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4)

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馮世真。#####

六十四

馮世真穿着一身半舊的米黃色衫裙,清秀的臉不施脂粉,依舊是初次來面試時那一副幹淨清爽的女學生模樣。容太太始終覺得她遠比餘知惠更加像孟青芝。她身上有一種傲然的風骨,是一種底氣十足的自信和從容,這是餘知惠所沒有的。可為什麽容定坤寧肯去偷餘知惠,卻不多看馮世真一眼呢?

難道他真的已經将馮世真當成來兒子的女人,所以才故意避嫌?

“太太?”馮世真喚道。

容太太回過神,笑道:“請坐吧。今天有些話想和馮小姐談談。”

馮世真端正地坐下。

聽差的端來了陳年普洱。茶香四溢,水氣氤氲之中,容太太慢悠悠開口,道:“前幾日的舞會上發生的事,馮小姐想必都知道了。”

馮世真微微點頭:“娘姨們都在議論,很難不聽到。”

“家裏人多口雜,總是瞞不住的。”容太太說,“但是我聽說,當初帶着老爺去小沙龍的人是你。馮小姐可有什麽說法嗎?”

馮世真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尴尬和羞澀,道:“我當時本是想找太太您的,但是您當時正同趙先生在跳舞。我不方便打攪您。恰好老爺就在一旁,我就告訴老爺了。”

容太太一聽趙華安的名字,眼神閃爍,讪笑道:“原來是這樣。”

馮世真一臉愧疚:“太太,都是我的錯。我當時沒想太多。”

“誰能想到呢?”容太太冷哼。連她自己都被擺了一道。

大姨太太十分體貼地補充道:“馮小姐大概不熟悉咱們這樣人家的規矩。以後有這樣的事,只管來找我就行了,不用勞煩老爺。”

“我知道了。”馮世真乖巧地點頭,“太太,是不是我辦錯了事?”

容太太淡淡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人事難免複雜些。以後再有什麽事,你只管避開不理就好。”

馮世真溫順地應下。

容嘉上西裝革履地下了樓梯,朝容太太打了一聲招呼。

“大少爺要去商會嗎?”容太太道,“你唐家的二舅發了電報來,說打算在上海買房,又聽說你訂婚了,很是高興。你父親打算在家裏擺家宴招待二舅老爺,讓你把杜小姐也帶來,給長輩看看。”

“我知道了。”容嘉上下意識朝馮世真看去。馮世真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像是失聰了似的,平靜地站在一旁。容嘉上神色一暗,大步而去。

看着繼子出門上車的背影,容太太感慨道:“覺得大少爺自從訂婚後,人比以前沉穩多了。”

大姨太太笑道:“所以說,男人總要成家後才會長大呀。等杜小姐過了門,生了小少爺和小姐,大少爺定能理解太太您多年苦心,就會更孝順您了。”

容太太不置可否地一笑。

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幸而大宅子裏燒着暖氣,只穿着一件單毛衣也不覺得冷。早晨起來,馮世真披着睡袍,站在窗前往下望。

舞會上的彩燈被摘了下來,殘敗的花朵被丢棄,庭院裏秋色蕭索。大銀杏樹的葉子轉眼就七零八落,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擺。

園丁在清晨濕冷的薄露中掃着落葉。容嘉上穿着運動衫,呼着白霧從他身邊跑過,一頭汗水在曙光沉沉的早晨折射着細碎的光。他粗重的喘息聲,成了容府早晨唯一的一股鮮活氣兒。

冬季日光暗淡,時鐘已指到了八點半,可容家大宅子裏還陰沉如傍晚。

馮世真抱着書本試卷,推開了書房半掩着的門。正在窗前書桌邊臨字帖的容嘉上擡起了頭來。

書房裏暖氣十足,他只穿了一身單薄的亞麻白的長褂。明亮的燈光照在他短發利落的鬓角,面孔俊美分明,又顯得特別儒雅斯文。

也許是長大了一歲,容嘉上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之前那種鋒芒畢露的冷傲收斂了許多,神情變得溫和,談笑起來優雅而矜持。

他變得愈發像容定坤了。

這個認識,讓馮世真心裏不禁一緊。

雖然知道這個走向不可避免,可是看着當初那個如高山白雪一般的青年一日日向他陰暗佝偻的父親轉化,好似眼睜睜見一顆明珠沉進了淤泥之中。那種心疼、惋惜,如爪子一般抓着心,讓她說不出來地難受。

“先生早。”

“大少爺早。”馮世真點了點頭,“我才想起芳林她們出門了,今天不上課。”

她轉頭就走。容嘉上清冷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們倆現在都不能共處一室了麽?”

