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七個月前。
禮查飯店的私人包間裏。
房間裝修得十分奢華,腳下是猩紅色的羊毛地毯,牆壁上挂着仿名畫,唯獨花瓶裏的鮮花經歷了整日,已有些凋零。粉色的花瓣落在了鬥櫃上,又被聽差行走時帶起的風掀起,飄飄然落在了地板上。
聽差端來了茶具,斟了兩杯,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骨瓷茶具相當精美,鍍着閃亮的金邊,小銀勺子也精致可愛。若是在平時,馮世真定會對這茶具愛不釋手。
“小姐貴姓?”對面那位男子端起了茶杯,輪廓分明的面孔在氤氲的水氣中有幾分模糊。
“免貴姓馮。”馮世真忐忑,眼角不住朝門口掃,“抱歉打攪了您。我該走了。”
她起身。站在門邊的黑衣人往旁邊邁了一步,擋住了門。
馮世真面色發白,有些瑟縮發抖。
“馮小姐不用怕。”男人低笑着,“把話說完了,我自然會放你出去。請坐。”
馮世真只得咬牙坐下,重新打量這個男人。
他看着不過而立之年,輪廓十分英俊,富貴且優雅,眼神卻深如望不見底的寒潭,散發着幽幽涼氣。
這個面孔有幾分眼熟,也許在小報的花邊新聞上見過。他十分富有,穿着名貴考究的西裝,帶着精致的腕表,包下禮查飯店這一套豪華奢侈的套房。
“我姓孟。”男人抿了一口茶,好整以暇道,“馮小姐尋容定坤,有什麽事?”
馮世真見既然走不成,倒也鎮定了下來,反問:“請問孟先生是容老板什麽人?”
“故人。”孟緒安淺笑。他笑起來很好看,卻依舊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十多前年,我和容定坤險些成為了親戚。馮小姐找他什麽事?我或許能幫個忙。”
馮世真目不轉睛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說:“我想問他,聞春裏的大火,可是他指使人放的?”
她的直爽坦白勾起了孟緒安興味一笑。
“若我就可以告訴你,就是他幹的呢?”
“證據。”馮世真說。
孟緒安擡起手,手下立刻把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點燃了。
香煙袅袅之中,男人緩緩道:“你既然能找到這裏來,就說明你自己也查得差不多了。買聞春裏地皮的大盛公司,是一家空殼公司。但是裏面有個王襄理,只在簽合同的時候露過面,他是容定坤的人。他實際上的職位,是三陽實業的總經理助理。而三陽實業由容氏集團控股。”
馮世真一言不發。
男人吐了一口煙,望着女孩緊繃着的臉,“而火燒聞春裏的指令,是容定坤親自下的。最初至少想吓唬一下住戶,沒料到老房子年久失修,最終釀成大禍。這事影響太大,就連容定坤也有些怕,于是對內下了死令瞞着。當初替他辦事的那幾個人,最近接二連三地也都不是失蹤,就是死于意外了。”
馮世真強制鎮定的表情這才終于被撕裂,露出了積壓太久的怨忿和驚怒。
“孟先生如何知道得這麽詳細?”
“因為我的人在竊聽他的電話和電報。”孟緒安抖了抖煙灰,仿佛說的只是一件極其簡單平常的事。
“我聽不懂這些東西。”馮世真站了起來,“謝謝您的款待,但是我真該走了。”
門口的黑衣人巋然不動,手放在槍套上,同馮世真對視。
背後,孟緒安慢條斯理地說:“如果說,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向容定坤報仇呢?”
馮世真轉身冷笑:“也許我并不想向他報仇呢?畢竟,我如今家道中落,弱小無能。容定坤不需要動指頭,而是吹口氣,就能把我吹跑了。”
敲門聲響起,套房裏的另外一扇門打開,一個文書走了進來,遞給了孟緒安一張紙。
孟緒安低頭掃了一眼:“馮世真小姐,我并無惡意。我只是在向你提出一個互惠互利的建議罷了。”
馮世真清秀的臉霎時雪白。她進入這房間不過十來分鐘,這男人就已查出了她的身份!
