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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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此時天色逐漸放晴,大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車駛過外灘,就見一側江水滔滔,一側洋樓巍峨林立。各色高級的轎車來來往往,衣衫筆挺的洋人挽着身穿裘衣、牽着狗兒的貴婦出入酒店大廳。

橋本詩織興致勃勃地望着,扭頭對容嘉上道:“嘉上,你當初給我描繪了那麽多上海的景色,還說要帶我去看。你瞧,現在還真的兌現了。”

容嘉上道:“其實我當初也是忽悠。我十來歲就離開了家,也不記得上海什麽事。芳林對外灘最熟悉了。芳林,你同橋本小姐說說。”

容芳林便接過了話,同橋本詩織一棟棟大樓地解說了起來。橋本詩織來上海也有好一陣子了,什麽沒見過?可既然自己開了頭,也只得硬着頭皮聽。

容嘉上拿肩膀輕輕地碰了馮世真一下,輕聲問:“姓孟的給你送花,你沒有生氣吧?”

馮世真面帶笑容,裝着聽容芳林說話的樣子,說:“沒有。我為什麽要生氣?女人哪裏有不喜歡鮮花的?”

“那可糟了。”容嘉上道,“我出門前才吩咐了,以後不收他送來的花呢。要不待會兒回去,我再和管事說一聲?”

馮世真微微側頭瞥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帶着一點清淡如煙的媚意:“這事我還是聽東家少爺的吩咐。你想我收,我就收,不想我收,我也不缺那一束花。”

“是呵。”容嘉上挑了一下濃眉,“你喜歡花,我也可以天天送你。孟緒安不安好心,你別再理他。”

“還是敲了門,挂在門嗎?”馮世真譏笑,“大少爺送花,似乎只會這麽一招呢。你放心,我有什麽值得孟緒安可圖的?”

容嘉上注視着馮世真那抹了紅色胭脂的嘴唇,心随着柔唇開合而失律地一陣亂跳。

“若是圖色呢?”

“圖色?”馮世真唇角輕勾,“圖色,就是不安好心麽?”

容嘉上語塞。

馮世真卻沒有放過他,繼續問:“那大少爺您,對我也曾不安好心了?”

容嘉上凝視着面前這張秀麗幹淨的,目光落在她嫣紅豐潤的嘴唇上,內心蠢蠢欲動,熟悉的沖動再度上湧,沖得他太陽穴都一陣陣發疼。

馮世真當他啞口無言,不禁得意一笑。

“嘉上在和馮小姐說什麽有趣的事呢?也說來給我們聽聽呀。”橋本詩織忍無可忍,用力回頭笑道。

馮世真從容道:“我們正在聊杜小姐呢。嘉上想讨未婚妻開心,想送她一個特別的禮物,向我讨意見。”

杜蘭馨真是鎮壓橋本詩織的一條萬靈咒符。橋本詩織頓時蔫了一截,勉強笑道:“嘉上就是這樣的人,只要他想要對一個女人好,真是會把對方給寵壞呢。”

說完,一臉落寞地轉過身,默默地望着窗外的車水馬龍。

偏偏這時有行人橫穿馬路,司機猛地打了一個方向盤,車裏的人齊刷刷随着朝一邊歪。

馮世真猝不及防,一頭朝容嘉上撲去。橋本詩織也一臉撞在了車窗上。

容嘉上伸手就馮世真抱了個滿懷,還順勢用力地摟了一下。馮世真感受到年輕男子胸膛的堅硬和溫度,臉轟地燒了起來。

“當心點呀!”容芳林抱怨,“詩織你沒事吧?”

橋本詩織坐直了身子,一旁的車窗玻璃上印着一個半邊臉的粉印。她急忙從手袋裏掏出粉餅補妝。

馮世真手忙腳亂地坐起來,鬓角突然一疼。

“別動!”容嘉上低聲道,擡手攬住了她的頭,将她護在胸前。

“放手!”馮世真不自在地掙紮。

“頭發!”容嘉上低喝,“別亂動!”

