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容小少爺的燒到了早上才褪去。二姨太太守了一夜,抱着孩子筋疲力盡地回了家。

家裏正在用早飯,若不是看到她從外面回來,容定坤都還不知道小妾帶着孩子上醫院了。

女人已經厭煩了,但是兒子總是自己的。容定坤還是好言安慰了二姨太太幾句,抱着小兒子哄了一陣。

二姨太太才同年輕英俊的大夫談了一晚上的心,如今面對着容定坤那張衰老而虛僞的臉,哪怕對方溫言細語,她也沒了往日的感激和心動。

今日是中西女校下學年入學考試的日子,容芳林和容芳桦要奔赴考場,姊妹倆都一副要上陣殺敵的嚴肅模樣。馮世真也因為這個原因,被特別請下來和東家一起用早餐。

唐大少昨日在馮世真和橋本詩織那裏碰了無數個釘子,現在見了她,都還隐隐覺得腦門有點疼,掃興地埋頭看報紙。

“咦?”唐大少忽然道,“嘉上,你們家重金尋遺失的古董,居然還出一萬大洋?”

“什麽古董這麽值錢?”三舅太太驚問。

“戰國金麒麟?”唐大少念着報紙。

馮世真夾着生煎的筷子一顫,包子咕嚕掉進了粥碗裏。

“什麽金麒麟那麽值錢喲?”三舅太太道,“這種新聞一旦上了報紙,不知道多少人拿着假東西來糊弄呢。嘉上,這事你爹知道嗎?”

容嘉上慢條斯理地翻着一份英文報紙,說:“這事就是爹的主意。那是家裏早年丢了的東西,現在爹想把它找回來罷了。”

“拿一萬塊做什麽不好,找什麽古董?”唐大少想求容定坤掏錢給他買輛車,容定坤三言兩語含混過去了,他這下看到容家肯掏一萬塊尋個千年金疙瘩,很是有些不舒服。

容嘉上淺笑道:“古董若是不值錢,玩家收藏來做什麽?再說這東西對我爹來說有特殊意義。只要他願意,別說一萬,就是十萬也掏得起。”

三舅太太也借機諷刺唐大少:“這是你姑爹家的錢,當然随便人家怎麽花。”

唐大少朝繼母翻了一個白眼,不再說話。倒是容太太聽到了金麒麟的事,一邊喝稀飯一邊冷笑,滿臉不屑。

容芳桦緊張地打起了嗝。馮世真急忙回頭過去安撫她:“放輕松點。你平時卷子都做得好好的,只要正常發揮,肯定能考個好成績的。”

唐舅老爺很是不屑地哼了一聲,對自家的幾個女孩兒說:“瞧着沒?成天和我說要去學校念書,你看看你們兩個表姐妹念書多苦?還不如早些嫁人!”

容家姐妹氣得啼笑皆非。

容嘉上擦了一下嘴,起身對兩個妹妹道:“走吧,我送你們去考場。”

中西女塾位于憶定盤路,因是在公共租界裏,沿途全是各式各樣的花園洋樓。車從愚園路開過來,滿眼都是精美華麗景色,好似童話裏的世界。

中西女塾就在路北段的經家花園裏,老遠就能望見那個标志性的八角水塔。庭院裏植被茂密,又因是深秋,銀杏的黃葉和楓樹的紅葉交相映襯,美不勝收。

雖是周末,可因為有考試,校門前依舊車水馬龍,熱鬧非常。容嘉上的車開到路口就進不去了,女孩子們只得下車步行過去。

一路走來,兩側停的都是各式外國豪車。校內草地上,聚集着一群來考試的小姐。女孩子們一個個都長得眉清目秀、青春健康,神态裏有着一種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才養得出來的天真爛漫,和驕傲無畏。#####

七十三

容芳林她們碰到了認識的女同學,一群女孩子們結伴領了號碼牌,由洋修女領着去考試的教室。馮世真含笑目送容家姐妹遠去,才慢悠悠地原路返回。

容嘉上沒有進校園,此刻正百無聊賴地靠着車站着抽煙。他高大挺拔,容貌俊美出衆,又穿着一身精致而修身的西裝,以一副冷漠矜持的态度閑閑地站在路邊,引得無數路過女子的目光。

