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哥欠了人五千塊,賣了咱們全家都賠不起。放債的卻說只要我肯嫁,他就立刻休了鄉下的原配,和我登報結婚。他大兒和嘉上表弟一個年紀呀。我不要去這樣的人家做後娘!”
馮世真驚愕:“那你娘和兄嫂怎麽說?”
“怎麽說?“餘知惠兩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飽滿的淚水仿佛一觸即落,譏笑道,“兄嫂可高興了,說那家有錢,又是明媒正娶,我能嫁這樣的男人是我的福氣。我娘心疼我,可她自己都要看兄嫂臉色,又能拿什麽來維護我?”
“楊先生可知道這個事?”馮世真問。
“知道。”餘知惠抹着淚,“但我覺得他就是因為這個事兒,才不想娶我的。過去幾年,他幫我家還了不少債了,我都覺得對不起他。五千塊就算落他身上也是一筆巨款。他昨天給了我家三百塊,走得時候像逃難似的。我知道,他不會再踏進我家門了。”
馮世真嘆道:“我聽說楊先生也不容易。嘉上眼看着就能接手容家的生意了,到時候會培養自己的親信。他讨好了老子,又還得去讨好兒子。不過可以找太太借呀。”
“五千塊呢!“餘知惠說,“姨母也頂多拿個幾百塊出來罷了。”
“那……“馮世真注視着她,低聲說,“可以去求老爺呀。”
餘知惠眼神微微一閃。
馮世真說:“老爺雖然面上嚴肅,可看得出來還是很疼你的。你是不知道。自從那位孫小姐走後,老爺就把西堂鎖了起來,誰都不準進。可聽說你沒有跳舞裙,就立刻開門讓你進去挑了。我想,老爺待你還是和旁人不同的呢。”
餘知惠的臉色幾番轉變,強扯了一抹笑出來,道:“姨夫其實很不喜歡我家的。之前黃家鬧事的時候,我幾個兄嫂也都幫着黃家呢。”
“可你是要嫁人的,将來自然随夫家。娘家嫂子同你隔了兩層了。”馮世真說,“你想,若老爺不喜歡你,又怎麽會為了你破例重開西堂?你有困難,他幫了一次,肯定就會幫第二次。”
“我不知道。”餘知惠一時混亂,“我看不透姨夫的心思。我以為他不喜歡我的。”
馮世真笑道:“我也看不透容老爺。我只是說說我的看法罷了。”
餘知惠腦子裏一團混亂,倒進沙發裏,望着奢華精美的室內裝潢。
容家真是美麗又舒适,她小時候借住這裏的時候,就總是在想,這裏為什麽不是她的家呢。她一生的夢想,就是做個容芳林那樣優雅貴氣的富家小姐,嫁個姨夫那般能幹的男人,做個賢惠悠閑的富太太。
那個孫小姐是個蠢貨不說,姨母也太不會做人家了。若換她遇到容家這樣的情況,定然不會像姨母那樣胡鬧,弄得和男人離了心……
餘知惠突然一驚。她在想什麽?
馮世真不動神色地打量她半晌,将她臉色的轉變全部收在眼中,柔聲道:“我看你醉得厲害。我去叫下人來送你去客房歇息一下吧。”
餘知惠讪讪地點了一下頭,心神不寧,什麽都沒說。
馮世真出了房,沿着走廊來到了熱鬧的大廳。這裏光線明亮,充滿歡愉,同幽暗壓抑的小房間有着天壤之別。
馮世真站在入口處的階梯上,目光掃過全場。
楊秀成正在同杜蘭馨說笑,另一側,容定坤則在同兩名男客聊天。
在這過三角的中間,容太太和趙華安正相擁起舞。樂隊演奏着一首舒緩的四步舞曲。容太太正趙華安在跳舞。兩人四目相接,都笑得格外愉快。容芳林正和一個陌生的男子跳舞,目光卻如蛛絲一般粘在楊秀成身上。杜蘭馨笑得好似一朵怒放的紅牡丹,手自然而然地理了一下楊秀成的領帶。
“是不是很有趣?站在這個角度,俯瞰全場。所有人的心思,都被你收在眼底。”
馮世真猛地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孟緒安不在,那是她心裏的鬼魅在說話?