馮世真鬓角的一縷頭發纏在了容嘉上胸前的一枚扣子上,她一擡頭,就被扯得生疼。

“我來。”容嘉上撥開了馮世真忙亂的手,拈着她的發絲,一點一點地,把纏繞住的部分抽開。

發絲軟軟地繞着指尖,像是情人挽留的手臂。呼吸之間,都是男人身上古龍水,和女子面頰上雪花霜的淺淺芬芳。

橋本詩織盯着拉拉扯扯的兩個人,險些把粉盒給捏碎。容芳林見慣了她溫柔淡雅的樣子,乍一見她兩眼噴火一臉兇狠,暗自心驚。

好在容嘉上很快就把頭發解開了。馮世真的手在他胸膛上推了一把,立刻坐直了身子。

橋本詩織扭回了頭,狠狠地合上了粉盒。

“少爺,小姐,咱們到了。”司機小心翼翼地把車停了下來。

容嘉上含着笑,把目光自馮世真惱羞的臉龐投向窗外,毫無準備地看到了一排熟悉的樓房。

他的臉色驟然陰沉,惱怒呵斥:“誰讓你來這裏的?”

馮世真詫異地擡頭往。外面是一排快修建好了的新樓,十分氣派,看不出什麽不妥。

“這裏是哪裏呀?”橋本詩織也好奇地問,“有什麽不妥嗎?”

司機急忙說:“這裏是聞春裏。咱們是跟着前面的車來的。”

血色從馮世真的臉上褪去。眼中,一抹鮮亮的亮色猶如風中的燭光,一晃而滅,只剩下死氣沉沉的一片陰暗。

容嘉上好似被人踹了心窩,朝司機怒道:“還愣着做什麽?開車呀!”

司機吓得半死,傻呆呆地問:“大少爺,您想去哪兒?”

“大哥別鬧。”容芳林道,“舅舅他們都下車了呢。”

容嘉上正要發火,一只冰涼的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馮世真平靜地說:“既然來了,總要看一眼再走。再說,橋本小姐還要看房子呢。”

說罷,朝容芳林使了一個眼色,同她一起下了車。

工程部門的襄理帶着手下春風滿面地迎了出來,“大少爺來了,難怪這天就晴了。只是工地上亂糟糟的,就怕招待不好唐老爺呢。”

馮世真淡淡地朝容嘉上掃了一眼。容芳林像是給她配音一樣,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咱們家的房子呀!”

容嘉上第一次覺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喘氣,一口濁氣憋在肺腑之中,最後朝襄理擠出一個陰恻恻的笑來。

唐家的女人們聽說有現代化的公寓樓,還配了電梯,紛紛要去參觀。橋本詩織斟酌了片刻,也跟着走了。襄理在前面殷切地帶路,領着大隊伍而去。

容嘉上駐足,望着馮世真孤零零的身影。

她正站在路邊,低頭看着容嘉上昨日看過的那根焦黑的樹樁。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可容嘉上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悲怆和緬懷之情自她身上傳遞過來。

容嘉上走了過去,輕聲說:“你要是不舒服,我讓司機先送你回家。”

馮世真沉默了片刻,問:“這地怎麽是你們家買下來了?”

容嘉上緊緊咬住了牙關,盯着馮世真線條優美的側面,說:“有人便宜轉手,便入手買下了。碼頭将來要改造成私家港,這裏将來會很旺。”

馮世真嘲諷一笑:“火都燒得通天紅,還能不旺麽?”

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容嘉上覺得後背有一只爪子在使勁地撓。

馮世真看也不看他,沿着剛鋪設好的路朝裏面走。

房子全新修的,可道路還是原來的走向。馮世真熟練地走在前面,容嘉上安靜地跟在後面,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女子落寞的背影。

馮世真轉了兩個彎,忽然站住了。

裏弄深處竟然還有幾間房子沒有被拆除,依舊保留了大火後焦黑殘破的斷壁殘垣。

人們背井離鄉而去,鳥兒卻悄然而來,帶來了花草的種子。那些生命在磚縫之中、灰礫之下冒了出來,舒展着綠葉,綻放鮮花,向着陽光往高處爬。牆邊有一株半死不活的老桂樹,樹幹上還清晰地留着火燒過的焦黑,一半樹枝殘敗,一半則長着綠葉,尚有幾分不屈不撓的生機在葉片之間跳躍。

馮世真輕輕顫抖着,朝斷壁後的老桂樹走去。

一根早就腐朽的木條在她腳下碎裂。容嘉上一個箭步沖上前,拉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別過去了。”

馮世真甩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朝裏面走。滿地狼藉,到處都是碎轉斷木。她走得十分艱辛。

“別進去了!”容嘉上追了過去,“裏面太危險了。這些柱子很容易垮下來的!”