一群女學生笑嘻嘻地你推我我推你,終于推出一個膽子略大的女孩來。那個穿着天主教會學校制服的女孩羞澀地摸着麻花辮,走上前問:“先生是來接妹妹放學的嗎?令妹叫什麽名字,念哪一班?我們可以幫你去喊人。”

容嘉上朝女孩客氣地淺笑了一下,眼角掃到正站在不遠處看好戲的馮世真,便朝那邊努嘴,道:“我是來接我太太的。”

女孩子們紛紛變了顏色,一臉失望難掩,讪讪地走開了。

馮世真走過來,低聲埋怨道:“這樣不好。萬一有認識的,把話傳到杜家,于你不過是風流,我卻是洗不清了。”

容嘉上一怔,慚愧道:“對不起,是我輕浮了。一是脫口而出,有欠斟酌。以後不會了,你別生氣。”

馮世真笑着搖了搖頭。

容嘉上見她神色輕松,松了一口氣,問:“考試要考多久?”

馮世真說:“上午要考國文和數學,十一點半才考完。下午還要考英文。”

“那來得及。”容嘉上看了看表,促狹一笑,“上車。”

“去哪兒?”馮世真好奇地問。

容嘉上給她拉開車門:“陪我去鑒寶!”

容嘉上把車開到了花旗銀行大門口。一個紅頭發的洋人大班似乎等待已久,熱情地迎出來。

“我就知道你是最守時的人,克裏斯!”

“克裏斯?”馮世真小聲問。

容嘉上不大自在地咳了一聲,說:“是我的教名。”

上海新派名流西化得厲害,富家年輕人基本都有個西洋教名,社交的時候用來裝個樣子。“克裏斯”這個名字還是容嘉上回了上海後為了社交方便才起的,平時基本不用。他平日裏雖然穿西裝,吃西餐,但是骨子裏還是中式派頭。所以驟然聽到有人以西洋名喚他,馮世真覺得有趣極了。

看到馮世真笑,容嘉上不禁道:“笑什麽?我知道你們讀教會女校的女學生也都有英文名的。你的叫什麽?”

馮世真說:“倒也是C字母打頭的,叫克萊爾。”

“克萊爾?”容嘉上笑着,“聰慧?倒是貼切。我們倆湊在一起,不是可以叫CC了?”

馮世真臉頰微微一陣發熱,直想唾他一句“什麽湊一起”。因為洋人走過來了,才把話咽了回去。

這個洋人大班名叫湯普森,同容嘉上十分熟絡。他操着一口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沒領容嘉上進銀行大樓,而是去了銀行對面的茶館裏,進了樓上一間僻靜而寬敞的大包間裏。

包間裏裝潢典雅,卻是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大煙味。馮世真下意識皺了皺眉。

“把最裏面的窗戶開半扇,給屋子裏通點氣。”忽然聽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館,別弄得像個大煙窩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點頭哈腰去開窗。

馮世真朝容嘉上看去。容嘉上低聲對她說:“風吹着冷,一會兒換好氣還要把窗關上,免得你着涼了。”

馮世真想說自己沒那麽嬌貴,容嘉上已極其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帶着她走到了屏風後,在榻上坐下。

馮世真正想發問,容嘉上伸出食指,輕輕按在她的唇上。

“噓……”

食指微涼,而唇卻是軟熱的,一簇電流啪地打了一個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了,馮世真的臉頰燙了。

包間的門咯吱響,有人走了進來。

就聽湯普森操着洋泾浜的中文和來人說話。

來者是個中年男人,語氣讨好地說:“我是看了報紙上的尋寶啓示而來的。你們提到的那個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

馮世真聽到金麒麟幾個字,便明白今日鑒的是什麽寶了。

看來報紙上的啓示果真是容家刊登的。容家做事倒也謹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親自去和那些騙子扯皮。

那男人對着湯普森把自己帶來的寶貝吹噓得天花亂墜。容嘉上依舊拉着馮世真的手沒放,像是忘了這件事似的,聽得也心不在焉,翹起來的腳輕輕搖着。馮世真看他嘴角浮着一絲冷笑,知道他心裏有數,卻不明白他幹嗎要把時間浪費在親自聽騙子賣弄上。