馮世真是個聰明且識趣的人。她穩住了呼吸,走了回來,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孟緒安露出贊許的笑容,越發顯得友善可親。
“馮小姐,我絕對不是容定坤的朋友。或許是命運将你安排到了我的面前。我之前安插在容家的探子被發現了,竊聽設備也被拆卸了。我需要有個人進容家,做我的耳目。有必要時,還能做我的爪牙。”
馮世真深呼吸:“我只是個普通人,孟先生。你手裏的資料上想必寫得很清楚,我如今以教書為生。我做不了間諜。”
孟緒安照着紙念着:“畢業于金陵女子大學,獎學金全優生,數學和英文雙學位……馮小姐可是一位才女呀。”
“不敢當。”
“令尊身子可好?”孟緒安問,“錢還夠用嗎?住院費還欠着,藥費沒有結。縱使這些有你家的朋友慷慨解囊,令尊抽大煙的錢,總不好意思讓別人也給付了吧?”
馮世真如坐針氈,放在膝蓋上的手握成了拳。這種隐私被窺探、曝光,并且被拿來威脅的感覺,讓她如臨圍牆,失去了安全感。甚至有那麽一瞬,幼年時經歷過的那種驚恐和絕望席卷上了心頭,險些就占據了她的神智,讓她差點失控。
“我并不是在威脅你。”孟緒安卻是敏銳地觀察出了女孩的異樣,放低了的話語裏含着安撫的意味,“我是想幫助你,進而取得你的幫助。”
馮世真回以挑眉冷笑:“這種話,放在實力極其懸殊的兩人之中,并沒有什麽意義。”
孟緒安靠回沙發裏,吸了一口雪茄,道:“我會給你錢,讓你還債,同時可以供養照顧你的父母。而你則由我安排進容家,為我做事。我會保護你和你的家人。而不論你想怎麽報複容定坤,我都會協助你。”
馮世真問:“容定坤怎麽和你結得仇?”
孟緒安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啞聲道:“他欠了我一條人命。”
“我不殺人。”馮世真立刻說,“我馮家世代行醫,只救人,不殺人。”
“放心。”孟緒安勾唇一笑,“我也從來舍不得讓美麗的女士弄髒了手。”
馮世真沉聲道:“我不在乎容定坤的死活,但是,我一定要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我我只要他體會到被他殘害的聞春裏的街坊們、我們馮家所感受到的痛苦就行!我要聽他痛哭,看他哀嚎。他忏不忏悔,我也并不在乎。”
“馮小姐果真是個妙人。”孟緒安将還剩一半的雪茄摁滅在了水晶煙灰缸裏,“不貪心,知進退,果斷勇敢,見好就收。我很喜歡同你這樣的人合作。”
馮世真注視着這個神秘而又強大的男人:“你呢?你想怎麽報複容定坤?”
孟緒安起身,走到窗前,撩了一下天鵝絨窗簾上的流蘇。他望着窗外,目光悠遠。
“我倒是很想看到,我同容定坤重逢時,他臉上的表情。”
水晶燈光芒璀璨,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客人們齊齊讓開,供這位姍姍來遲的陌生男客走過。
他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報社記者們争先恐後地湧上來,鎂光燈如花火爆炸開,此起彼伏。
永利銀行是一家最近兩年才出現的商業銀行,有美國背景,實力雄厚,所以極其迅速地就在上海灘做大做壯,成為了一家赫赫有名的私人銀行。在場許多人都同永利銀行有過業務往來,卻從未見過那個據說一直在美國,深藏不露的銀行總裁。
和別的賓客不同,馮世真好整以暇地盯住了容定坤的臉。
他的臉色青灰晦澀,眼中血紅,有那麽一陣,難看得猶如被勒死的屍首。趙華安等人見了他的臉色,都下意識地把手放在了腰側的槍套上。
孟緒安走到了臺前,仰頭朝臺上的容定坤拱手一笑。
“定坤大哥,別來無恙。是我打斷了你們?真是對不住。”
容定坤艱難而緩慢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回以了一個僵硬的笑。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緒安老弟,我們待會兒再敘舊。來,先給孟七少上酒。”
孟緒安端着酒杯,沖正打量他的容太太十分紳士地欠了欠身。容太太想必是被他的姓氏勾起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回憶,臉色也有些發青。
“這人同容家的關系想必不怎麽好。”馮世勳對妹子說。
馮世真心道何止不好。這兩家可是仇深似海呢。
孟緒安故意挑這個時機出現,就為了膈應容定坤。他如願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時的樣子。對于容定坤這樣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內斂的人來說,人生中的失态恐怕屈指可數。今日就是其中一次。他看起來同當初第一次見到馮世真時極像,就像是見到了鬼一般。
“感謝……感謝諸位前來參加犬子的生日宴會。”容定坤的聲音還有些發顫,“犬子十八歲成人的時候,還在學校苦讀,未能大辦,今日便借着他滿二十歲,彌補回來。父母對兒女的希望,永遠都很簡單,希望這孩子将來能做一個正直體面的人,孝順友愛,為家族、為國家争光。謝謝!”