馮世真置若罔聞。

容嘉上愠怒,一把扣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外拉。

“放開!”馮世真憤怒地用力掙紮,“容嘉上,這不關你的事!”

“你遇險我又要救你,怎麽不關我的事?”容嘉上也怒吼。

“那你別救呀!”馮世真大聲道,“我是你什麽人?你是我什麽人?我的家毀了,你們容家在這裏蓋高樓,鋪新瓦,我卻連回來看一眼都不行嗎?”

“別任性。”容嘉上耐着性子勸道,“裏面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有的!”馮世真用力推開他,“只是你看不到罷了。”

她扭頭繼續朝裏面走。容嘉上耳邊聽到了咯吱聲響,渾身汗毛炸開,奮力沖過去,拽着馮世真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一根燒得皲裂的厚木板從天而降,擦着兩人的胳膊轟然落地。幸而才下過雨,并沒有掀起什麽塵埃。

馮世真冷冷地掃了木板一眼,又想甩開容嘉上的手繼續朝裏面走。

容嘉上死死抓着她不放。

馮世真終于爆發了,用力捶着容嘉上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氣推他。

“走開!我不要你管!這不關你的事,你走開!”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繼而狠狠地把她拽過來,繼而吻住。

盛怒之中的吻分外狂熱,近乎噬咬一般,強勢地掠奪,輾轉吮吸,碾壓着馮世真的唇,仿佛想就這樣把她徹底鎮壓住。

馮世真最初掙紮了一下,許是意識到兩人的懸殊,又許是被男人的情緒感染,放松了下來。

容嘉上喘息着放開了她,眼底泛着血絲,目光卻前所未有地溫柔。

馮世真望着他,擡起手,還想推開他。容嘉上把她的手抓住,手指交叉,輕輕地握住。馮世真顫抖了一下,安靜了下來。

容嘉上握着女子冰涼的手,低下頭,用溫熱的唇虔誠地吻了吻。

“對不起,世真。看樣子我想得太簡單了。我想我沒法只和你做朋友。”

馮世真帶着水氣的雙眸望着眼前英俊的青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容嘉上再度低頭吻了下來。

這一次,他吻得溫柔而認真,細致耐心地撫慰着情人的心緒,品嘗着唇齒間的甜美芬芳。

馮世真緩緩閉上了眼,擡起手,放在了容嘉上的胸膛上。

青年激烈的心跳傳遞而來,猶如冬日裏燃燒跳躍的火焰。他的唇熱得驚人,可馮世真沒有再回避。她開始嘗試着回應。

容嘉上感受到了,狂喜地加深了這個吻。他将她整個人都摟在懷裏,進一步索取掠奪。

蕭索的斷壁殘垣之中,黯淡天光之下,兩人相擁接吻,全神貫注,仿佛遺世獨立。

沒有師生關系的阻攔,沒有貧富差距的隔閡,他們只是兩個情随心動的年輕人,遵循着最原始的沖動,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對方。

而容嘉上或許并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樣拉住了馮世真快要脫缰的怨怒,他的吻是怎樣拂過走她身上的疼痛;他的情,是怎樣敲響了她心裏的警鐘,讓她終于不再做縮頭烏龜,而開始正視自己的感情。

這一刻,他們都是誠實的。不再抗拒,直面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情。

良久,唇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容嘉上沒有松開手。馮世真也沒有掙紮。她将滾燙的臉埋在男人溫熱的胸膛裏,緩緩籲了一口氣,聽着兩人趨于同步的心跳聲。

