裏的皇族,華麗耀眼。而容定坤是這個王朝的皇者,大全獨握,統治一方。

照相師手中的鎂光燈唰然一閃,将這一幕定格。

烏金西沉,晴空無雲,滿院濃烈金輝同幽藍陰影交相呼應。

容府的大鐵門朝兩邊拉開,一輛輛漂亮氣派的小汽車駛進了容家的庭院。金黃的落葉随着車尾氣流飛旋飄揚。

衣衫光鮮的男女賓客面帶笑容地走下了車。珠寶折射着碎光,皮草厚重華美。空氣中很快就充斥滿了各種香水和雪茄的味道,蓋住了鮮花天然的氣息。

容嘉上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黑色西裝,襯衫雪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襯得側臉輪廓分明,線條硬朗卻不失優美。他毫無富家子的脂粉氣,精幹利落得好似一株沐浴着驕陽的白楊,聚集了所有賓客的目光。

“虎父無犬子!”

“果真一表人才!”

“容老板兒女都如此優秀,真是好福氣!”

容定坤的自豪得意掩飾不住,全都化做了熱烈的笑容,舒展在了臉上每一根細紋之中。

年輕的小姐們聚在一起聊天,卻心不在焉,目光不約而同地朝容嘉上瞟去。

容嘉上回上海有半年了,卻從沒出席過正經的社交舞會,連小報都拍不到一張他清晰的照片。太太小姐們都聽說容家大少爺生得好,卻不知道究竟有多好。外界一時傳他頑劣乖僻,一時又傳他年輕有才,都把人繞糊塗了。今日親眼一看,竟然是個瓊枝玉樹、矜貴優雅的貴公子。女孩子們頓時芳心如花綻放,照得滿庭春色絢爛。

杜蘭馨随家人抵達的時候,湊巧楊秀成也帶着餘知惠剛到。兩群人在門口碰了面,杜蘭馨一襲酒紅舞裙,豔麗得好似怒放的牡丹。而餘知惠穿着白裙,像一株怯生生的茉莉花,被杜蘭馨的氣勢壓得有些擡不起頭來。

唯獨容定坤見了餘知惠,愣了一下,一時沒有挪開眼。而楊秀成大概看多了茉莉花,反而覺得牡丹豔麗絕倫,也忍不住看了又看。

餘知惠被容定坤看得又尴尬,又有幾分得意。杜蘭馨妩媚的眼波好似春天的柳枝,輕輕地從楊秀成的肩上抽過。

這一幕很是值得考究,可惜最該留意的容太太卻忙着和一位大帥的愛寵小妾說笑,錯過了好戲。

又是一批來客抵達。容嘉上按捺住煩躁的情緒,挺直背脊,擠出公式化的微笑,同客人握手寒暄。

仿佛有一只手輕輕地撥動了心弦,容嘉上的心突然砰然一動。

他下意識轉身向大廳望去,繼而,宛如電流火花在腦回路中迸發,耳中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一個身段修長窈窕的年輕女郎正扶着欄杆,自水晶燈的碎光之中,款款而下。

大廳裏明亮溫暖的燈光照在她繡着暗銀線的群青色的裙子上,将之染得時碧時藍,如陽光下變幻莫測的海水。袖口和裙擺的黑色流蘇撫着女郎光裸潔白的肌膚,勻稱的雙足踏着一雙銀色皮鞋。

她的長發燙着波浪的弧度,挽在了腦後,一根暗金色的細發帶挂在額前,流蘇在鬓邊輕輕搖擺。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只有耳朵上一對珍珠耳扣,和脖子上一條細長的黑珍珠鏈子做裝飾。

這是一身最标準的西方上流社會名媛的打扮,優雅且摩登,華麗又不張揚。馮世真這樣看上去,遠比容家姐妹更像一個名門閨秀。她的端莊仿佛與生俱來,舉手投足從容優美,宛如一只高貴的天鵝,緩緩步入人群之中。

容嘉上回過神來之際,才發現自己人已經站在了樓梯下。

馮世真站在臺階之上同他四目相接。心有靈犀,兩人嘴角同時綻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五十三

“馮小姐。”容嘉上微微側頭,優雅一笑。

一縷淡雅幽香漂浮在空中,那是他精心挑選的香水的氣息。

“容公子。”馮世真笑眯眯地将包裝好的禮物遞了過去,“祝你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是什麽?”容嘉上掂了一下,覺得盒子頗沉。

“拆開看看呀。”馮世真眼裏閃着慧黠的光。

容嘉上來了興致,兩下就把包裝拆開,打開了盒子。

“這是……六分儀?”