馮世真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回頭望。

容嘉上朝她平和地笑着:“我們還是朋友,不是嗎?”

橋本詩織給了他極大的啓示。确實,雖然一時是做不了情人,但是還是能做朋友呀。

做了朋友,依舊可以朝夕相處。誰又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

馮世真的神情果真軟化。

“要看看我寫的字?”容嘉上又說。

馮世真的雙腳不受控制地邁了過去,挨着他的肩站着。容嘉上身上傳來一股很好聞的茶葉的香,這是馮世真以前沒聞到過的。

容嘉上換了一張宣紙,一氣呵成地寫道:“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好!”馮世真輕聲喝彩。

容嘉上的字遒勁有力,剛硬端正,又不失年輕人的張揚。

馮世真想,當初孟緒安的人肯定沒有看過容嘉上寫的字。能寫出這麽漂亮的字的人,怎麽會是傳聞裏那個乖僻頑劣的纨绔子弟呢?

“你也來試試?”容嘉上把蘸飽了墨的狼毫遞了過來。

馮世真提筆,略一斟酌,寫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真特別。”容嘉上撫掌笑。

都說字如人,馮世真的字也像她自己,柔韌、圓滑,看似中規中矩的衛夫人小楷,卻又在轉折撇捺之間展露着她自己獨有的尖銳鋒芒。

“先生生性堅韌,聰慧多謀,若是生做男兒,定會有一番相當不俗的作為吧。”容嘉上将馮世真寫的字仔細地晾在了架子上。

馮世真淡淡道:“既然已經生做了女兒,就不去考慮那些假如的事了。做人,最忌諱好高骛遠。黎民百姓,踏踏實實過日子才是要緊。連養家糊口都做不到的人,談何宏圖偉業?”

容嘉上含笑道:“以前總嫌棄唠叨。可想到以後難得再聽見你這些說教,又覺得很舍不得。”

“你……不來上課了?”馮世真訝然。

“我已經訂了婚,要跟着家父多學一些公司的事。且不論這個婚結不結得成,我都得擔當起長子的責任,多學習一點實務。”容嘉上平靜道,“你放心,我沒有放棄我的夢想。你送我的六分儀同我的飛機模型擺在一起的,天天看着呢。”

馮世真暖暖地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不怕被人說有歧視,我确實見不得明明聰慧有才華的年輕人放棄追求,而去鑽營生意。你家境富裕,更應該争取實現理想才是。”

“你呢?”容嘉上忽然問,“我們從來沒有聊過,你有什麽理想?教書是你的理想,還是你謀生的手段?”

馮世真換了一張宣紙,一邊寫着,說:“我确實喜歡教書。我想繼續讀書,去留學,做個女學者……不過這也只是想想罷了。”

“為什麽?”容嘉上說,“我覺得你想要的,都有機會實現。我也想幫你實現。”

“你怎麽幫我?”馮世真啼笑皆非。

容嘉上狡黠一笑:“我聘請先生做我的秘書。然後因為你工作優秀,我獎勵你出國留學?”

馮世真笑道:“我又不通經濟,能給你做什麽秘書?”

“我覺得你能。”容嘉上認真道,“你總鼓勵我們,卻忽略了自己。其實你真的非常聰明能幹。将來不論誰娶了你,都是老天爺厚待才有的福氣。”

“怎麽突然說到這個?”馮世真的臉有些發燙。

“說說呗。”容嘉上笑嘻嘻地看着她,“朋友不就是閑聊點這些話題的麽?世真,你以前喜歡過人麽?”

馮世真臉紅如燒,可看着容嘉上狡黠的樣子,又不肯輸給了他。

“喜歡過呀。”她說,“活了二十三年,沒喜歡過人不是太奇怪了?”