“夠啦。”外面的湯普森都沒有耐心聽下去,“在這裏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上,我們有意向會再和你接觸的。這是兩塊錢路費,請走吧。”

那人還有些不肯罷休,拉着湯普森繼續說個沒完。湯普森不耐煩,叫了一聲,外面一陣腳步聲,進來了兩個保镖,直接把人拖走了。

馮世真不禁莞爾。

“下一個!”湯普森叫道。

這第二個人走進來,張口就道:“大老爺,您要找的這金麒麟,可是我的傳家之寶……”

馮世真險些沒笑出聲來。

湯普森也懶得聽他繼續啰嗦,直接用英文罵了幾句,把人趕了出去。

容家的廣告在全上海的各個報紙上都刊登了,懸賞金額又巨大,好似一塊澆了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蟻鼠蟲全都出了洞。

因為啓示上将金麒麟描寫得很含糊,來人也摸不清這東西究竟什麽模樣,多大規格。湯普森手裏有照片和尺碼,逐一對照着來鑒定。

透過屏幕的間隙,馮世真也算是開了眼。有人帶來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絕大部分的麒麟形态和照片上的不對,湯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了。這樣一連見了十來個人,沒有一人拿出了真貨。

容嘉上卻毫不急躁,拿了個鉗子,在屏風後咔嚓咔嚓地夾核桃,剝核桃給馮世真吃。

眼看時間不早了,馮世真惦記着考場裏的容家姐妹,準備動身回去。這時一個帶着瓜皮帽,穿着長褂的老頭捧着個盒子笑呵呵地走了進來。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圓眼鏡,身材瘦小,活脫脫像是從西洋的東亞市井圖裏走出來人物。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變。

“朱掌櫃,”容嘉上笑道,“我還尋思着你什麽出場呢。這樣的好事,你可沒道理缺席呀。”

“還是容大少爺料事如神。”朱掌櫃打了個千兒,又朝屏風這邊拱手。

馮世真暗自心驚。她一直安靜地坐在屏風後,之前那些人從來沒往這裏多瞧一眼,這朱掌櫃卻是立刻察覺到屏風後還有人。

“沒事。”容嘉上走過來說,“朱掌櫃口風緊,你可以出來看看。”

馮世真也悶了許久,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女有別,朱掌櫃是老派人,只朝馮世真點了點頭,并不擡頭看她。他把自己帶來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湯普森和容嘉上,而後小心翼翼地打開。

衆人眼前金光一閃。

盒子裏的天鵝絨布上,放着一個雞蛋大的金印。其色澤明亮,造型古樸,花紋精致考究,是一只極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細瞧瞧。”朱掌櫃遞了一雙白布手套和一個放大鏡給容嘉上,自己也帶着手套,托起了金麒麟,“您看看這足金的色澤,這上面的花紋。喲,麒麟的鬃毛都纖毫畢現呢,可真的是戰國的工藝。您再看看底下這個印面,這篆體‘’四個字,兩千多年過去了,還這麽清晰呢。”

容嘉上接過了金麒麟,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馮世真好奇地湊了過去。不過她确實不懂鑒寶,只看得出這是個用金子鑄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價格不菲。

“我一看報紙,就知道這是您要找的東西。”朱掌櫃道,“這是我七年前從廣東一個古董商人那裏用一塊古玉璧換來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出手。可容家這次開價如此闊綽,又說是早年遺失之物。我想着物歸原主倒也是積德攢福的事……”

“你想要多少?”容嘉上開口,“這位是花旗銀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給你提現金。”

馮世真驚訝。才看了兩眼就定下要買了?萬一是假的呢。

朱掌櫃卻是喜上眉梢,伸出兩根手指頭,“不敢對容大少您亂報價。誠心買賣一口價,兩萬塊。您看如何?”

容嘉上把玩着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來,“兩萬塊?我給你還一個價格。”

“您說。”

“也是個二。”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丢回了盒子裏,“二十塊,你說如何?”