馮世真點頭:“以前的航海家用這個儀器來尋找方位。你說你想做一名飛行員。我覺得,在天空中翺翔,也就等于在雲海裏航行了吧。嘉上,希望你終有一天能放手追尋自己的夢想,在萬丈藍天之上,做一名自由無畏的船長。”

純銅的六分儀沉甸甸地躺在容嘉上手中,他覺得背脊上有一陣強烈的電流竄過,讓心髒都幾乎停止了跳動。

“我……”容嘉上凝視着那個笑得溫柔缱绻的年輕女子,激烈的情緒在胸腔裏橫沖直撞,就要爆炸出來。

“世真,我……”

“大哥。”容芳桦歡快地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和你提過的橋本小姐。詩織,這是我——”

“阿上?”

厭煩的表情倏然凍結。容嘉上緩緩轉過身去。

重慶山城的水氣仿佛浮動在鼻端,混着少女發間玉蘭花的清香。陽光總是穿不透濕潤的雲霧,草葉上凝結着晶瑩的露水。

容嘉上趴在大石頭上,望着音樂教室裏随着鋼琴聲跳舞的少女。

少女忽而轉過頭來,朝他嫣然一笑:“你要偷看我多久?”

穿着軍校制服的少年險些從石頭上跌下來。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經歷心動。

“是你?真的是你?”少女踉跄着上前兩步,眼中盈着欣喜的淚水。她嗚咽了一聲,像一只白鳥似的撲進了容嘉上的懷中。

容嘉上後退一步接住了她,低聲道:“詩情……”

“你們認識呀?”容芳桦驚訝。

容嘉上扶着哭泣的少女,有些茫然地朝馮世真望去。

馮世真已走下了樓梯,目光裏帶着好奇,打量着橋本詩織。

那是一位身材纖細修長,梳着日本女學生頭的年輕女孩。她皮膚白皙,五官清秀,眉目清淡,哭起來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少女自容嘉上懷中擡起頭,濕潤的雙眼閃動着晶瑩秋波,仰望着容嘉上。

“阿上,你不是姓唐嗎?你怎麽又成了芳桦的大哥?”

“唐?”容芳桦說,“原來如此。大哥在重慶讀書的時候,爹爹怕他不安全,就讓他用了他舅舅家的姓。詩織,你們難道是在重慶認識的?”

橋本詩織含淚點頭:“可不是麽?芳桦,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那個總是偷偷在我窗臺放花的男孩子嗎?”

“難道那人是大哥?”容芳桦恍然大悟,“天,真想不到大哥也會做這麽浪漫的事!”

馮世真表情沒有變,但眼睛裏的笑意消失了。容嘉上左胸一陣抽痛,下意識把橋本詩織從懷裏推了出去。

“阿上?”橋本詩織一怔,眼中霎時溢滿了憂傷。她咬着唇,強笑道:“抱歉,這樣的場合,我不該纏着你又哭又鬧的。”

“沒有的事。”容嘉上忙道,“我是太驚訝了。詩兒,你現在是怎麽一個情況?”

橋本詩織感慨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走後沒多久,我爹就派人來接了我們回家,我和我哥哥都恢複了身份。我也想找你,卻發現不知從何找起。本來以為這輩子都要和你錯過了,沒想我們竟然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又見面了。阿上,你當初告別的時候,說我們有緣會再見。你還真說對了。”

回憶起少年往事,容嘉上神色逐漸溫柔:“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橋本詩織穿着一條粉色的跳舞裙,珠光寶氣,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常年一身白衫黑裙、清貧又文雅羞澀的女學生。

“你也很好呀。”橋本詩織婉約一笑,眼角眉梢有着掩飾不住的自得,“阿上,我做夢也想不到,會這樣和你重逢。”

“怎麽都聚在這兒?”随着一聲慵懶動人的問候,杜蘭馨端着一杯快見底的雞尾酒,姍姍而來。

三個女人,呈三個對角,将容嘉上包圍住。容嘉上左右看了看,低聲噗哧笑了起來,笑聲裏充滿了自嘲。

“這不是馮小姐麽?”杜蘭馨啧啧,上下打量着馮世真,“你今天可真漂亮,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杜小姐才是豔壓全場呢。”馮世真謙虛笑道。

杜蘭馨的目光從容嘉上僵硬的面孔和容芳桦尴尬的笑臉一一掠過,終于轉移到了陌生的橋本詩織身上。

“這位是……”

“是橋本會社家的三小姐。”容芳桦讪讪道。

杜蘭馨對橋本小姐的紅眼圈視若無睹,道了一聲幸會,也不多寒暄,轉頭對容嘉上說:“我爹和大哥來了,伯父讓我們過去呢。”

“失陪一下。”容嘉上朝橋本詩織點頭,又深深地看了馮世真一眼,随着杜蘭馨走了。

橋本詩織看着杜蘭馨把胳膊纏在了容嘉上的手臂上,臉色頓時有些複雜。

她強笑着問容芳桦:“那位小姐好漂亮,不知道是誰。”

容芳桦尴尬得有些擡不起頭,道:“是富民銀行家的杜二小姐。”

“她同你哥哥的感情還真好。”橋本詩織笑眯眯道,“我沒聽阿上提過,是他回上海後才認識的?”