掌聲如雷。容定坤卻是匆匆離了講臺。
容嘉上的目光追随着父親狼狽的背影,接過了話筒。
“感謝各位長輩們對我的關愛,和朋友們對我的支持。請大家今日玩得盡興。”
樂隊指揮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揮動指揮棒,熱鬧激昂的舞曲響徹整個大廳。砰地一聲,香槟打開,衆人歡呼。容嘉上順着酒杯塔傾倒,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盛滿。
賓客們轉眼就忘了剛才的那個小插曲,投入到了狂歡之中。
容嘉上下了臺後,尋不見父親。他想了想,讓人把吳媽叫了過來,問:“你伺候太太的時間最久,對家裏許多事一定比我了解。我看太太很不喜歡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為什麽緣故麽?“
吳媽支支吾吾說不出個理所然來。容嘉上打開皮夾,抽出一張十塊錢的鈔票丢了過去。吳媽拽住了票子,這才笑呵呵地開了口。
“大少爺,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太太正懷着大小姐和二少爺呢。老爺在外面的書畫社裏認識了一位孟小姐,為了她一連大半個月都不回家。太太當時大着肚子去找孟小姐談話,孟小姐都不肯離開老爺。說什麽,反對包辦婚姻,要自由戀愛。太太氣得不行,再加上老爺當時生意上還出了差錯,險些滑胎。後來……是王姨娘懷孕了,孟小姐才被氣走的。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聽是父親當年的風流債,啼笑皆非,不再去管這個事了。#####
五十五
歡騰的樂曲和賓客們的笑聲被厚重的書房大門隔絕在外。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書房外兩側,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側的槍匣上。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比起容定坤戒備緊張的神情,孟緒安顯得輕松許多。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塊,坐進了真皮沙發裏。
“容大哥不如坐下來說話。”孟緒安翹起了修長的腿,“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賓客,我又能對你做什麽?”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漸松懈下來,垂着的嘴角勉強翹了起來,恢複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态。
“緒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對面沙發裏坐下,如個友愛地前輩一般感嘆道,“之前常在報紙上看到你,只當你回國不過做點小生意,沒想到原來你就是永利銀行的董事長。士別多年,自當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夠深的。”
“孟家瘦死的駱駝比馬總要大一些。”孟緒安也笑得好似個關系友善的親密後輩,“靠着家裏的支持,做了一番事業,算不得什麽成就,只能說是不至于愧對祖先罷了。”
容定坤幹笑了兩聲:“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還有你姐姐……青芝她,還好麽?”
孟緒安晃着酒杯裏的冰塊,冷淡道:“大姐已經去世了。”
容定坤渾身一震,難以置信。而孟緒安平靜的目光再度向他确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容定坤肩膀顫抖着,問:“怎麽都沒人告訴我?”
孟緒安的嘴角扯出一個充滿譏嘲的彎度:“容大哥若真關心大姐,自然會去打聽她的消息,又何須等着別人來告訴你?”