湯普森和馮世真在一旁不約而同地挑了挑眉。#####

七十四

朱掌櫃捧着盒子,臉上肌肉好一陣抽搐,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大少爺,您這不是消遣我麽?”

“二十塊還是買你這個沉香木盒子的。”容嘉上脫了手套,甩在了朱掌櫃的臉上,打偏了他的眼鏡,“朱老九,有女士在場,糙話我就不說了。就你這塊鍍金的鐵疙瘩,拿去鎮紙嫌輕了,壓泡菜又嫌小了。這麽個破玩意兒,你還好意思開價兩萬塊,你怎麽不撐死呢?”

朱掌櫃見容嘉上揭了老底,反而放開了,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識貨之人,是在下顧慮不周了。您稍等,我這就給您把正品取來。”

說着,從腰上解下一個半舊的香包,掏出一個綢布包來。打開一看,裏面又是一個金麒麟。

容嘉上隔着手套把金麒麟拿起來,在手裏掂了掂,笑道:“這次應該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種黃皮貨了。”

“瞧您說的。”朱掌櫃說,“做咱們這一行,要騙也是騙外面那些不識貨的洋鬼子。”

洋鬼子湯普森的臉挂了下來。

馮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櫃的倒是坦誠。難道騙國人心裏有愧,騙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了?”

朱掌櫃摸着胡子,得意道:“想來自鴉片戰争後,國人在洋人手下從來都是丢盔棄甲,割地賠款。可在咱們這兒,洋人只有被咱們當孫子耍弄的份兒。在下雖然只是商賈之流,卻心懷報國之心。雖然不能驅逐鞑虜,坑他們點錢總是可以的吧。”

湯普森中國話學得半斤八兩,聽不大懂,卻知道肯定不是好話。礙着容嘉上在場,他不好發作,黑着臉走去窗口抽煙。

“別得瑟了。”容嘉上把金麒麟放了下來,拿放大鏡敲了敲桌面,“這個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我說朱老九,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不能老實點?”

朱掌櫃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癢的姿态,也不辯解,立刻說:“容少稍等,我這裏還有一個。”

還有?馮世真噗哧笑出聲來。

“別拿了!”容嘉上也不耐煩了,“感情當我來替你鑒寶的呢?我把話說明了吧。家父當年賣這金麒麟前,為了辨認,在上面動了個手腳。”

他在金麒麟頭上點了點,挑眉道:“他锉掉了麒麟的一根鬃毛。”

朱掌櫃一臉恍然大悟,拍大腿道:“我當是那個孫……人幹的!原來,是容老板的手筆。容大少爺您早說做了記號就是嘛。”

容嘉上拿着金麒麟,說:“拿出來的這兩個假貨,第一個鬃毛俱全,第二個卻少了一根鬃毛。。”

朱掌櫃嘿嘿笑。

“論仿瓷器,當屬北平琉璃廠的黃二爺。而仿金屬器,你朱九爺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了。”容嘉上倒是客氣地拱了一下手。

朱掌櫃忙拱手還禮,“容大少爺過獎。您還是稱我老九吧。我如今龜縮在這彈丸之地,朝不保夕,再也不是什麽爺了。”

容嘉上說:“你仿的這第二個,顯然是照着家父動過手腳的那個金麒麟做的。那麽,你可知道正品在何處?”

朱掌櫃呵呵笑:“容大少爺沒帶手下,只帶了位漂亮小姐來,咱承您這個禮,和您說實話。我是照着正品仿的,可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正品從來沒過過我的手。當時持有那金麒麟的,是一位南洋的富商,姓阮。我活兒做完了,他就把金麒麟買去了。後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可別說容嘉上,就連馮世真都猜得出來,這朱老九知道的肯定不止這麽一點。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笑着,忽然問:“你最近有你師弟的消息嗎?”

朱掌櫃神色驟然劇變,一臉笑意好似被大水嘩啦沖去,露出來堅硬鐵青、猙獰無比的面皮。

容嘉上說:“你這師弟,奸殺了師妹,燒死了師父師母。你若不是當時外出,此刻墳頭樹都三丈高了。你當日在師父一家的墳前斷指發誓要報仇的。這都快十年過去了吧,可報仇了?”