“我接到電報,從南京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馮世真忽然輕聲開了口。

容嘉上擁着她,下巴擱在她頭頂,目光投向一片被煙火熏得焦黑的斷牆。

“家裏有些大洋鎖在保險櫃裏,我回來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就看到鄰居們從廢墟裏挖出了親人的屍骨運出來。燒得焦炭一眼,面目全非,只看得出個人形……”

馮世真閉上了眼,呼吸深重:“這裏死過很多人。那些看着我長大的叔爺老阿姨,我看着學走路的孩子,轉眼就沒了。我爹,那麽精幹的人,每天精神奕奕地操持着藥店,又愛說笑,喝了小酒還喜歡拉二胡。他現在什麽樣子,你也見過了。”

“有一對母女,住七號的二樓東邊,女孩比我小兩歲,也是個大學生,長得很漂亮,才訂了婚……母親死了,女孩兒燒毀了臉。她未婚夫過來看了她一眼就走了。過了幾天聽說女孩兒跳樓自殺了……”

尾音飄忽,馮世真說不下去了,用力将臉埋進男人的胸膛裏,手緊拽住對方的圍巾。#####

七十一

容嘉上緊緊抱住她,想安撫住懷中身軀細微的顫抖。他覺得圍巾正緊緊勒住自己的脖子,讓他無法呼吸。一種強大的心虛和恐慌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頭,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骨骼發出不堪承受的咯吱聲響。而懷中擁抱着的人又像是一團飄忽的螢光,只要他稍微一松手,她就會飛散而去,再也無法捕捉。

“對不起。”終于,容嘉上從齒間擠出艱難暗啞的低語,他有無數話想說,最終卻只凝聚成了這三個字,“對不起。”

他在為什麽道歉,而她又聽懂了幾分?

唐家一行從公寓折返回來時,容芳林發現,先前一直不見人影的兄長和老師已經坐在了車裏。

容嘉上坐在了副駕上,心不在焉的抽着煙。而馮世真坐在後座裏,手裏把玩着一支不知從哪裏摘來的藤條。兩人神态自若,可是那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異的氣氛,反而更加濃郁了。

橋本詩織冷靜地打量了兩人一眼,緊緊咬了一下牙,也什麽都沒說。

唐家舅老爺果轉了一整天,拉着一家老小跑了四五處地方,卻都沒有看中一個房子。不是嫌小了,就是嫌風水不好,或者嫌隔壁是暴發戶,不配和他這樣的詩禮人家比鄰。

容定坤拿這個唐家三舅也很是頭疼。

唐家當年确實是有些名望的讀書人家,老爺子還是前清舉子。唐家大舅就是個迂腐書生,但有氣節,不愛占妹夫家的便宜。而大舅和二舅都去世得早,家産全落到老三手上。這個三舅生來就是家中小霸王,跟着私塾先生學着做幾首酸詩,對經濟一竅不通。唐家産業在他手裏一年比一年少。

補貼一個舅子,總比養黃家七八個蛀蟲要好。容定坤這麽自我安慰着,讓容嘉上以外甥孝敬長輩的名義,貼了唐舅老爺一筆錢,最後買的還是伍雲馳姐夫家的一棟大房子。

唐舅老爺得了房子,卻還不滿足。

這天晚上用完了晚飯,女人們去書房裏喝茶聽收音機,男人們留在餐廳裏抽雪茄。

唐舅老爺抽着容定坤珍藏的古巴雪茄,吐了一口煙圈,道:“妹夫呀,我現在看着嘉上,就總想起我那早死的小妹。她可真是命不好,陪着你吃盡了苦頭,卻沒有享福的命。”

容定坤一聽這話,就知道三舅子還想找他要東西。他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說:“橫豎嘉上是我長子,這家中的一切,将來都是他的。在這事上,我是不會虧待了嘉上的。”

唐舅老爺抖了抖雪茄:“我也是為嘉上考慮,怕他勢單力薄,将來在黃家那裏吃虧。不如這樣——我看你大女生得不錯,我家老三和她年紀一般大,是個聰明孝順的孩子,學校裏的老師都誇他老實本分。我們親上加親,将來我們老了,小輩兒也不會生分呀。”

三舅想讓容芳林嫁給自己的三兒子?