悠揚的樂曲在大廳上空回旋,繞梁飛舞,暖融融的香氣熏人欲醉。馮世真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不停跳躍。
楊秀成穩重的笑臉,容定坤精明的眼神……
“你的決定,關系到一個女人的命運。”
“自己的命運,自己做主吧。”馮世真低語,注視着那個男人,直直地朝他走了過去。#####
六十一
楊秀成擡頭,露出了一抹驚訝。
“劉五少,別來無恙!”
男客笑着同楊秀成握手。
馮世真從他們身邊走過。
容定坤對面的男客先看到她,對榮定坤道:“那位美人可是容老板的新歡?”
容定坤一看是馮世真,心裏頓時一沉。自從再見到孟緒安後,他再看和孟青芝有幾分相似的馮世真,就本能地覺得不舒服。
容定坤這種江湖血雨中拼打出來的男人,都有一種異常敏感的直覺。要不是因為兒子喜歡,他都準備明天就再把她給辭退了。
“那是家庭教師罷了。”容定坤淡淡道,問馮世真,“有什麽事?”
“老爺,是餘小姐。”馮世真低眉順目道,“她身子不舒服,想找人送她回家。”
容定坤神色稍霁。
“是嗎?她家裏人好像都先回去了。我去看看她吧。”
餘知惠正暈沉沉地躺在沙發裏,幾乎睡着。容定坤開門進來,看見這一副白裙少女海棠春睡圖,好生一愣。
“怎麽搞的?”容定坤斥道,“她怎麽醉成這樣?”
“姨夫別生氣。”餘知惠吃力地坐了起來,“是我自己喝醉了,不怪馮小姐。”
容定坤咳了咳,嚴肅道:“女孩子喝那麽多酒做什麽?真是讓人不放心。”
餘知惠愧疚地低着頭,眼角閃爍着水光。
“餘小姐心裏不舒服,才多喝了點。老爺別責怪她。”馮世真出來打圓場,“我這就去廚房讨點醒酒茶來。”
容定坤漫不經心地擺手打發她。
馮世真體貼地把門帶上,随即就有嘤嘤哭泣聲透過門板傳了出來。、
屋裏,餘知惠正哭得傷心。
“……姨夫,為什麽秀成這麽狠心?我難道不夠好麽?“
容定坤對這種小兒女的情愛并無興趣,但是美貌少女哭得楚楚可憐,他沒法不去安慰一二。
“秀成還年輕,沒有定性,不懂得珍惜你。”他坐在餘知惠身邊,拍着她的背,“別哭了,哭腫了眼睛,你姨母又要擔心了。”
“為什麽年輕男人都這樣不靠譜?”餘知惠仰頭望着他,梨花帶雨地問,“為什麽他們不能向姨夫這樣成熟穩重?”
容定坤最愛這種被天真少女崇拜的感覺,餘知惠這番話就像一杯溫酒,讓他的五髒六腑都暖了起來。
他不由得微笑道:“大概姨夫多活了些年,見的事比他們要多罷了。”
“他們都不理解我。”餘知惠委屈地啜泣着,鼻尖紅紅,十分惹人憐愛。
“姨夫理解你。”容定坤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似的,不受控制地搭在了餘知惠單薄的肩膀上。
“知惠,你有什麽心裏話,都可以對姨夫說。”
餘知惠順勢依偎進了容定坤的懷裏,像一只受了傷的小貓似的,身子輕輕發抖。
“姨夫真好。有您在,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容定坤愉悅一笑,“秀成不要你,是他沒福氣。知惠,你放心。姨夫不會丢下你不管的。”
“姨夫!”餘知惠滿懷敬仰與感激地擡頭望着容定坤,眼中盛着水光。
容定坤富甲一方不說,還相貌堂堂,又保養得極好,是名英俊挺拔、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這樣的男人,對于女人極有誘惑力。
餘知惠也忍不住由衷地感嘆:“要是秀成有三分像您就好了。”
榮定坤注視着女孩光潔清秀的臉龐,又不禁想到了孟青芝。
青芝同他相戀的時候,也正是餘知惠這個年紀,也愛穿一身白裙,清純地好似一朵帶着露水的栀子花。她最愛用這樣的眼神仰望着自己,視自己如神。他這樣出身的人,居然能得到那麽一位書香世家的閨秀的愛,簡直就少上天眷顧!