朱掌櫃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若是容大少爺知道我那師弟下落,還請告知。老九我定當傾力回報!”

容嘉上從西裝裏抽出一個信封,彈了一下,“你先說。”

朱掌櫃臉皮抽了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從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了竊。金麒麟被一個叫羅五手的賊頭兒偷了,先是運到廣州。在廣州,這金麒麟又被仿制了幾個,贗品散落了出去,但是正品一直在羅五手的手裏。後來羅五手嫁獨生愛女,把金麒麟當作壓箱,陪嫁去了女婿家。女婿有二心,用贗品換了正品,又把正品高價賣給了一個日本人。”

這可夠曲折的。馮世真聽得興致勃勃,像聽書似的。

朱掌櫃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那日本人在東三省開鴉片園,表面上是生意人,實則是日本軍閥家的子弟,兩個哥哥都是駐守東三省的軍官。”

話說到這裏,連馮世真都已經聽出端倪來。

容嘉上臉上冷笑不複,盯着朱老九。

朱老九不看他,低頭收拾那兩個假貨,道:“此人叫橋本正三,如今舉家從東北搬遷到了上海,在社交場上頗有些名氣,容大少或許認識。”

容嘉上的唇抿成一條線,骨節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揉得嘩啦嘩啦響。朱掌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信封,就像餓了三日的人看到肉包子一樣。

“這個信封,加一張一千塊的支票。”容嘉上掏出支票本,寫了起來,“還請朱老板給橋本帶個話,就說有人想買他手裏的金麒麟。”

朱老九卻攏着手笑,不肯接他的支票。

“那橋本只有一個嫡出兒子,自幼多病孱弱。可自從他得了金麒麟後,兒子的病就好了。他視那金麒麟為兒子的保命符,極其珍重地收藏着,斷然不會出手的。我自然想賺容大少的錢,可辦不成事,也沒這臉伸手。”

容嘉上捏着信封,眉頭煩躁地皺着,說:“就沒有絲毫辦法可以打動他?”

朱老九搖頭,“橋本出身日本豪族,有權有勢有錢,妻妾成群,兒女雙全,什麽都不缺。我也知容大少尋寶心切,可這個事上,我也是束手無策。”

容嘉上斟酌片刻,把支票和信封一并遞了過去,“買你閉嘴,再加上一個仿的金麒麟。把活兒做好了,別糊弄我!”

“便是把腦袋摘了,也不敢糊弄容大少您呀!”朱老九點頭哈腰地接過了信封,拆開掃了一眼,露出驚愕之色。

“這人……”

“這人當初投到我爹手下做打手,老實忠心,又肯吃苦,還是挺得我爹重用的。”容嘉上冷冷一笑,“他如今替我爹掌管着雲南的一個鴉片園。九爺要想尋他,就南下吧。”

原來竟然是容家的手下!難怪容嘉上信心十足。

“也多謝容大少爺指點。”朱老九畢恭畢敬地深深一揖,又掏出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雙手遞給容嘉上,“聽聞大少爺前陣子在市場裏看紅玉,卻沒有挑中。我這個雖然不是什麽頂好的料子,卻是貨真價實從宮裏流出來的,還有高僧開過光。望大少爺不嫌棄。”

容嘉上打開看了一眼,眼尾餘光卻是又朝馮世真這裏掃了一下。

“是好東西。朱掌櫃有心,多謝了!”#####

七十五

朱老九跟着湯普森直接去對面銀行兌支票。容嘉上看時間不早,也帶着馮世真上車返回中西女塾。

“想不到竟然是橋本!”容嘉上有些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橋本詩織小姐的父親?”馮世真問,“這也确實是巧。不過也有好處的。你可以從詩織小姐那裏旁敲側擊,也許能找到機會打動橋本讓出金麒麟也未必不可。”

容嘉上不屑冷哼:“要去求人,必然就要許以好處。橋本詩織這女人,可不是朱老九,用封信,一張支票就能打發的。”

馮世真說:“求人辦事誰都不會空着手去。全看她的要求是否過分,你能否做得到罷了。我看你家求這個古董求得很急,不妨先去試探一下。如果覺得對方要價太高,再想其他辦法就是。”

容嘉上看了馮世真一眼,“你就不好奇我們家為什麽急求這個古董。”

馮世真一臉莫名其妙:“你們這樣的有錢人,成天就想着怎麽花錢。今日想買這個,明日想買那個,不是很正常的嗎?”