容定坤無言以對,片刻後,才喘息着問:“什麽時候的事?”
孟緒安說:“我們舉家去美國後,她就病了。勉強拖了大半年,還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詳的,也并沒有再提起你。”
“那麽早就走了?葬在哪裏?”
“舊金山。”
容定坤耷拉着肩,長嘆着:“真是沒想到……她還那麽年輕呀。我一直以為她過得好好的,在美國嫁了人,現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緒安眼神微微閃動,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緒安你……現在是專心在銀行裏做事了?”容定坤又問。
“孟家的生意攤子本來就小,又有從兄看着,不需要我做什麽。”孟緒安說,“只是如今局勢不大穩定,銀行借貸風險大,又受打仗影響。稍有不慎,就容易賠得傾家蕩産。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還得向大哥好生請教一下生意經呢。”
“過獎。”容定坤後背浸出一層流汗,臉上松軟的皮肉抽了抽,皺紋層層疊疊,疲憊老态越發有些掩蓋不住了,“緒安你們這樣的年輕人,後起之秀,才是未來之主。我這一把老骨頭,早已跟不上時代了。”
孟緒安打量了一眼華麗的大書房:“這宅子是後來修建的吧。當年我記得,容家不過只是一棟兩層小樓罷了。”
容家當年何止只有一間小洋樓。容定坤當時負債累累,家産已變賣得只剩一棟房子了。若沒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産。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癡情,卻并沒有換來容定坤真心,反而招來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對不起你大姐。”容定坤神情晦澀,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卻不能回報她的情意。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想她的。可是我卻沒那個勇氣去打聽她的消息。我真沒想到她會這麽薄命……”
“得了!”孟緒安的嗤笑夾着碎冰利刃撲向容定坤:“容老板當初引誘家姐,哄得她抽上大煙的時候,倒是很有勇氣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臉色鐵青,半晌沒說話。
孟緒安修長穩健的手端着酒杯,杯壁倒映着他英俊深沉的輪廓。
“孟家得祖宗保佑,茍延殘喘。在下不才,也算将家業一點點重新振興了起來。其實錢財都是身外物,但是鎮家之寶,卻不能流落在外。容老板,你當年從家姐手中哄騙去的那個戰國金麒麟,如今在何處?”
門外樂曲戛然而止,屋內陷入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容定坤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也猜你是為了這個事而來的。或許你不信,但是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個金麒麟的下落。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贈我,讓我變賣了還債。這金麒麟承載着我和青芝的情。我自打情況好轉後,就一直想把它找回來。”
孟緒安平靜笑着,唯有手背的青筋曝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容老板真是會粉飾,連我姐姐都親口說是被你騙走的。罷了,現在打這個官司也沒什麽意義。容定坤,我要你把金麒麟還給孟家。”
“那是應該的。”容定坤敷衍着笑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增派人手,一定幫你把這個寶貝找回來。”
孟緒安的手指在皮沙發的扶手上敲着:“容老板,你恐怕不大明白我提這個要求的決心。你要是打算糊弄我,那你就想錯了。”
“怎麽會……”容定坤讪笑。
“二十年前。”孟緒安突然說,“二十年前,有母子三人,趕路的途中,在一個叫白柳鎮的地方遇到劫匪,被害身亡。容老板你還記得嗎?”
他每說一段,容定坤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話說完了,容定坤面色白裏透青,五官僵硬猶如石雕。
孟緒安施施然地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東西,手指一彈,一個灰撲撲的東西落到了容定坤的膝蓋上。
那是一個給孩子配戴的長命鎖,非常陳舊了,但是依舊能辨認出“富貴命長”四個字。另外一面刻着葉片細花,中間有一個“桢”字。
容定坤像是被烙鐵燙了似的,險些把這長命鎖跌在地上。
“定坤大哥可要拿好了。”孟緒安譏笑着,“這可是你夭折的長女給你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你那襁褓中的長子更是死不見屍。我突然想,他要是還活着,肯定也是個和嘉上一樣聰明俊朗的年輕人吧。”
“你怎麽弄到這個的?”容定坤粗聲道。
“怎麽?”孟緒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是怕我走漏了風聲?确實,容家親戚死得七零八落,傭人換了好幾批,現在的那位容太太估計都不大清楚你最初還有過一房妻兒吧。但是反正都死了,也沒什麽妨礙呀。除非……”
孟緒安笑容收斂,陰冷地盯着容定坤:“你怕人知道,你發跡後為了娶書香門第的唐氏,把礙事的糟糠和一雙兒女殺害的事?”