那是容定坤最懷念的日子,他一直都想重溫。他是怎麽會覺得孫少清那賤人像青芝的?明明眼前這個女孩才有着青芝的神韻!
“知惠……”容定坤呢喃,“你長大了。”
餘知惠下意識緊拽住了拳頭,卻是溫婉道:“我還希望永遠不長大,就能永遠依靠着姨夫了。”
容定坤愉悅地笑了。
“姨夫,我給您倒酒。”餘知惠站起來,身子忽然一歪。容定坤急忙伸手将她跌倒的身子接住,兩人一起倒在了沙發裏。
“對不起!”餘知惠滿臉通紅,掙紮着起身。她嬌柔妙曼的身軀扭動着,瞬間就點燃了容定坤的火。先前喝下去的那些酒全都化作了熱力,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攪亂了男人的思緒。
恍惚中,容定坤好似又看到了孟青芝。他心跳如狂,一把抱住了身下的人。
“青芝……你回來啦?我這次不再騙你了。別走了,我願意離婚娶你……”
餘知惠驚愕得一時忘了掙紮,任由容定坤抱着她親下來。
馮世真慢吞吞地折返大廳,在人群裏搜尋着孟緒安的身影,卻見他正在同容芳林跳舞。
孟青芝和容定坤的事是容太太心裏一根永遠的刺,眼看孟緒安挽着女兒跳舞,妙語連珠逗得天真的芳林不住笑,容太太哪裏還坐得住?
她當即撥開人群殺到了跟前,冷笑着道:“芳林,你三姨婆要回家了,我忙不開,你替我去送送。”
容芳林一愣。孟緒安笑吟吟地松開了少女的手,彬彬有禮地說:“即然長輩召喚,自然該去效勞。”
容芳林看出母親神色不對,很識趣地離去了。
容太太警惕地盯着孟緒安,冰冷的面容好似此刻窗外的嗖嗖的北風。
“孟先生,”容太太毫不客氣,開門見山道,“芳林年紀小,不适合和你這樣的人做朋友。請你以後不要再去接近她。”
孟緒安笑得溫文有禮,道:“即然容太太這麽說了,我自然不會再去打攪令嫒。我雖然名聲風流,卻還不至于去招惹容家的小姐們。不過倒想向您打聽一個人。”
“誰?”容太太問。
孟緒安說:“府上那位家庭教師,同家姐居然有幾分像。也不知道容太太從哪裏尋來的?”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倒是巧了。”容太太有點心虛,敷衍道,“這位馮小姐說朋友推薦來的,教書倒是挺好的。”
“怕不止教書好吧。”孟緒安笑,“我看容老板也很喜歡她呢。”
“你別亂說話!”容太太心緒一亂,喝道。
孟緒安道:“我先前對馮小姐說了些輕狂的話,怕是把她惹惱了。她拉着容老板往那頭去了,怕此刻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狀呢。容太太,您說容老板會不會為她出頭呢?”
容太太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她當初選中馮世真,确實是沖着她一身酷似孟青芝的書香氣。偏偏容定坤并沒有看上她,容太太還納悶。尤其如今容嘉上明顯迷戀上了馮世真,父子倆若能因為搶女人反目,真是大快人心。
想到這裏,容太太立刻撇下了孟緒安,将跟着容定坤的聽差招來,問:“老爺在哪裏?”
聽差說:“剛才馮小姐來尋他,兩人去東廂的小沙龍說話去了。”
容家這麽大,在哪裏說不來話,偏偏要找個地方關着門說?
容太太兩眼冒光,恰好見容嘉上路過,急忙将人攔了下來,“大少爺,老爺喚咱們倆去小沙龍裏,說有事。”
容嘉上一臉無精打采,煩不勝煩,卻又不能不去。
容太太好似要查抄大觀園大王熙鳳似的,帶着大姨太太和容嘉上,以及幾名聽差和老媽子,浩浩蕩蕩地朝小沙龍而去。
大廳的另一頭,馮世真冷眼望着那群人的背影,繼而轉身接過馮世勳遞過來的果汁,朝他露出了一個甜美乖巧的笑。
容太太殺到了小沙龍門口,見門緊閉着,不由得露出一抹得意的冷笑。
女人的驚呼聲透過門板傳到了衆人耳中,坐實了容太太的猜測。
大姨太太得了容太太的暗示,一馬當先,門也不敲,直接闖了進去。
屋裏光線昏暗,沙發上兩個人影糾纏難分。外面的人轟然闖入,吓得裏面的人俱是一驚。被容定坤壓在身下的女孩一聲尖叫,手忙腳亂地将容定坤推開。
容定坤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毯上。他惱羞成怒地朝門口的人怒喝:“做什麽呢?滾出去!”