容嘉上不服氣地嚷嚷:“原來認識了這麽久,你還是覺得我是個纨绔!”

馮世真笑道:“我也是随口說的。打聽東家的是非可是大忌諱。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愛打聽的人。”

容嘉上輕嘆了一聲,說:“其實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就是需要用這個金麒麟,替我爹還一個舊債罷了。”

容定坤和孟青芝的事,孟緒安只是對馮世真簡略地提過一兩次,但該說的信息全都說了。馮世真此刻只含笑點了點頭,做足了一副不想打聽東家私事的姿态。

“對了。這個給你。”容嘉上忽然拉起馮世真的手。

手腕一陣冰涼。一串紅得猶如血滴一般的南紅瑪瑙珠串套在了她皓白的手腕上。

“剛才朱老九孝敬給我的,送給你。”容嘉上握着拉着馮世真的手,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滿意地看到她眼底浮現出驚豔的亮色。

瑪瑙玉石要看品相。這串南紅樣式雖然簡單,但是色澤鮮豔,水潤飽滿,滿肉滿色,沒有一絲雜半,想必價格不菲馮世真皮膚白皙,襯着鮮紅的珠子,

馮世真驚訝得一時忘了抽回手,就任由容嘉上這麽握着。她的手指撥着一顆顆渾圓的紅珠子,指尖纖細潔白,更襯得瑪瑙嬌紅潤澤。

“這……太貴重了……”馮世真想起朱老九似乎說過這手串是宮裏留出來的,“我可戴不起這麽好的。”

“我說你戴得起,你就戴得起!”容嘉上抓着馮世真的手,不準她脫下來,“要是怕引來賊,就放箱子底。橫豎已經送出手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話都說到這份上,馮世真也不好再矯情了。她其實也是喜歡這串珠子的,回去的路上,她的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撥弄着,感受着冰涼圓潤的瑪瑙珠在手腕上輕輕滾動的感覺。

回到了中西女塾大門外,考試已經結束了,容家姐妹正在和幾個女孩子說話。馮世真和容嘉上并肩走來,兩人都身材勻稱高挑,容貌俊美,有說有笑,姿态親昵,仿若天造地設的一對。這幾個女孩裏,大半都對容嘉上多多少少有點意思,于是看向馮世真的目光就有些冷淡。

容芳桦似乎沒考好,無精打采地,見到馮世真,立刻抱怨道:“先生,我數學卷子沒寫完,還留了三道大題。完了完了,這次肯定考不上了!”

馮世真安慰道:“還要面試呢。也許面試的老師喜歡你呢。別想太多,下午的英文好生考就是。”

一個女孩笑道:“說的就是。況且也許前面的題全都做對了,就算丢了後面的分也不要緊。”

這女孩先前被別人遮着,這下才站了出來,穿着一身粉色織彩蝶的和服,秀麗明媚,宛如仲春薔薇,居然是先前容嘉上和馮世真口中議論了半晌的橋本詩織!

容嘉上嘴角抽了抽,道:“橋本小姐也是來考試的?”

橋本詩織溫柔的目光落在容嘉上臉是,指着身邊一個瘦小的女孩,笑道:“嘉上,你還認得她嗎?”

容嘉上看了看那個羞澀的小女孩,“是你妹子畫意吧?”

“就是她!”橋本詩織笑盈盈道,“她如今叫玲奈了。她昨日聽人說中西女塾招生,十分心動,也想明年來考。我說她功課笛子太差,肯定考不上。馮小姐,你是老師,最權威,你幫我勸勸她。”

馮世真笑眯眯道:“令妹願意嘗試是好事呀。反正她年紀小,明年春試考不中,還有秋試呢。”

橋本玲奈害羞地往橋本詩織身後縮,目光卻控制不住地往已出落得俊朗高大的容嘉上身上瞟。容嘉上察覺到了,便朝她善意一笑。橋本玲奈的臉騰地燒得通紅,旁邊幾個也在打量容嘉上的女孩臉色便有點不大好看。

橋本詩織倒是笑嘻嘻地拍了拍妹子的頭,說:“當初在重慶的時候,你不是最敬佩嘉上哥哥的功課好,要向他學習的嗎?這位馮小姐就是嘉上哥哥的老師,功課比他還要好。我們讓父親把她請來給你做老師,明年送你考中西女塾好不好?”