容嘉上本來在旁邊沒吭聲,聽到這麽一番話,險些嗤笑出聲。

容定坤到底姜是老的辣,唐舅老爺如此無恥,他卻面不改色,甚至還露了幾分笑出來。

“瞧三哥你說的,即便不結親,有嘉上在,小輩們也絕對不會疏遠的。芳林這孩子是黃氏所出,又是我的長女,被她媽媽慣壞了,嬌氣得很。唐家講究的那一套貞靜娴淑,她都做不來,整日就胡鬧着要出國讀商科,要做事業。你家三兒多老實的孩子,怕是要被他騎在頭上欺負呢。”

唐舅老爺許是晚飯時多喝了幾杯酒,腦子有些不清醒了,擺手道:“不妨的。等嫁過來,讓老姑母好生調教一番,保管她能變得溫溫順順、賢良淑德。妹夫你也太嬌慣孩子了,由着她們跟着外面那些學生胡鬧。女人家的,識幾個字,會算個賬就罷了,還出國留什麽學?浪費這些錢,還不如充作嫁妝,好讨婆家歡心。”

唐舅老爺的妾都還裹着小腳。唐家幾個女孩也确實沒讀多少書,出門還會念錯別字。

而容定坤雖然也不喜歡女人太聰明,可自己的女兒,卻是希望她越有聰明能幹越好的。所以聽到這裏,容定坤都不禁沉下了臉,冷淡笑道:“芳林這孩子我最清楚,性子死倔,不會聽人教訓的。”

“那她不行,你家二女也可以。”唐舅老爺又說。

容芳桦雖然不如容芳林那樣讨父親歡心,可也是好不容易養得亭亭玉立、可以拿去攀一門富貴親事的年紀了,容定坤也舍不得把她送進敗落的唐家。

“這樣吧。”容定坤說,“我家三妞和四妞是雙生的,你看着哪個好,就定給你家老五,如何?”

唐家老五今年十二歲,是舅太太生的。容三小姐和容四小姐雖然是庶出,可嫁妝應當也不少。唐舅老爺一想很劃算,拍大腿道:“那就三妞吧。我們這就寫婚書!”

“父親!”容嘉上不悅地提醒,“這麽大的事,是否要和孫姨娘商量一下?”

容定坤不以為然:“唐家是前清舉子之後,不算虧待你妹妹。”

唐舅老爺叼着雪茄,興致勃勃地招呼聽差送筆墨來。容定坤和他就在餐桌上寫好了婚書,回頭再登個報,就算把這事定下來了。

聽差出去後就把這事告訴了吳媽,吳媽吓得把手裏的烏雞煲一丢,連滾帶爬地跑去找二姨太太。

二姨太太正在給小兒子喂奶,聽到了這個消息,險些把孩子從手裏跌了出來。

“姨奶奶,這可怎麽辦?”吳媽趕緊接過小少爺,“都說唐家窮了,之前都靠變賣舅太太的嫁妝度日呢。這次來上海,就是準備來貼咱們容家的!”

二姨太太自然不肯罷休。

恰好容定坤寫完了婚書,上樓來換衣服。二姨太太沖出去将他拖到了自己屋裏。

“老爺怎麽想一出是一出?當初明明說好了,芳杏許給我大哥家的,芳柳也一定要配個門當戶對的。怎麽現在又把孩子配去給唐家?唐家窮得太太小姐都要自己補衣服,四個奶娃才用兩個奶娘。我的芳杏嫁過去能有什麽好日子?這嫁妝不都得拿出去養活唐家上下老小?”

容定坤不耐煩道:“唐家沒錢,嘉上也不會眼看着妹妹和妹夫吃苦,總會補貼的。你家的門第,能和唐家比嗎?”

可二姨太太是吃過沒錢苦的人,才不在乎那些空泛的門第:“杏兒也是老爺親生的,你明明可以給她尋一個更好的婆家,為什麽要把她往火坑裏推?誰希望自己女兒女婿将來只能在大舅手裏讨飯吃的?你讨厭黃家,難道大少爺将來不會嫌棄唐家?”