長命鎖跌在地毯上。容定坤憤怒地站了起來,紅着臉罵道:“孟緒安,你休要血口噴人!我容定坤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是這樣殺妻滅子的事,也絕對做不出來!虎毒不食子,我怎麽會害自己的兒女?”
“那确實殺了你發妻了?”孟緒安也笑着起身,把長命鎖撿了回來,收回口袋裏。
“是真是假,你是做丈夫和父親的,最清楚不過。我的話已經說清楚了,容老板打算如何做,自己好好斟酌吧。想一想,要是世人知道一貫道貌岸然,以慈善家、社會知名活動家身份示人的容定坤,竟然是殺妻兒求榮的小人,會怎麽想?”
容定坤急道:“你想憑這麽一個東西就污蔑我?”
“誰說我只有這麽一個證據了?”孟緒安笑,“人證,算不算?”
容定坤大震,一臉難以置信:“你……你是虛張聲勢!”
“是不是,容老板屆時就知道。”孟緒安道,“一個連妻兒都能殺的人,我倒好奇誰還能再和你深交,什麽人家還願意和你兒女結親。天下人誰能親得過自己的妻兒呢?縱使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也不是圖賺錢給妻兒過好日子麽?将心比心,容老板的狠辣,可算是古往今來難得的一份了。”
孟緒安施施然地朝書房大門走去。
容定坤兇狠地瞪着他的背影,道:“你是來替青芝報仇的?”
孟緒安手放在門把上,沒有回頭。
“怎麽會?我可是來幫助你一家團圓的呢。”
容定坤困惑愣住,孟緒安已推門而去。
舞廳裏燈光璀璨,如流光飛舞,照得年輕男女們臉頰上的汗水閃閃發光,猶如抹了一層亮粉。
舒緩悠揚的旋律裏,馮世勳摟着心愛的妹妹,輕輕地邁着步子,感受着這一刻的寧靜溫馨。
上一次他們這麽安詳靜谧地相處,都要追溯到五年前馮世勳出國前了。
“還記得我出國前,你抱着我哭哭啼啼嗎?”馮世勳低笑着問。
“幹嗎提我的糗事?”馮世真啼笑皆非,“那時候我還小呀,當然舍不得你了。”
“最近總想起過去的事。”馮世勳說,“當時覺得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同現在比起來,卻已經十分甜蜜了。”
“我們家現在已經度過了最難熬的時候,将來只會越來越好的。”馮世真說。
“真兒,”馮世勳問,“你有想過将來做什麽嗎?”
“将來?”
“你頂多在容家再做半年。你不會想永遠就只做一個教師吧?”
馮世真說:“教師這職業,受人尊敬,薪資也不錯呀。”
“你不想去留學嗎?”馮世勳問。
馮世真駭笑:“咱們家哪裏有這個錢?再說,我去學什麽?”
“你想學什麽,就學什麽。”馮世勳說,“你這麽聰明,不論學什麽,都能出類拔萃。這是哥哥欠你的。留學的錢,我來想辦法。”
“怎麽說一出就是一出?”馮世真忙道,“我還沒說想留學呢。再說了,你現在存的錢,是将來給我娶嫂子用的,不能亂花。”
“花在你身上,怎麽是亂花?”馮世勳皺眉,認真注視着妹妹,“我希望你能多為自己想想。”
馮世真笑着依偎進了兄長的懷裏:“我現在好得很。你不要看周圍那些富家千金們。就算咱們家沒出事,我們也不能和他們比的。爹以前總說知足常樂。咱們家在本地裏,已算是很體面的了。”
“你總是比我看得開。”馮世勳嘆笑。#####
五十六
一曲結束,馮家兄妹回到場邊休息。
容芳林郁郁不樂地尋了過來,問:“先生,你見着秀成哥哥了嗎?”