橋本姐妹倆早年在長春上的是日僑學校,後來到了重慶,只在一所藝術專科學校裏借讀,歌舞繪畫學了一手,可正經功課卻是一塌糊塗。要是論學識,別說橋本玲奈,就是已經中學畢業的橋本詩織,也考不上中西女塾的。

橋本詩織又認真地對馮世真說:“馮小姐,我家還有三個妹妹都十二三歲,不想讀日僑學校,想考教會女校。馮小姐可否能考慮去我們家教書?”

“詩織你可真壞。”容芳林笑道,“哪裏有當着東家的面就勸夥計跳槽的?”

橋本詩織笑嘻嘻道:“你和芳桦絕對能考上的,到時候馮小姐不就無用武之地了?那到我家來不正合适。馮小姐,我家也大方,薪資絕對不比容家開得少!”

馮世真如今衆目所睹,不緊不慢地含笑道:“橋本小姐一番盛情,我要回絕,那就太過失禮了。只是人各有志,我本來也打算教出了芳林她們後就不再做家庭教師的。您的邀請,我恐怕只有婉拒了。”

“做家庭教師不好麽?”一個同樣眼紅馮世真和容嘉上走得近的女孩冒失地開口,“我覺得這活兒清閑,薪金高,起居條件又好。更別說還能在主人家的舞會上穿漂亮裙子,和少爺們跳個舞。沒準結識個什麽不挑剔的公子哥兒,就嫁入豪門了。”

這話說得太直白露骨,太沒水準,連橋本詩織都瞧不起。她當即拉着妹妹離這個女孩遠了兩步。

馮世真依舊笑得溫文有禮,說:“這位小姐真可愛,覺得能穿漂亮裙子,和公子哥兒跳舞就是好日子了。”

這樣就算好日子,那十裏紅場裏的舞女過的是什麽日子?你覺得這日子好,那何不如去做舞女?

那個女孩還沒有蠢到底,聽出了馮世真在巧妙地罵她。她腦子并不聰明,一招使完就沒有後招了,只得轉頭朝開第一槍的橋本詩織求助:“詩織,這麽好的老師,你可別錯過了。”

橋本詩織不是那種被人當面拒絕了就生氣冷臉的小女孩。她反而嬌滴滴地嗔了一下,道:“芳桦總說馮小姐頗有傲骨,不畏權貴,今日一見,果真如此。馮小姐不會是嫌棄我們是日本人吧?莫非馮小姐也是那些所謂的‘進步青年’,對我們日本商人有偏見?”

語氣雖然可愛,問的話卻是有些刁鑽了。

馮世真卻依舊帶着波瀾不驚的淺笑,道:“有教無類。不論橋本小姐是日本人,或是販夫走卒,或是南洋奴工,我也都一視同仁呀。”

拿橋本詩織同販夫走卒和南洋奴工類比,馮世真這一巴掌回擊得又狠又響亮,而且也沒有反駁橋本詩織的“嫌棄”和“偏見”。橋本詩織的臉色一時難看至極,旁邊看笑話的女孩子們都不禁屏氣噤聲。

橋本詩織讓馮世真來橋本家教書也不過随口一說,還看不上馮世真呢,挑釁也不過看不順眼這女人分明身份低微,還纏着容嘉上罷了。沒想這個馮世真果真如容芳桦所說,很是有幾分刁蠻厲害,居然毫不遮掩地頂撞了回來。

橋本詩織知道自己畢竟身份高人一等,此刻如果裝弱扮委屈,反而更丢臉,于是準備狠狠反擊回去。可她剛提起一口氣,還未開口,容嘉上的聲音就慢悠悠地傳來。

“等等,詩織,你不是和馮小姐商量好了,專程幫她擡杠,好讓我們家給她漲工錢的吧?”