容嘉上笑容僵了一瞬:“是什麽人?”

“為什麽要告訴你?”馮世真挑眉一笑。

容嘉上被她這個妩媚的笑勾得心頭發熱,說:“你的資料查得那麽詳細,都沒有查出你和哪位男士過從甚密。你別是編了一個人來騙我的。”

“騙你有什麽好處?”馮世真低頭寫着字,“你之前也從來不和我說你喜歡過的人。”

“你現在不已經見到橋本了?”

馮世真好奇地問:“說起來,真沒想到她是日本女孩。”#####

六十五

“我也不知道呢!”容嘉上翹起腳坐在椅子裏,枕着手望着天花板,“她娘是個從良的女校書,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随母姓林,叫林詩情。我只知道她似乎是富商的外室,因為大母不容,母子三人被趕出家,寄宿在重慶遠房親戚家。”

“那你們怎麽認識的?”馮世真問。

容嘉上回想起當年的邂逅,神色有些溫柔。

“我讀男子軍校,她則在山坡背面的一所女子學校念書。我們聽說女子學校裏有漂亮的女孩,就跑去偷看。就這麽認識了。”

容嘉上把玩着一支小狼毫,停頓了片刻,補充道:“她跳舞很好看。我一個從小就被關進寄宿男校裏的小子,平日裏見的女人就是學校的雜役大娘。乍見一個穿着白紗裙,随着鋼琴曲跳天鵝舞的女孩,那不和見了仙女一樣?”

容嘉上描述實在生動,馮世真不禁莞爾:“你就是為了她才在重慶多呆了一年的?”

“誰和你說的?”容嘉上問。

“芳桦她們。”馮世真說,“聽她們說起來,你們倆青梅竹馬,是被造化作弄才被拆散的。好不容易重逢,你又訂婚了。聽起來還真是一出波折起伏的戲。”

“小丫頭們亂說。”容嘉上道,“我當時想去黃埔軍校。他們當時正在招第一屆學員,我背着我爹去考,居然考上了。但是我爹不同意,非要我讀商科。我便賭氣賴在重慶不走。當然,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後還不是被我爹半勸半威脅地招回來了。”

馮世真說:“飛機要飛上藍天,需要對抗地心的引力,還要對抗空氣的阻力,過程中少有差池,就會墜落下來,機毀人亡。獨立,并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是啊。”容嘉上長嘆了一聲,“我想要獨立,也要對抗父親和家族,對抗我自己的能力不足。總覺得自己長大了,卻又覺得自己還太年輕,力量還不夠強大。”

“這天下沒有一蹴而就的事。”馮世真道,“說真的,我還等着你開飛機載我上天游一圈呢。”

“真的?”容嘉上雙目亮晶晶地看着她,“你想坐我開的飛機。”

“想呀。”馮世真笑道,“我也想享一下學生的福呀。不然以我這情況,怎麽坐得起飛機?”

“那就說定了!”容嘉上興奮道,“世真,你看好了。等我能開飛機了,第一個就帶上你!”

“一不來上我的課了,就直呼其名了。”馮世真收拾好書本,準備離去。

容嘉上忽然反應過來,大叫道:“你好狡猾!明明是在說你的感情,怎麽就牽扯到我身上來了?”

“有嗎?”馮世真狡黠笑着,快步朝大門走,遠遠側頭丢下一句,“我可從沒打算告訴你。”

容嘉上啼笑皆非,凝視着馮世真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背後。明朗單純的笑容消失,眼中剩下的,是志在必得的灼熱火焰。

容嘉上一邊和老情人重逢,一邊訂了婚,轉頭又還哄得心上人答應留在了身邊。雖然關系複雜兩手都抓不過來,卻也足夠春風得意。

另一頭的楊秀成卻同他完全相反。被女友戴了一頂綠帽不說,這帽子還來自自己的表姨夫兼老板,這口氣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咽。他這日來商會上班,職員們全把他當明星看,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都等着看他和容定坤怎麽結局。

楊秀成放下公文包,就被叫進了容定坤的辦公室。

“來啦?”容定坤穿着鼠灰色的長褂,手裏拿着煙鬥,朝楊秀成露出一個算得上十分慈愛親切的笑來,“聽說你又病了,看你臉色也不大好。要不讓喬治醫生給你看一下?”