到這程度,容嘉上看不出來繼母是來捉奸的,就是個瞎子了。他心中一陣厭惡,扭頭就走。
容太太高聲道:“老爺您也太急了,馮小姐的兄長還在這裏,要是讓他知道了,這事怎麽收場?”
容嘉上硬生生停下了腳步,難以置信地扭頭望過去。
“你在發什麽神經病?”容定坤罵道,“帶那麽多人來做什麽?都滾出去!”
“老爺別擔心。”容太太卻讓大姨太太去開大燈,堵着門口冷笑道,“孫小姐走了,我知道你孤單。馮小姐知書達禮,本來我也……”
吊燈啪地一聲亮了起來,照得屋子一片雪亮。衣衫不整的容定坤,還有縮在沙發裏的餘知惠一覽無遺。容太太的舌頭就像被貓叼走了似的,張着嘴,只能呼嚇呼嚇地喘氣,面孔漸漸漲成了豬肝色。
說好的家庭教師居然變成了外甥女,這是容太太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
容嘉上噗嗤一聲笑,說不出地嘲諷。他立刻轉身離去。
自己父親的內宅起火,他這個做兒子也當避嫌才是。
容太太一把推開想要攔着她的大姨太太,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似的撲到容定坤身上,伸手就啪啪甩了他兩個耳光,打得容定坤趔趄後退。
“你個天殺的畜生呀!這是你外甥女呀,你都不放過!你這個畜生!”
容定坤在最初的驚慌過後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抓住了容太太的利爪,冷聲道:“我從不強迫女人!”
容太太一愣,心想确實如此。于是她轉而撲向餘知惠,抓着她的頭發把她拖下了沙發。
“沒良心的小蹄子!養你一場,給你吃穿,替你家還債,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容太太啪啪接連扇了餘知惠幾個耳光,打得她臉頰通紅,“這麽缺男人,連姨夫都要勾引?你怎麽這麽賤?”#####
六十二
“姨媽!”餘知惠蓬頭垢面,一把抱住了容太太的腿,嚎啕大哭,“姨媽我冤枉呀!我沒有勾引姨夫!是姨夫自己喝醉了,抓着我叫什麽青芝,把我當成了別人。我推不開他。你要是沒來,我現在都已經咬舌頭死了!姨母,我真的沒有做對不起您的事呀!”
容太太又愣住了。容定坤對孟青芝念念不忘,找情人都愛照着她的樣子。他要是喝醉了酒,把餘知惠錯當孟青芝也不是沒可能。
容太太望向容定坤。容定坤避開了她的目光,等于默認了。容太太一陣天旋地轉,推開餘知惠,又要去找容定坤拼命。
“容定坤你不是人!你發酒瘋找別人去,怎麽連外甥女都下得了手!外面那麽多賓客,你還要不要臉?”
“即然知道外面還有賓客,你這麽鬧是想怎麽樣?”容定坤倉促地躲閃。
容太太哭着捶打他:“你連外甥女都睡得,我鬧不得?容定坤,我要和你離婚!我黃淑君丢不起這個臉!”
大姨太太急忙道:“太太,您別沖動呀。”
餘知惠抹了一把淚,凄楚地擡起臉,“姨媽,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在了,您也能和姨夫好好過,我家裏人也不用被我拖累了。”
說罷,就一頭朝牆壁撞去。
女人們尖叫聲中,一個聽差的眼疾手快,飛身撲了過去,将餘知惠撲倒在了地毯上。大姨太太趕緊去将餘知惠抱住,生怕她再尋短見。
“讓我死了吧!”餘知惠在大姨太太懷裏拼命掙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出了這樣的事,我還有什麽未來?倒不如死了幹淨。”
“我苦命的小姑子呀!”一聲尖銳的大叫,餘家大嫂像一只受驚的山雞一樣撲了進來,一把抱住餘知惠。餘知惠正哭得深情并茂,冷不丁被嫂子打斷,一臉晦氣掩飾都掩飾不住。
“怎麽會遇到這樣的事呀?這讓你以後還怎麽嫁人呀?容老板,我們小姑子還是黃花大閨女呢!”