馮世真搖頭:“他沒有和餘小姐在一塊兒麽?”
“她?”容芳林登時譏笑,“她忙着和陳秘書長的公子跳舞,快活得很呢,哪裏顧得上旁人?”
楊秀成同餘知惠雖然是一道來的,進了場卻分開了。餘知惠作為容太太的外甥女,又清純俏麗,很讨男人喜歡。在容太太的有意張羅下,餘知惠結識了好幾個公子哥兒,一支舞都沒落下,确實忙得不可開交。。
容芳林抱怨道:“在秀成哥面前裝着那麽端莊娴淑的,背過人還不是到處招蜂引蝶。”
馮世真勸道:“人家兩人之間的事,旁人是摻和不進去的。楊先生是有主見的人,他會有所決斷的。”
容芳林談了一聲,從侍者的盤子裏接過一杯香槟,望向舞池。
巧得很,伍雲弛臂彎裏身姿輕盈優美的女伴,正是橋本詩織。
“先生知道了嗎?”容芳林說,“那位橋本小姐,原來是大哥在重慶時候交往過的女朋友呢!”
這下連站一旁看畫,假裝沒有聽女孩子說話的馮世勳都不禁朝舞池裏望了一眼。
馮世真淡淡道:“剛才他們倆相認的時候,我也在場。真是有趣得很。原來兩人在重慶都用的是化名。”
“可不是麽?”容芳林嘲道,“這下可好了,老情人重逢,大哥他卻要訂婚了。”
馮世勳的眉毛又是一挑。
馮世真只是平靜地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了這個新聞。
容芳林說:“我挺喜歡橋本小姐的。但是她不如蘭馨姐厲害,怕是争不過。”
“嘉上就沒自己的意見嗎?”馮世真問,“橋本小姐看起來家世也相當不錯的樣子,和你們家門當戶對呢。”
“大哥對這事無所謂吧。不論選誰,他都享福呀。”
容芳林不喜歡杜蘭馨喜歡橋本詩織,但是如果杜蘭馨不嫁容嘉上,就有可能來搶楊秀成。她自己也左右為難地很。
馮世真望向遠處,容嘉上正在同一對衣裳華麗的夫婦交談,神态穩重自若,充滿了自信,笑顏英俊。那個太太顯然被他謎得不輕,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來拍去。
伍雲弛擁着容芳桦,從他們面前轉了一個圈。容芳桦滿面紅光,快活得就像一只小鳥。
容芳林百無聊賴,朝不遠處躍躍欲試想來邀請自己的男士們翻了一個白眼,讓對方識趣而退。
馮世真朝兄長使了個眼色。馮世勳會意,對容芳林伸出了手。
“不知道我是否有幸請大小姐跳支舞。”
馮世勳雖然不是名門公子,但是容貌俊朗,風度翩翩,氣質又十分幹淨。容芳林對他倒是挺有好感的,大大方方地把手遞了過去。
優美的樂曲響起,金發碧眼的白俄女歌手扶着話筒,唱起了纏綿的情歌。
馮世真獨自一人靠着餐桌站着,手裏端着一杯淡藍色的雞尾酒,很有幾分孤芳自賞之态。她華服麗顏,神情又有些冷豔矜持。那些愛慕她美色的男賓客都駐了足,只遠遠觀賞,不敢輕易上前。
“小世真,你這樣冷冰冰的,會少了許多被追求的機會呢。”
低沉的男聲響起,如大提琴的低鳴。
馮世真手裏的酒杯輕顫了一下。她下意識往大廳裏望去,果真看見容定坤也在楊秀成的陪同下回到了舞廳裏,同客人寒暄起來。
“沒想到七爺還在。”馮世真側頭朝身旁的人看去,“好一陣沒見您身影,還以為您已經告辭了呢。”
“我臉皮比較厚。”孟緒安點起了一支煙,“雖然容老板有意送客,但是我還是賴了下來。容家的跳舞會可是上海灘的盛事,錯過了怪可惜的。”
“被看到和你在一起說話,不會對我有影響嗎?”馮世真問。
孟緒安嘴角微彎:“馮小姐年輕美貌,我受你吸引,過來找你說幾句話,有什麽不妥的?”