“是的……”容芳桦喏喏道,“他們……嗯……和那後”

馮世真在旁邊看着都替容芳桦為難,卻礙着身份沒法幫她說兩句。她同情地看了容芳桦一眼,安靜地走開了。

橋本詩織的注意力全被豔光照人的杜蘭馨吸引了去,也并沒怎麽留意馮世真。

馮世真走在人群裏,目光在賓客中搜尋。

“看什麽?”忽而有人敏捷地摸了摸她的耳朵。她猛地回頭,就見馮世勳含笑站在她面前。

“我就知道是你!”馮世真開心地挽住了兄長的手,“正在找你呢。什麽時候來的?”

“在你下樓前。”馮世勳上下打量着妹妹,滿眼驚豔,“新做的裙子?”

“好看不?”馮世真輕盈轉身,綢裙折射着柔和的光芒,

“好看。”馮世勳認真地說,“我的妹子是全場女人裏,最漂亮的那一個!”

“其實是二姨太太借我。”馮世真笑道,“她出院後對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有時甚至熱情得讓我吃不消。你到底給她吃了什麽靈丹妙藥?”

馮世勳促狹一笑:“獨門秘方,可不能告訴你!”

馮世勳高大俊朗,溫文儒雅,縱使西裝并不名貴,可也依舊吸引了不少年輕女孩側目打量。二姨太太對他懷着的心思不敢告人,也只好加倍對馮世真熱情了。

“哥,”馮世真笑顏嬌俏,“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院子裏聽着隔壁的收音機跳舞嗎?”

馮世勳想起童年親密無間的往事,笑容充滿了溫柔懷念,“等将來哥哥賺了錢,給你做漂亮的跳舞裙,再不讓你找別人借。”

日頭西斜,屋裏的水晶燈已經都點亮,照得大廳金碧輝煌,也照得女人們的珠寶和男人們的金色懷表鏈子閃閃發光。美酒和豐盛的食品從大廳一直鋪設到後院草坪,孩子們奔跑嘻嘻。

香槟砰地一聲打開,引起歡呼和掌聲。

樂隊演奏着輕快悅耳的樂曲,酒杯輕輕碰撞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客人們優雅斯文,輕言細語地交談說笑。

“剛才那麽認真地在看什麽?”馮世勳問。

“看賓客。”馮世真朝大廳裏望去,“看看同容家交往的,都是些什麽人。”

巨富的商賈,當紅的明星,幫派的頭目,軍閥将領。還有洋行的大班,外國使館的參贊,以及來自南面的莊園主。似乎全上海的名流全都聚集在了容家的舞廳裏。

而容定坤正同兩個日本人在交談,态度十分熱情,甚至有幾分谄媚之色。

“都說容定坤最近同日本人打得越來越火熱了。”馮世勳同妹妹看到了一處,“日本人野心不小,最近在東北的各種動作也越來越多。容定坤自己也是個大毒蟲。他們湊在一起,真是蛇鼠一窩,物以類聚……”

馮世真下意識說:“你這話怎麽和容嘉上說得一樣?”

“容大公子會這樣說自己家?別逗了。”馮世勳不以為然。

聚光燈照亮了樂隊臺,熙熙攘攘的大廳逐漸安靜,都知道主人家要準備講話了。容嘉上一臉木然地挽着已有點微醺的杜蘭馨,朝等在舞臺邊的兩家父母走了過去。

在這安靜的片刻,門口聽差的高聲的唱和顯得又清晰又突兀,鑽進了所有人的耳中。

“永利銀行,孟老板道賀——”

馮世真呼吸一窒,摟着兄長的胳膊不禁一顫。

滿場衆人,不論認識不認識來客,都随之轉頭望去。

高大矯健的男子身穿筆挺的西裝,披着西裝大衣,于衆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好似一匹獵豹,從容地踏進了獵物們的領地,又如一股冰冷刺骨的雪水,瞬間就沖散了滿場暖意。

而正因為他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沒人注意到容定坤突然血色盡褪的臉。

“認識?”馮世勳注意到妹妹異樣的臉色。

“怎麽會?”馮世真淡淡道。

孟緒安優雅地摘下了禮帽,露出了英俊而略顯陰郁的面容,目光越過衆人投向燈光焦距的臺上,直視容定坤僵硬的面孔。他就像是對着獵物露出獠牙一般,溫和有禮地笑了起來。

“容老板,別來無恙。”#####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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