楊秀成面無表情地低下頭,說:“只是染上了一點風寒,怕傳染給別人,不是什麽大病。讓姨夫擔心了。”

容定坤輕輕嘆了一聲,溫和慈祥地注視着楊秀成,低聲說:“你心裏對我有怨氣,卻又不能發出來,憋着難受。我知道。秀成呀,是姨夫不好。委屈你了!”

楊秀成清俊的臉皮抽了抽,或許想做個鄙夷的表情,又或許是不屑,還有可能是感激。總之,五味雜陳,面部肌肉不知如何協調,最終只好癱着。

容定坤按着他的肩,讓他坐進了沙發裏,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高背沙發裏坐下。

“我們不僅是上司和下屬,還是姨夫和外甥。雖然你是太太那邊的姻親,同我容家隔得遠,可我依舊當你做親外甥一般,培養你,提拔你。在這之前,姨夫可有什麽事做得對你不公了?”

楊秀成低下頭去,說:“姨夫對我有再造之恩,我會永遠記得。”

容定坤搖頭道:“我同你說這話,也并不是為了提醒你記恩的。你是個能幹的孩子,今日能出人頭地,也多是你自己的功勞。姨夫是不希望因為一些小事,讓我們倆産生隔閡。”

楊秀成癱着臉點了點頭。

容定坤敲了敲煙鬥,說:“知惠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但是我也要把話放在這裏。她并不是無辜的!我還是那句話:我從來不強迫女人。”

楊秀成身子猛地震了一下,表情近乎猙獰。

容定坤随即又放軟了語氣:“如今她人也遠走了,就不在她背後說閑話了。出了這樣的事,姨父也很慚愧。我知道你現在和我相處會很尴尬。這樣吧,你好好休個假,放松一下,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你還想回來,郭經理就要退休了,嘉上年紀還小,那個總經理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如果你另有想法——那我們再慢慢商量吧。”

容嘉上拿着一份文件過來找容定坤過目,同心神不寧的楊秀成擦肩而過。楊秀成都沒有聽到他打招呼,埋着頭大步走了。

出了商會大樓的門,外面冷冽的寒氣撲面而來,洶湧地灌進了楊秀成的肺腑之中。他從頭到腳一個激靈,紛亂蕪雜的思緒漸漸有了些眉目。

“秀成哥!”容芳林推開車門朝他奔過來。

楊秀成見又是她,一抹無奈自眼底散開。

“怎麽樣?爹爹說了什麽?他道歉了嗎?”容芳林拉着楊秀成焦急地問,“爹位高權重慣了,就算道歉估計也頤指氣使的,你別介意呀!”

“沒什麽。”楊秀成輕笑了一聲,“姨夫給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打算去杭州探望同學。勞煩芳林你讓司機送我一程吧。”

“你這就走?”容芳林很是舍不得,卻還是讓司機把車開了過來。

去火車站的路上,楊秀成坐在車裏,一直閉目養神。

容芳林充滿愛意地目光從他清俊的眉眼上掃了一遍又一遍,心裏又歡喜又難過又焦急。她從小就喜歡這個遠房表哥,小小年紀就憧憬着嫁給他。情窦初開後,虛幻的好感凝結成了真實的愛慕。可是楊秀成大她許多,只當她是小妹妹,從來沒把她的愛情當真。

“秀成哥哥,你還在生氣嗎?”容芳林忐忑地問。

楊秀成看着少女誠惶誠恐的樣子,心裏的怨氣稍微退散,柔聲說:“芳林,我想把那件事放下。”

容芳林苦笑:“你總當我是小孩,其實很多事我還是懂的。你很生氣,卻不敢對爹發作。你其實可以把氣撒我頭上的。我不介意。只要這樣你能好過一點。”

楊秀成憐愛地笑,摸了摸容芳林的頭:“這事和你不相幹,我幹嗎要遷怒你呢?你是個好孩子。大人的事,讓我們自己處理。你好好讀書。不是就要考試了嗎?”