容嘉上遠遠望見那個姓孟的正湊在馮世真面前說話,腳步一頓,被舞伴踩住了腳。
女孩吓了一跳,不住道歉。容嘉上漫不經心地安撫了兩句,匆匆将她送到了舞池邊,轉身就朝馮世真那邊走去。
“容嘉上利用郭大壯來查我,還我損失了兩個得用的人。”孟緒安吐了一口煙,“不過我已經把郭大壯處理了。你放心,你的身份還是安全的。”
馮世真嗯了一聲:“那我以後怎麽傳遞消息?”
“目前先按兵不動……”孟緒安的眼角掃到容嘉上怒氣沖沖的生硬,話鋒一轉,親昵地湊了過來,“馮小姐平時愛讀什麽書?”
馮世真瞬間會意:“愛讀一些西方的探險和推理小說。”
“哦?”孟緒安道,“我這裏有一本今年極紅火的英文推理小說,是位女作者寫的,叫……”
“阿加莎克裏斯蒂。”容嘉上大步流星而來,警告地朝孟緒安一瞥,轉而對馮世真溫柔笑道,“這位正是先生很喜歡的女作家,是不是?”
孟緒安叼着煙,滿不在乎地笑着。男人們的視線像兩把劍一樣在空中撞擊,火花綻射。一擊不中,雙方又退了回去,擺出了防守的架勢。
馮世真專注地看着香槟杯裏上升的小氣泡,對空氣中無形的火花視若無睹。
容嘉上道:“這位女作家之前名聲不是很響亮。想不到孟老板也知道。”
孟緒安笑道:“如果馮小姐喜歡,我有這個作者的新書的初版,送你惠存。”
孟緒安親自教馮世真對準小貓小狗開槍時,也是這麽一副溫柔如水的語氣。所以馮世真聽了,身子輕顫,并不是因為感動,而是仿佛又感覺到了那一絲冰冷殺意。
“初版書很珍貴,我不好奪人所愛。多謝孟老板了。”
孟緒安笑着,也不勉強,轉而對容嘉上說:“我上次拜訪容府已是十八年前。那時候嘉上你還在學步呢。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确實不記得了。”容嘉上冷淡道,“如果孟老板有興趣,我讓管事陪你四處轉轉。”
孟緒安擺手:“當初到訪的時候,貴府還只是一棟小洋樓。令尊真是能幹,二十年來已把家業擴展了十倍不止。這麽大一份家業,将來全都要落在你的肩上呀。若有個兄弟幫你分擔一下該多好。”
容嘉上從容道:“據說孟老板不僅一個人撐起偌大家業,當初還把已經衰敗的家業重新振興。你也沒有兄弟幫襯呀。還是孟老板覺得我能力不足,比你差遠了?”
孟緒安哈哈笑起來:“莫欺少年窮。也是,你才剛起步,現在就下定論還太早了。虎父無犬子,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呢,嘉上。”
“多謝。”容嘉上冷淡回道。
又是一曲結束,賓客們退下場來,擠到長桌邊尋找着酒水和點心。女客們更是笑嘻嘻地打量着相貌堂堂的孟緒安和容嘉上。
兩個男人彼此側開了身,轉移開了目光。
馮世真抿了一口酒,手心裏已都是汗。
“你們男人真愛偷懶。”杜蘭馨像一團晚霞似的飄了過來,截過容嘉上手裏的酒杯,把酒一飲而盡,“滿場那麽多小姐沒有舞伴,你們就這麽幹站着聊天?”
“冷落了女士,是我們的不是。”孟緒安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朝杜蘭馨伸出了手,“杜小姐可否肯賞光同在下跳一支舞?”