容定坤面色鐵青,冷哼了一聲:“我還沒破她的身子。”
餘知惠惱羞得面孔幾乎滴血,這一刻,她是真的有點想咬舌自盡算了。
“容老板說得輕松。”餘家大嫂尖聲道,“這樣鬧出來,知惠還怎麽活?我們餘家雖然沒錢,可也是詩禮人家。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容定坤冷笑道:“詩禮人家的小姐會在別人家喝醉?你丈夫欠的錢可都還清了?”
容大嫂噎住。餘知惠二話不說,推開大姨太太,砰地一聲把酒杯砸了,捏着濕淋淋的玻璃片往脖子上抹。
大姨太太和餘大嫂吓得魂不附體,一個抱人,一個抓手。
“不要攔我!”餘知惠聲嘶力竭地哭喊,“背着勾引姨夫敲砸勒索的名聲,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死了倒死幹淨!”
楊秀成就在女人們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喊聲中走了進來。他狠狠地一把奪下餘知惠手裏的玻璃片,轉身吩咐聽差的:“都出去,關門!”
聽差還有一絲猶豫。楊秀成爆發一聲厲喝:“沒聽到我的話?出去!”
衆人都被他這架勢吓住了,女人們也暫時停止了哭鬧。
餘知惠淚流滿面,不敢擡頭看楊秀成,伏在大姨太太的懷裏失聲痛哭。
楊秀成問餘大嫂:“餘太太是怎麽知道這裏出事了的?”
餘大嫂有些怕他陰郁冰冷的樣子,讪讪道:“是有一位先生來找我,說知惠被人欺負了。”
楊秀成皺眉問:“是那位來晚了的孟先生?”
餘大嫂連連點頭:“就是那個長得特別俊的……”
楊秀成看了一眼埋頭哭泣的餘知惠,腳步僵硬地走道容定坤面前,低聲說:“應當說孟緒安設計了您。只是……”
“只是也要他自己上鈎!”容太太尖聲道。
“你夠了!”容定坤瞪了容太太一眼,對餘知惠道,“你和孟緒安說了什麽?”
“他就是取笑了我,說我裙子是借來的。”餘知惠反應過來,“姨夫你覺得我聯合他算計你?”
“冤枉人喲!”餘家大嫂又呼天搶地,“我們怎麽會做得出這種事?容老板你是男人,不能把所有的禍都往女人身上推。”
“我看他能呢。”容太太譏笑。
“老爺,”楊秀成說,“先将她們兩個送回家把。”
“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餘大嫂立刻嚷道,“我們知惠這麽清清白白的姑娘,給老爺你欺負了去,再怎麽也都要有個說法。”
“別說了!我們回去!”餘知惠怒氣沖沖地朝門口走。
容定坤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孟青芝離他而去時的那一幕。也是這樣決絕,脆弱,滿是傷痛。如果自己當時再耐心哄她一下,留她下來。她會不會不去美國,也不會死在那個遠隔重洋的地方?
“等一下!”容定坤沉聲道。
他掏出了支票簿,寫了一張,遞給餘知惠。
餘知惠咬着唇,面容蒼白,也不接。餘大嫂像是盯着肉骨頭的狗,急不可耐地就想替餘知惠接過來。容定坤卻是把手一收。
“這是給知惠的。”容定坤面色冷酷,“拿着!你想一輩子穿借來的裙子嗎?”