容芳林咬着嘴唇,從唇齒裏擠出一縷微弱的聲音:“其實,我可以不念大學……如果我結婚的話……”

楊秀成一愣。

容芳林秀麗的臉蛋已燒得通紅,卻鼓足了勇氣,說:“如果結婚,不升學也沒什麽……爹本來也虧欠了你,正好可以把我……”

楊秀成長嘆一聲,苦惱地揉了揉眉心,閉上了眼。

“你生氣了嗎?”容芳林忐忑不安。

“沒有。”楊秀成注視着少女純真而充滿愛意的面容,感覺到了一股深深的疲倦,“芳林,你是個好女孩,不是個物件,不應該被用來做交易!好好讀書,考上好學校,将來出去留學。你應該往更加廣闊的地方去。不論是容家,還是我這裏,都不是你最好的歸宿。”

容芳林怔怔然,魂靈激蕩,仿佛投入了巨石的水面。

而楊秀成趁着她失神的時候,推門下了車。容芳林後知後覺地追了出去,可楊秀成清瘦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容嘉上進了容定坤的辦公室,問:“爹和秀成哥說了什麽?”

“給他放個假罷了。”容定坤坐在書桌後書寫着,頭也不擡,“天津的那個單子,你做得很好。拖了那麽就都沒談妥的,沒想你一去就談成了。你幾位世叔說起來,都直誇你。”

容嘉上把手裏的文件遞過去:“爹不打算繼續用秀成哥了?”

容定坤擡頭看了過來。

“若是換你,你會怎麽做?”

容嘉上淡淡笑了一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爹你本就不全信他,現在怕想信也不敢信了。”

容定坤擱下了筆,緩緩點頭:“是非對錯,現在說都晚了。你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因一個女人壞了事。對了,那個橋本小姐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從沒說過有這麽一個女朋友?”

“我說過的。”容嘉上淡漠道,“我在重慶認識的那個女孩,被您罵婊子養的那個,就是橋本小姐。”

“怎麽是她?”容定坤錯愕,“這麽說,她是被家裏認回去了?你怎麽不告訴我她姓橋本!”

“哦?”容嘉上嗤笑,“要知道了,也許我就該成和橋本家簽結婚合同了?”#####

六十六

容定坤重重地哼了一聲:“你現在不滿意,但你将來會感激我的。你還小,不知道自己要什麽。我要不這樣約束着你,你還不知道會浪費多少寶貴時間在追求你那個不靠譜的夢想上!”

“爹。”容嘉上堅定地注視着父親,“飛行員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

“開飛機有什麽好尊敬的?”容定坤怒道,“在地上開車的叫司機,你有尊重過給你開車的劉三了嗎?”

容嘉上氣得深呼吸,沉聲道:“爹,你太固執,思想太守舊。”

容定坤走到鬥櫃邊,拔了水晶酒瓶的塞子,金黃色的液體緩緩注入酒杯之中。

“南昌已經被北伐的軍隊攻了下來,孫傳芳大勢已去。仗打到現在,局勢已差不多能定下來了。年輕人,總是容易熱血沸騰,一時沖動,就想去戰場上建功立業。你有這想法,我能理解。但是現在軍中派系紛雜,争名奪利撕咬紛殺,同江湖也沒什麽區別。咱們家在軍中也并沒有深厚的根基。你一時熱血去冒險,有個什麽萬一,我怎麽辦?”

“我并不想做個投機分子。”容嘉上心平氣和地和父親解釋,“我喜歡軍旅生活,喜歡做一個軍人。這是我的志向!”

容定坤把酒一飲而盡,自肺腑中沉沉地感慨了一聲:“若你二弟還活着,你不想挑的擔子可以給他,那我也不管你想開飛機還是扛大炮。如今家裏只有你一個……嘉上,你是長子,你弟弟妹妹們都還那麽小。你要幫着我,扛起這份家業呀!”

容嘉上沉默着,垂目而立,沒有回應。

容定坤知道兒子很失望,可是作為家族長子,這是必要的犧牲,他也無可奈何。

他倒了一杯酒,遞給了容嘉上,手在青年已寬厚堅實的肩上按了按。

“你爹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不過是個小跑商罷了。為了賺那幾個大洋,整日奔波。後來如果不是有那一張彩票做了第一桶金,沒有我這麽多年來咬牙吃的苦,容家又哪裏有今天的風光?”