無奈二姨太太在容定坤眼中已是生了三個孩子的黃臉婆,對她再無一點憐憫之心。對于他來說,除了長子養來繼承家業,其他兒女養來都是為了通過聯姻給家業添磚加瓦的。即便是最疼愛的芳林,他也早就對她的婚事有了規劃,更何況兩個不大受寵庶出女兒呢。

“這事已經定了,你不用和我鬧了!”容定坤怒氣沖沖地揮開了二姨太太,“唐家也是正經清白的人家,總比把女兒給人做妾的孫家要好!少清的事,我還沒有和你細算呢。別以為生了兒子就能作威作福了。你在這個家,只是個妾罷了!”

二姨太太被這話打了一記無形的耳光,懵得好一陣沒說話。容定坤推開她匆匆而去,她都沒攔他。

過了好一陣,二姨太太才緩緩地坐在沙發裏,淚水無聲地往下落。

“不過是個妾……當年哄我進門,許我海誓山盟,說除了不能扶正,心裏卻是最愛我的。還說生了兒子就扶我做平妻。原來妾終究是妾,就是個玩物罷了。連孩子,在他手裏也不過是用來交換買賣的物件。”

吳媽遞了帕子過來,“姨奶奶,如今老爺脾氣沒有以前好了,你何必和他硬碰硬?你以前多會哄他的,怎麽生了小少爺後,就全變了?”

二姨太太苦笑搖頭:“我不是不能使軟,卻是覺得累了,再也不想奉承讨好他。甚至連敷衍,都懶得了。你說得對,我是變了……”

吳媽發愁,不知道說什麽的好。二姨太太疲憊起身上床,一直抹淚到睡着。

結果到了半夜,奶媽驚慌地來拍門,說小少爺發燒了。

二姨太太想到容定坤的薄情,也懶得去請示他,親自抱着孩子去醫院。

恰好今天又是馮世勳在急症室值夜班。二姨太太看見他高大而充滿安全感的身影迎面而來,心裏又酸楚又委屈,淚水滾滾而落。

馮世勳叫護士把兒科醫生請來會診,給孩子吊上了水。容小少爺因為是早産兒,肺功能弱,冬天裏有些難熬。二姨太太守着兒子,眼淚就像串起來的珠子,就沒有停過。

馮世勳看她大冬天裏只穿了一身單薄的襖子,光着腳趿着皮拖鞋,頭發蓬松,臉哭得發腫。他估計這姨太太在容家的日子過得越發不好了,卻又不好多問,只好去辦公室裏泡了一杯熱茶,送到二姨太太手中。

“要不讓護士鋪個床,你在旁邊歇息一下吧?”馮世勳問。

二姨太太捧着熱茶,望着男人溫柔而充滿關切的面容,五味雜陳。

“為什麽……”

“什麽?”馮世勳問。

為什麽,我當年遇到的男人不是你?

二姨太太在心裏反複地問。

為什麽在我天真無暇、單純幹淨的時候,遇到的是容定坤那個老謀深算、涼薄虛僞、貪婪自私的男人?

為什麽妹妹早就看清,果斷決然地離去,而她卻還執迷不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

為什麽都已經把她丢進了深淵裏,卻還要給她一點希望,讓她看到了光。

馮世勳俊朗挺拔,穿着白大褂,氣質儒雅斯文。他坐在燈下,仿佛整個人都籠罩着一層光。二姨太太不禁想起教堂裏那沐浴着光芒的天使像,也是這般聖潔美麗,伫立在高高的地方,供人仰望,卻也是那麽遙不可及。

“別擔心。”馮世勳安慰道,“小少爺的身子已比以前好多了。等退燒了,就沒事了。”

二姨太太強笑了一下:“馮醫生……真是一個好人呢。将來也不知道那個姑娘那麽幸運,能嫁給你呢。”

馮世勳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個窮醫師罷了,家裏又有老病的雙親。就算哪個姑娘瞎了眼願意嫁,我還不敢拖累人家呢。”

“怎麽會?”二姨太太呢喃,“聰明的女孩都知道,你這樣踏實的男人有多難得。錢要那麽多有什麽用?碰到個冷酷自私、薄情寡義的男人,那可是要折磨得你痛苦一輩子的。你看像我,孩子都生了三個了,人老珠黃,就是想離開容家,又能走去哪裏呢?”