餘知惠狠狠地咬着牙,唰地一把抓過支票,推開門沖了出去。
餘大嫂緊跟了過去,一路嚷嚷:“知惠,你年紀小,讓大哥大嫂來幫你管錢呀……”
小沙龍裏,剩餘的四個人沉默無言。
楊秀成低聲說:“若沒有什麽事,我就退下了。”
容定坤嘴唇翕動,什麽都沒說出來。他擺了擺手,楊秀成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容太太吃吃笑着:“可惜了一條大好的忠狗。”
容定坤胸膛起伏,粗喘着,猛地一把将臺燈掃落在地上。
楊秀成一口氣走到大廳,站在明亮的燈光下,像個溺水獲救的人一樣大口喘氣。
容芳林挽着一個年輕軍官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過來。楊秀成對他們倆的招呼視若無睹,徑直朝正在同杜蘭馨調情的孟緒安走去。
“孟先生,”楊秀成的語氣冰冷地好似數九隆冬,“容家不歡迎您,還請您盡快離去,以免發生不愉快。”
在杜蘭馨驚愕的目光中,孟緒安好整以暇地放下了酒杯,吻了吻美人的手背。楊秀成擺了擺手,兩名聽差的跟在孟緒安身後,押着他朝大門走去。
這個小小的變動并沒有影響到舞會歡樂的氣氛。樂隊演奏着一首歡樂飛揚的樂曲,年輕人們手拉着手,圍成一個個圈,皮鞋踏出整齊劃一地踢踏聲,笑聲和呼哨聲飛揚。
孟緒安從容地從舞池邊上繞過。出門之際,他不經意地回頭一望,壓低了帽檐,繼而轉身投入了外面幽暗冰冷的夜色裏。
二樓扶欄邊,身穿青裙的妙齡女郎目送着男人高大的背影被雕花的大門遮去。
樓下的一切都被她收在眼底:惱羞離去的餘知惠,強顏歡笑着同賓客寒暄的容家夫婦,溫柔撫慰着楊秀成的杜蘭馨,還有賭氣和別的青年跳舞的容芳林,以及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說笑着吃着點心地容芳桦和馮世勳。
一場舞會,滿池悲歡喜樂。
餘知惠氣急敗壞,獨自一人朝容家大門走去。
容嘉上等在門口,把她攔下,輕笑道:“你今天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呀,惠表姐。”
餘知惠氣得啼笑皆非:“怎麽?舍不得姨夫給我的支票?”
容嘉上漠然道:“父親是什麽樣的人,你或許還不夠清楚。等他想明白他被你利用了,他肯定會報複的。”
餘知惠打了一個冷顫,目光閃躲:“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我不是找你麻煩的,惠表姐。”容嘉上說,“你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也不會出此下策。我是看在咱們表姐弟一場的份上來提醒你,你最好離開上海。我父親确實惜香憐玉,所以他不會殺女人,但是他會讓你生不如死。”
餘知惠霎時面如土色,眼中充滿了驚恐。
“惠表姐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該怎麽辦。”容嘉上讓出了路,“我叫司機送你回家。”
餘知惠像患了游魂症一樣爬上了車。容嘉上體貼地幫她關上車門,說:“有個事想問一下你。你知道為什麽太太将你當做了馮先生嗎?”
餘知惠魂不守舍,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因為是馮小姐把姨夫帶過來的吧。”
容嘉上的面容背着光,一片晦澀:“她為什麽把家父帶過去?你們倆商量好的?”
餘知惠搖頭,“你們倆之前在隔壁吵架,我都聽見了。她躲到我這兒來,我們倆就說了幾句知心話。她見我醉了,就說找人送我去客房歇息,然後就帶着姨夫來了……”
容嘉上沉默着。餘知惠提心吊膽,生怕他會突然發怒。但是容嘉上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敲了敲車窗。司機會意,開動了車。
餘知惠驚疑不定地回頭望去,容嘉上筆直挺拔的身影好似一把黝黑的劍,融入進了黑暗裏。
她同容嘉上并不熟,一直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富家少爺,有點小聰明,卻同所有富家子一樣,風流、自私、薄涼。可是剛才,她分明從那雙深邃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簇瘋狂的火焰。那是随時可以将人吞噬,毀滅一切的瘋狂。
送走了餘知惠,容嘉上獨自一人穿過草坪,朝熱鬧的大宅走去。
強勁的夜風竟然将天空中的陰雲掃得一幹二淨,閃爍的繁星布滿了夜空,将天空妝點成了一個巨大的琉璃罩子。
院子裏的大銀杏樹黃葉在庭院燈燈照射下猶如燦爛的金箔,映亮了青年俊朗白皙,卻也陰郁凝重的面容。
容嘉上踩着厚實的落葉,走到了銀杏樹下。
“阿上。”橋本詩織自樹後走出來。她一臉淚痕猶濕,單薄的身子在秋分中瑟瑟發抖。
“怎麽穿着點就出來了?”容嘉上脫了西服外套給她披上,“我送你進去。”
“等等。”橋本詩織拉住了他的手,“我有話和你說。這裏正好沒旁人。”
容嘉上站住。
橋本詩織低頭苦笑,道:“先要恭賀你訂婚之喜。那位杜小姐出身好,又漂亮,我都有點嫉妒她呢。”
容嘉上沒說話。
橋本詩織依舊拉着他的手沒松開,道:“我們分別了整整半年,從初春到深秋。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心底一直盼着能和你重逢。如今這局面,雖然和我想的不大一樣,但到底我們倆是重新見面了。感謝天照大神保佑。”
容嘉上嘆了一聲:“詩兒,我們倆現在都過得很好,這不好嗎?”