“你想從軍,想扛槍拿炮?你爹我當初帶着你趙叔他們跑商,也是懷裏揣着梭子槍,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多少次遇着劫匪,都是得拿命來護着貨呀。後來家業逐漸大了,要守地盤,要打點水陸兩道,要防着仇家……那槍也是從來不離身,睡覺都壓在枕頭下。”

“你爹我這輩子真是拿夠了槍。想不到生個兒子,本可以安安生生地做少爺,讀書做文章,卻偏偏還想去拿槍。”

容嘉上神色凝重,如窗外鉛灰色的陰霾天空:“爹,等我退役了,也可以回來繼承家業。反正您如今春秋正盛,可以給我幾年時間,讓我去拼搏一回。”

容定坤看着兒子朝氣蓬勃的面孔,清澈明淨的雙眼,只覺得自己被長子襯托得愈發蒼老而疲憊。

“你好像特別聽那個馮世真的話。”他忽然說,“是她一直鼓勵你丢下家業去從軍的?”

容嘉上立刻道:“沒有的事。爹,我老早就有這打算了。”

“你都訂婚了,還是盡早和她撇清關系吧。”容定坤放下酒杯,坐回辦公桌後,深邃的目光夾雜着不可言狀的深意投向了不知情的兒子,“楊秀成手裏有一份關于她的詳盡的資料。反正你這陣子要接手他的工作,就先從這份資料看起吧。”

容嘉上霎時升起不好的預感。

“去看看吧。看完了記得去火車站接你三舅一家。”容定坤擺手,将兒子趕出了辦公室。

楊秀成披着一身寒氣,獨自一人上了開往杭州的火車。

他姓楊不姓容,容家将來還是容嘉上的。他若是想在容家繼續做下去,總經理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高的職務了。在餘知惠的事發生以前,那也是他夢寐以求的職位。

而現在,他卻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種迫切,本該有的興奮就像孤零零炸開在空中的一團煙花,稀稀疏疏地散落,消逝,僅有的片刻的沖動轉眼就被風刮得一幹二淨。

他家貧,靠親戚資助才讀完書,又靠容定坤的提拔才走到今天。他不愁女人,所以他才會放棄餘知惠。可餘知惠這是報複他嗎?

包廂的門拉開,有人走了進來。

“這裏有人了。”楊秀成心煩意亂,頭也不擡。

“就是有人才來呀。”

楊秀成猛地擡起頭,就見杜蘭馨裹着貂裘大衣,卷發紅唇,嫣然一笑,坐在了他對面。她随手掏了五塊錢丢給掌車的。掌車的嘿嘿一笑,體貼地關上了包廂的門。

“你怎麽在這兒?”楊秀成驚訝地問。

“去杭州參加我一個同學的婚禮。”杜蘭馨掏出了煙,用眼神詢問。

楊秀成哂笑,擦了火柴幫她點着:“怎麽找到我的?”

“正巧看到你一個人失魂落魄地上車呢。”杜蘭馨吐了一口煙,冷笑道,“沒出息,不就是被戴了綠帽子麽?瞧你這蠢樣。餘知惠是什麽貨色,你心裏是真不清楚?”

楊秀成一肚子惱火,冷聲道:“我的事,不用你來管!”

“我才懶得管呢。”杜蘭馨叼着煙,脫去了大衣,露出了穿着緊身旗袍的婀娜有致的身軀。她斜靠在座椅裏,挑眉道:“你也是個人才,放在別處少說也能自己做個商行老板的,卻要給容定坤做狗。你起早貪黑,打下的的江山将來都歸容嘉上。你知道容定坤那麽多秘密,他的手段想必你也很清楚。他又不信任你,你覺得你今後的下場會如何?是江裏一具浮屍,還是郊外一掊黃土?橫豎你家裏也沒什麽親人,連年節燒香祭拜都省了。”

“別說了!”楊秀成被說中了心事,愈發煩躁。

杜蘭馨卻全然沒有收斂的打算,繼續冷嘲熱諷:“你這人優柔寡斷,既想要飛黃騰達,又做不到真的利益至上。你若真的想分容家一片江山,你早該踹了餘知惠,去追求容芳林。可你偏偏重情義,結果又被餘知惠擺了一道。”

楊秀成面色鐵青:“你過來找我,就是想來奚落我的嗎?回你自己的包廂去!”