杜蘭馨早就打量他很久了,見他如此識趣,滿足一笑,挽起了他的胳膊。
那兩人前腳走開,容嘉上就急匆匆道:“先生,這姓孟的和我們家有些宿怨,來者不善。你最好離他遠點,免得被卷是非裏。”
已經遲了。
馮世真笑道:“今天也不知是什麽日子,好像來了好幾個老朋友呢。那個橋本小姐在哪裏?”
“大概在和別人跳舞吧。”容嘉上漠不關心。
“你怎麽舍得冷落她?”馮世真取笑,“人家可還記得你天天給她送花呢。”
容嘉上俊臉倏然泛紅,局促道:“先生,那事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知道。”馮世真平靜地說,“你送她花,是送心上人。送我,只是賠禮道歉罷了。你放心,我不會誤會的。”
容嘉上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樂隊小提琴手拉出了一串輕快的旋律作為開舞提示,悅耳的音符飛過整個大廳,引起了賓客們一陣小小的騷動。
這是一首狐步圓舞曲,最适合挑一種中途交換舞伴的集體舞,很是受年輕人們歡迎。所以樂曲一響起來,女孩子們都興奮了。
容嘉上長長籲了一口氣,突然抓起了馮世真的手。
“先生,來!”青年人英俊的面孔重新被笑容充滿。鮮活的朝氣與蓬勃的熱度瞬間将馮世真感染,把她從那難以描述的抑郁之中拉了出來。
将所有擔憂和愁緒都暫時抛開,馮世真放縱自己,任由容嘉上将她拉進舞池之中。#####
五十七
水晶燈折射着璀璨的碎光,将四周都籠罩在了明晃晃的暖光之中。兩人的面孔靠得如此近,氣息交融,仿佛随時都可以吻住。
這一幕似曾相識,卻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氣氛。
沒有了陌生的審視和試探,也沒有了較量和争鬥,唯有心跳依舊,如電流竄過的酥麻觸感依舊。他們好似小別的舞伴,在場上轉了一圈,又尋回了彼此,牢牢緊握着手,舍不得再分開。
容嘉上專注地凝視着馮世真,輕聲道:“這是我們跳的第三支舞。”
馮世真瞳孔驟然收縮,電流自心房穿過。
悠揚悅耳的音樂化作一條光燦燦的絲帶,在舞池中飄動穿梭。
馮世真覺得自己好似在空中跳躍似的,腳尖只來得及在地板上輕輕一點,就又被容嘉上摟着旋轉起來。青年的胳膊強健有力,可以輕易地托起她輕盈的身軀。
起初馮世真還有些緊張,随後她意識到,這個男人不會松開手,不會讓她跌落受傷。于是她也放松了下來,将自己交付了出去。就如那個祭拜過容家二少爺的夜裏,任由容嘉上帶領着,在黑夜中前行,不論會走到何處。
旋律忽而拔高,像鳥兒振翅直沖天際。
馮世真感覺到腰上一緊,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就被容嘉上雙手握住,托舉了起來。
她猛地倒吸了一口氣,天旋地轉,心跳近乎停止。
只不過是轉瞬之息,雙腳又落在了地上。
馮世真踉跄着,跌進容嘉上的懷中。容嘉上摟住她,堅實的胸膛振動,發出了愉悅的笑聲。
這個托舉的動作全場做出來,非常轟動好看。周圍的賓客們全部都因此而激動歡笑。
“好玩嗎?”容嘉上問。
馮世真歡笑着點頭。
容嘉上注視着着女子潮紅的臉頰:“先生,我始終想不明白。”
“什麽?”
“那天,在新都會裏,你怎麽想到主動來請我跳舞?”
“你怎麽還在糾纏這個問題?”馮世真噗哧笑。
“因為真的想不通。”容嘉上摟着她随着旋律轉了一個圈,“今天我生日,你就不能告訴我答案嗎?”
“那你先說,你為什麽這麽固執地想知道這個答案?”馮世真反問,“難道我是第一個請你跳舞的人。”
容嘉上想了想,認真道:“是啊。”
“真的?”馮世真着實意外,“可再是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