“好。”橋本詩織咬着唇,含淚道,“我是真的為你開心。不論你是否想念我,是否還喜歡我,只要你能幸福,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嘉上,我只想問一句。你曾經,是真的喜歡過我,是嗎?”
容嘉上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橋本詩織破涕為笑:“我這下就再也沒有什麽遺憾了。只要你允許我作為你的朋友留在你身邊,讓我可以默默地繼續愛你就好。”
“詩兒,”容嘉上道,“你不用這樣。放棄我,重新找個好男人,不是更好嗎?”
橋本詩織幽幽道:“你不懂我的心。你放心,我不會打攪你的。我們做不成情人,還是可以做朋友的,不是嗎?”
容嘉上到底經驗少,第一次應對這樣的場合,找不出什麽恰當地話來應對。左思右想一番,最後他也還是只得點了點頭。
“嘉上,你一點都沒變。”橋本詩織溫柔地笑着,優美地轉身離去。
容嘉上暗暗自嘲。
他剛才其實都沒有怎麽在聽橋本詩織說的話。
真是奇怪。他當初對她是那麽全神貫注,會專心聽她說的每一個字。可這才過了多久,他就已經學會屏蔽她的聲音了。
杜蘭馨也好,橋本詩織也罷,在他腦中不過是一個簡化的符號。只有那個女人,像是蔓藤,無孔不入,不知不覺中,已牢牢地攀爬滿了他的心房。
有人走到了二樓的陽臺上,憑欄而立。風吹拂着她鬓角的流蘇和身上裹着的洋綢披肩。
容嘉上擡起了頭,同樓上的馮世真隔着紛飛的落葉相望。
庭院燈明亮的光線下,金黃的葉片在風中打着旋兒,翩翩飛舞。它們閃亮着,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光的軌跡,如流螢,似火苗,飄向庭院裏的每個角落。
兩人分別被流光包圍,猶如置身兩個決然對立的世界。#####
六十三
這年頭,有一種下人叫老媽子。有她們在,東家沒有什麽事,不出一個晝夜,就能給她們傳遍整個上海灘。
容老爺在舞會上偷了容太太的外甥女的事,第二天就傳到了各家各戶到主婦耳朵裏,也傳到了一夜好夢的二姨太太耳朵裏。
二姨太太沒出月子,不便參加舞會,吃了藥早早睡了。次日一醒來就聽到了這個消息,當即笑得滿床打滾,直呼痛快。
容太太捉奸捉到丈夫和自己的外甥女,這樣的熱鬧十年難得一遇,真可惜她昨晚沒能看現場。
鬧出這樣的事,容氏夫婦自然又鬧翻了臉。
容定坤冷靜下來一分析,覺得這事定是黃家和餘家合計好的,就是為了敲詐。容定坤如此強勢自負之人,畢生最恨被人脅迫。他頓時将黃餘兩家恨了個徹底,通知門房不準再放餘家人進門,又同容太太大吵一架,氣急敗壞地離家而去,搬到了紅顏的小公館裏住下。
容太太也覺得冤枉,認為是餘家利用了她。餘太太打電話過來,她在電話裏把堂姐和餘知惠罵得狗血淋頭,姊妹倆半輩子的交情這下算是告吹了。
這邊餘知惠得了容嘉上的提點,動作極快。她第二天就兌了支票,還了兄長欠的債。剩餘三千塊在她手裏好比一顆吃了能長生不老的人參果。家中三個嫂嫂虎視眈眈,明着暗着讨要,就差伸手來搶了。
餘知惠借口去堂口給母親買藥,轉頭就去花旗銀行開了個戶頭,把錢存了。
襄理見她年輕貌美、出手闊綽,有意奉承她,主動替她跑腿,幫她把去廣州的車票買好了,還請她喝了咖啡,再開着新買的小汽車把佳人送回家。