杜蘭馨坐直起來,傾過身,溫柔地注視着楊秀成的雙眼,身上的香水氣混着煙霧拂在了男人的臉上。

“楊秀成,你是個有情有義、精明有才的好男人,你只是跟錯了主子,愛錯了女人。但是你要到現在都還執迷不悟,那你就是天下最蠢、最賤的貨色!”

“閉嘴!”楊秀成猛然暴起,掐着杜蘭馨的脖子,将她低在了座椅靠背上。

布滿血絲的雙目對上女人清亮分明的眸子,狂怒和鎮定碰撞,宛如熾熱的岩漿從地底噴湧而出。

楊秀成松開了手,轉為扣住她的下巴,重重地吻了下去,繼而将她壓在了座椅上。

火車轟鳴,汽笛嗚嗚作響,掩蓋了一切的聲音。

杜蘭馨的手熱情地摟住了楊秀成的脖子。指間的香煙跌在地上,火星一閃,随即被男人的皮鞋碾滅。

窗外寒風呼嘯,夾雜着細碎的雨珠,打在車窗玻璃上。路上的行人裹緊着冬衣,縮着脖子匆匆趕路。

容嘉上坐在車裏,目光投向窗外陰霾的虛空。

擋風玻璃上來回搖擺的雨刮把水漬掃去,而雨水锲又不舍地撲上來。兩相博弈之下,車沿着車馬稀疏的街道往火車站開去。

車裏窗門緊閉,卻依舊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容嘉上穿着大衣,帶着鹿皮手套的手裏,還緊緊拽着一份紅簽文件。

此時此刻,他才理解了父親先前表情裏那微妙的細節,以及他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那是長輩惡意卻又慈悲的表現。

容定坤對長子少年萌動的愛情很是不屑,但是他還是盡他最大的努力,克制住了嘲諷的沖動。他表現得像個非常寬容體貼的父親,由着孩子跳進去,也冷眼看着他摔得一身鮮血。

摔疼了,自然就知道了。

像容嘉上這樣出身的富家子,是沒資格擁有純淨而銘心的愛情的。

容嘉上突然敲了一下駕駛座的玻璃:“繞一下,先去聞春裏。”

司機一時迷糊:“大少爺,哪個聞春裏?”

容嘉上冷着臉說:“起火燒光了的那個,你不知道?”

司機被他陰鸷的臉色吓得冷汗直冒,忙不疊點頭,轉着方向盤,把車掉了個頭,還引得跟在後面的車氣呼呼地摁喇叭。

聞春裏在火後空置了很長一段時間。畢竟大火燒死了七八個人,法事都做了好幾場。直到八月的時候,才推平了重建。

容家的動作極快,現在樓都已經蓋得差不多。臨街的是一排整齊的三層商鋪,開間寬大敞亮。東角是一棟漂亮的新式公寓,正蓋到第八層。後面直到河邊的一大片都是獨棟的小洋樓。整個聞春裏已煥然一新,變成了一個新式的街區。

陰雨并沒有打斷工程,依舊有工人冒雨在腳架上忙碌着。叮叮當當的捶打聲穿透陰霾,一下下捶進了容嘉上的耳朵裏。

他下了車,頂着雨徑直走到工地邊,目光落腳前一個焦黑的樹樁上。

它大概是一年前那場大火最後的見證。在不久的将來,工人們整地的時候,它也會被連根撅起,劈成柴火,徹徹底底地燒毀。

一如馮世真曾經安寧而美好的生活。

這個已經面目全非的地方,是那個女子的家?

她在這裏長大,輕盈的腳步聲曾回響在窄窄的道路中,石板路上留下過她的足跡,街燈照亮過她娉婷的身影。

容嘉上看着馮世真笑着從自己的身邊走過,奔赴金陵的大學而去,又看着她倉惶的踉跄而來,跪在焦黑的土地上悲恸哭泣。

她是抱着怎麽樣的心走進容家的?她知道幕後的真相嗎?

她正因為如此,才毅然地将自己推開?