容家的事,馮世勳不好置喙,只得沉默地苦笑。

二姨太太望着馮世勳,說:“馮醫生前陣子收到過一條花格子圍巾吧。那其實是我送的。”

馮世勳有些意外。他在醫院裏其實挺受歡迎的,隔三差五都會收到病人或者護士送的小禮物。那條圍巾沒有署名,他也并沒在意,卻沒想到竟然是容定坤的這個姨太太送的。

馮世勳再一看眼前女子哭得紅腫,卻含情脈脈的目光,還有什麽不懂的?他一時愣住,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你別擔心。”二姨太太柔聲說,“那只是我的一片心意。容定坤送你謝禮,那是他的。我卻想自己送你一份禮,感激你不僅救了我的命,你還喚醒了我的神。我雖然讀過書,但是和舊式女子沒什麽區別。以往我還瞧不起那些鬧着要獨立的女人,現在才覺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

七十二

馮世勳說:“承蒙孫姨太太厚愛了。你和容老板也做了十年夫妻,情分總是有的。縱使一時有些口角,過陣子就和好了。”

“什麽夫妻。”二姨太太譏笑,“我只是個妾,不是他的妻呢。不過做他的妻,也不是什麽享福的事。從唐氏到黃氏,那個過得快活?容定坤這人,只會愛自己,妻妾兒女都是他可以随時抛棄的。”

“容老板也許有自己的苦衷。”馮世勳說着,自己也覺得這話虛僞得很。

“你還一味替他說好話?”二姨太太一股氣湧上頭,冷哼道,“你不知道,容定坤這人黑白兩道都涉足,表面上風光霁月,是個正人君子,可背地裏卻沒有幹過什麽好事!你家住的那個聞春裏,你當那火是平白燒起來的?”

馮世勳緩緩轉頭,盯住了二姨太太的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還能有什麽意思?”二姨太太咬了咬牙,“我和我妹子給容定坤侍大煙,從他嘴裏聽到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事。我敢打賭,連我們家太太都不知道。”

馮世勳一把扣住了二姨太太的肩:“你說聞春裏的大火有蹊跷?是容定坤幹的?”

二姨太太冷笑道:“可不是他麽?現在在聞春裏修新房子的公司,就是容家商會下的一家分公司。前一家公司辛苦買來,哪裏會怎麽輕易就把地皮賣了?天下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我書讀得不多,可馮醫生是留學生。這皮包公司之間的倒買倒賣,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馮世勳臉色發青,好一會兒才松開二姨太太,眼裏迸射出一股駭人的怒意來。

“他放火燒了那麽大一片地,害死了那麽多人……”

“這算什麽?”二姨太太尖銳道,“容定坤從一個小跑商空手起家,手裏的血案能少嗎?他身邊有一把德國産的左輪手槍,平時不用,每到要處理重要的對手,才會拿出來。結拜的好兄弟,背叛他的女人……他為了利益,沒有什麽事做不出來!”

馮世勳的手緊握成拳,放在膝蓋上,細微地顫抖着。

“這事,我妹子知道嗎?”

“不大清楚。”二姨太太想起馮世真總是輕描淡寫之中化解風波的本事,也有些忐忑。她覺得馮世勳的這個妹妹,比做哥哥的看着要深沉難測得多。

“容定坤不大喜歡她。馮小姐也很識趣,平時總是避着他。”二姨太太想着既然說了,不妨倒個徹底,就此換取馮世勳的信任和親近也不錯,于是她咬牙加了一句,“就是大少爺似乎很喜歡馮小姐,以前追求過,被她拒絕了。”

馮世勳被這一個又一個的“驚喜”砸得好似巨浪壓頂,氣得都笑起來了。

二姨太太忙說:“大少爺被老爺教訓過後,就規矩多了,對馮小姐一直客客氣氣的了。”

馮世勳笑了半晌,閉上了眼:“想不到……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二姨太太滿懷憐愛地凝視着他俊朗而悲憤的面容,想了想,說:“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比較好。不過有一條,倒是不妨告訴你。”

“什麽?”

二姨太太譏笑道:“容定坤他,根本就不姓容。他的名字,出身,全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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