自己現在有錢了,也自由了,可楊秀成卻是再也不可能要自己了。
一想到那天楊秀成震驚悲憤的面容,餘知惠在小轎車地後座默默地抹眼淚。
餘家嫂子們見小姑子出門一趟就搭上了一個看着體面的男人,又贊嘆又鄙夷,生怕她帶着那筆錢去嫁人,晚上集體逼着她把錢交出來。
餘知惠看着兄嫂冷酷貪婪的面容,尤其是母親狠心不聞不問的背影,心涼透了,又被仇恨的火焰點燃。
“你這樣名聲已經壞掉的女人,哪裏還有正經男人肯娶你?”餘家大嫂尖聲道,“你年輕不懂事,外面的男人都是沖着你的錢來的。騙到了錢,就會去找別的幹淨的女人。”
“是啊!”餘家二嫂幫腔,“這麽大一筆錢,你守不住的。交給二哥二嫂幫你管,不要讓外面的男人占你的便宜。”
餘家三嫂不甘落後,大聲道:“你三哥在銀行工作過,最懂怎麽理財了。交給我們才最合适。”
餘知惠戲谑地笑着,“我只有這麽一點錢,卻有三個嫂嫂。我也不知道給哪個的好。不如嫂嫂們先商量好,明天再來告訴我?”
于是餘家三個妯娌互相厮殺去了,終于放過了餘知惠。
餘知惠連夜收拾好了行李。天蒙蒙亮時,她在母親緊閉的房門前哭着磕了一個頭,悄悄出了家門。
等到餘家的人發現餘知惠不見了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南下的火車上。
窗外景色飛快倒退,繁華的上海被遠遠抛在了身後。火車載着年輕的女孩駛向未知的新生活。
餘知惠默默望着窗外,半晌,終于伏在桌子上,痛哭了出來。
“我還真佩服她。”二姨太太織着毛線,一邊說,“夠狠心,夠果斷。鬧出這樣的事,不論她是不是無辜的,在上海都找不到體面的夫家了。真不如一走了之,到外地投奔親戚,找個不知情的男人趕緊嫁了。這女人呀,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趁着年輕貌美,嫁個可靠的男人,再生個兒子!什麽自由戀愛呀,事業呀,理想呀,那都洋人弄來忽悠人的玩意兒。這女人一旦年紀大些,姿色衰敗,就再難從男人那裏得到一絲憐愛了。所以還要趁着年輕趕緊生兒子。馮小姐,你說是不是?”
馮世真打了一個呵欠,合上了膝上的書,朝二姨太太露出一個客套的笑。
二姨太太讪笑了一聲:“馮小姐還年輕,又長得這麽漂亮,家庭教師也是個體面的好工作,當然不用為這個事發愁了。再說,令兄都還沒結婚呢。馮醫生有女朋友了嗎?”
“我不大清楚。”馮世真說,“不過醫院裏不少護士和病人家屬都挺喜歡他的。大哥從小就受女孩子歡迎,我可不替他操心。”
二姨太太心裏一酸,道:“那還是要睜大眼睛仔細挑選。馮小姐,你是個單純實在的人,你是不知道,女人騙男人的手段有多少。結婚前裝着賢惠溫柔又體貼,一結婚,就開始嫌棄丈夫不賺錢了,就要拿錢替補娘家不成器的兄弟了。不是嫌小姑子不嫁人,就是嫌小姑子嫁妝太多了……”
“孫姨娘這是拿自己做例子呢?”容太太冷不丁地插口。
馮世真和二姨太太都吃了一驚,急忙起身。
容太太帶着形影不離的大姨太太走下了樓梯,對二姨太太道:“方才還聽見嘉康在哭,你這做娘的怎麽不去看看?”
二姨太太如今沒有容定坤撐腰,自然不會同容太太沖突。她立刻溫順地應了一聲,收起毛線衣,利索地走了。
容太太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