“大少爺!”司機打着傘跟過來,“外邊冷,您去車裏坐着,我給你去把襄理找來?”

“不了。”容嘉上漠然轉身,滿面冰霜,“去火車站。別讓三舅老爺久等了。”

雨越下越大,織成了細細的珠簾,拍打在了窗上。

馮世真把窗縫關嚴了,轉頭朝母親望去,驚訝地問道:“誰?”

“你趙伯母家的侄子。”馮太太一邊織着毛線衣,一邊打量着女兒的表情,“比你大一歲,在中學裏教書,不嫌棄咱們家這情況,願意和你認識一下。”

“怎麽突然想起這麽一說?”馮世真啼笑皆非,“是趙伯母的意思?”

“什麽叫突然?”馮太太嗔道,“你過完年就二十四了,老大不小了。你那些同學們不是連孩子都生了?要不是咱們家出了這樣的事,你也早就嫁人了。現在你哥回來了,家裏有他照顧,也是該把你的事辦了。”

“咱們家債還沒還清。”馮世真漫不經心道,“再說,大哥都還沒結婚呢。”

“什麽我沒結婚?”馮世勳淋得半濕地走進了家門。

馮世真急忙起身,拿了一條毛巾來給大哥擦頭。

馮世勳的臉色同窗外的天一樣陰沉沉的,問母親:“媽,這次又是哪個人?”

“又?”馮世真訝然。

馮太太也不大高興,道:“上次那個洋行翻譯你嫌棄人家油滑不老實,所以這次我讓你們趙伯母找了個中學老師。這下總行了吧?”

“還有上次?”馮世真嘀咕。

馮世勳哼道譏笑道:“中學老師能賺多少錢?不定還沒有真兒做家庭教師多呢。嫁過去不是要倒貼養漢子麽?”#####

六十七

“話不能這麽說。”馮太太道,“你妹子年紀不小了。再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拖下去,怕是就要給人做後娘了。對方聽說也是個很老實的人呢。只要對世真好,倒貼一點也沒什麽。”

“什麽叫對她好?”馮世勳咄咄逼人地看着母親,“讓真兒跟着他缺衣少食地吃苦,他嘴上說幾句心疼體貼,這就叫對她好麽?窮酸教書匠,本事沒多少,心氣比天高。這樣的人我看不上!”

“哎喲!”馮太太急得用力拽着織了一半的毛線衣,“你都沒見過人家,盡知道胡亂說,吓唬你妹子。她可真耽擱不得了……”

“我話就放這裏了!”馮世勳也沉聲道,“我的妹子,我養她一輩子都成!”

馮太太被兒子頂撞得人仰馬翻。馮世勳拽着馮世真就走。馮太太看到兒子握住女兒手腕的手掌,心裏突地漏跳了一拍,霎時忘了要說的話。

馮世真被兄長拽進了廚房,低聲抱怨道:“媽媽也是擔心我。你也太不講道理了。”

“那你想去嫁那個中學老師?”馮世勳猛地回頭。

馮世真吓了一跳。馮世勳的眼中有着一種很陌生的情緒,令她仿佛置身探照燈下,突然生出了無處可逃的惶恐。

“我……我有沒說要嫁他。”馮世真委屈地嘀咕着,“壓根兒都不認識人家呢。”

“那你怎麽想的?”馮世勳低頭注視着她,目光一絲一縷地描繪着女孩清秀的面龐線條。

“我還沒考慮過這問題呢。”馮世真有些哭笑不得,“我還想多工作幾年,好攢嫁妝呢。”

馮世勳身上散發的壓迫感逐漸退減去,手卻沒松開。他低聲問:“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問題像一道細細的鞭子,輕輕的抽在馮世真的心上,讓她全身都蔓起一陣又疼又麻的感覺。

“沒有。”馮世真低垂着眼簾,“要還債,要攢錢的,哪裏有這個心思?”

“那,”馮世勳問,“喜歡什麽樣的?哥幫你去找找。”

馮世真撲哧笑:“你不是前頭才說不想我嫁人麽?”

馮世勳挑眉,伸出指頭點着妹妹的額頭:“還真想讓我一輩子養着你呀?”

“這就反悔了?”馮世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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