這話一出,橋本詩織好似被敲了個悶頭棍,回不過神來。但是容芳林機靈,第一個意會,暗中拽了容芳桦一把,率先笑了起來。

“大哥,哪裏有你這樣胡猜的,一下把詩織和馮先生都冤枉了!”

其餘幾個女孩紛紛回神,跟着幹笑附和。橋本玲奈一臉茫然,橋本詩織又怒又窘迫,勉強扯了一個笑,卻有七分猙獰。

馮世真朝容嘉上道:“放心,大少爺,我說的句句都是真心話。我昨日就已經和太太提過辭職的事,太太也同意了。”

容嘉上臉上的淺笑凝固在了唇角,盯住了她,說:“我們容家可沒有年底辭人的規矩。馮先生只管安心過年。”

“是我自己要辭,和容家無關。”馮世真迎着容嘉上灼熱尖銳的目光,說,“我本來就是被聘來輔導容家兩位小姐考學的。今天考試結束,我的任務也完成了,自然也該走了。”

“怎麽這麽急?”容芳林不舍道,“年前也不好再找新工作呀。”

馮世真朝她安撫一笑,“過去一年我都為了生計奔波,連家都很少回。我正想用年前這陣子空閑好生陪伴孝順一下父母。”

拿出孝來,旁人都不好再說什麽。想到馮世真去意已決,橋本詩織緊繃的臉色都稍微松了一些。

容嘉上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陰郁地注視了馮世真片刻,最後說:“這事晚些再說。先去用午飯吧。你們下午還有考試。”

容嘉上帶着一群女孩子去路口一家咖啡廳用了一頓便餐,又把她們送回學校去考試。經歷過先前一番交手,女孩子們都意識到馮世真到底年長她們數歲,是個厲害角色,輕易招惹不得,也不屑和一個清貧的女教師過不去。于是一頓飯吃得平平順順。

等回到了學校,容芳桦的緊張症又犯了。馮世真拉着她去一邊,耐心地哄着她,幫她放松。

容嘉上遠遠望着馮世真,溫柔一笑,随即想起她先前提到辭職的事,眼神猛地沉下來,透着陰鸷。

“你這一年來,變化挺大的。”橋本詩織似笑非笑地走了過來,朝遠處的馮世真掃了一眼,“這樣清寒的女老師,以前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所藝術學校裏有好幾個,也沒見你多看她們兩眼。”

容嘉上收斂了情緒,淡淡道:“我一向護短,只要她還在我們容家做一天事,我自然就要護着她一天。”

“護短?”橋本詩織苦笑,“新不如舊。她那樣折辱我,你還幫着她。”

“是你挑釁在前。”容嘉上冷靜道,“既然起了頭,就要擔當到底。別有膽子開頭,扛不住的時候卻怪別人不幫你。”

“你——”橋本詩織氣絕,“嘉上,上海把你變壞了!”

容嘉上啼笑皆非:“你倒是幫我找了一個堕落的好借口。”

橋本詩織嘴唇顫抖着,雙目濡濕,凄涼地別過臉,道:“原來你也和別的男人一樣冷酷絕情。”

容嘉上無奈嘆道:“詩兒,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

七十六

橋本詩織在內心吶喊,卻沒勇氣說出口。馮世真不過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只不過是橋本詩織用來練手的對象。她真正要對付的,是容嘉上名正言順的未婚妻杜蘭馨。

“只怪我們重逢得太晚了。”橋本詩織哽咽道,“若是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個時辰,也許我們現在的處境都會不一樣吧。”

“我不這麽認為。”容嘉上平靜地說,“自我們分開後,時間一直在走。詩兒,我很抱歉,我并沒有留在原地。我已經走出很遠了。”

橋本詩織終于落下淚來。

容嘉上掏出手帕遞過去,轉了身。

橋本詩織哭了片刻,抹了淚,忽然低聲說:“我今天看了報紙,你們家在找一個遺失的古董金麒麟?”

容嘉上望向遠方的眼神一閃,語氣平和地說:“是呀。”

橋本詩織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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