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4)

他笑了兩聲,把照片放下,道:“這照片确實不能讓嘉上看到。倒是多謝橋本小姐,做事細心又體貼。”

橋本詩織強笑道:“容伯伯太見外了。我們兩家關系非同一般,這點小事不足挂齒。只是杜小姐的這個朋友,如果是個什麽不相幹的男士也就罷了。偏偏此人,同我們還有點熟。這可就有些尴尬了呢。”

容定坤抿茶的動作頓了一下,緩緩放下茶杯,道:“此事到底是家醜,膠卷也不好流落在外。不知道令兄是否方便将膠卷轉讓給我,我定會好好酬謝。”

橋本詩織見容定坤接招,心裏松了一口氣。她臉上的局促忐忑也并不全是裝的。自己畢竟只是個經驗不算豐富的年輕女孩,再聰明,也沒把握拿得住容定坤這只老狐貍。不怕容定坤不認,就怕他不在乎。

現在看來,外界對容定坤的評價還是有幾分真的。此人要面子,而且疑心病極重。準兒媳婦偷個不相幹的人還好,要是偷了身邊熟人,那可就犯了他的大忌諱了。

橋本詩織緊抓着手袋,道:“實在是不湊巧,前陣子我們太太說二哥總住外面的公寓不像話,逼着他搬回家來。搬家混亂,那膠卷一時不知道放在哪裏了,只有這一張照片是早給了我的。想來肯定還是在某個箱籠裏的,等我回去讓二哥好生找一下。”

容定坤再熟悉這伎倆不過,當即笑着翹起了腳,點上了煙,道:“嘉上只說你們倆是朋友,卻沒說詩織小姐如此聰慧機敏,令人印象深刻。我看你那同胞兄長也是儀表堂堂,很有令尊的風範。聽說你們家太太打算把自家侄女許給你二哥為妻,對方身份高貴,妝奁豐厚,是一門好親呢。”

橋本詩織俏臉微沉。嫡母的心思再明顯不過。長子病弱,活不長又不能生,那就通過聯姻把庶子牢牢抓在掌心。她非但要操控庶次子的婚事,還打算把橋本詩織嫁給自己堂弟的兒子呢。

那個安部家的少爺生得好似野豬精修煉成了人,又聽日僑學校的密友透露,這人十分好色,妾侍情婦無數,氣得原配難産而死。別家舍不得把女兒嫁去,田中太太倒覺得正好可以用庶女來個親上加親。

“我這堂弟和堂弟妹是開明寬厚的人家,堂弟妹也有一半的高麗血統,所以不介意你有中國血統。只要你能生下兒子,你将來就是安部家的當家太太了。”田中太太當時如是說。

橋本詩織此刻回想起來,還憤怒得血氣上湧。她曾經的戀人是英俊的容嘉上,追求者也大半都是容貌端正、出身體面的年輕男子。她怎麽甘心遠嫁日本給一頭肥豬做填房生孩子?

年輕女孩藏不住心事。容定坤看着橋本詩織的臉色就知道他們兄妹對婚事不滿。他也不點破,依舊慢條斯理地抽着煙。

橋本詩織卻是經過先前的試探,知道容定坤這樣日理萬機的人不會有很多耐心同自己這個小丫頭繞圈子。于是她手心捏着一把汗,試着把話敞開說:“實不相瞞,二哥對這樁婚事是極不喜歡的。”

“哦?”容定坤驚訝道,“那令尊是怎麽一個看法?”

橋本詩織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堅定道:“容伯伯,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我們家的情況您想必一清二楚的。家門之內的事,家父全聽太太做主。如今大哥身子略有些好轉,太太已決定擇日讓家父向伯伯您提親,求娶芳林!”

容定坤眉心微微皺了一下,冷淡笑道:“芳林還小,我還打算多留她幾年呢。你們玩得好,你也知道她将來還想留學的呢。”

橋本詩織聽聞松了一口氣。如果芳林嫁給橋本大少,那容定坤必然要支持大房,二房就徹底沒希望了。

一個未嫁的女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也沒有什麽好羞恥的了。橋本詩織态度越發坦然,帶着一種天真的認真和執着,對容定坤道:“說句心裏話,我對嘉上的感情從來沒變過。知道他訂婚,我的心都碎了。知道他未婚妻不忠,我更是替他憤怒痛苦。嘉上在我心中,是天下最美好、最優秀的男人,我要能做他的妻子,必定願意為他奉獻一生,讓他永遠幸福快樂。也不的,我這輩子是否還有這個福氣……”

說着,側過臉去,把泛紅的眼角和濕潤的睫毛露給容定坤看。

容定坤看她唱念俱佳,越發覺得有趣,目光慈愛道:“你是個好孩子呀。也是我害了嘉上。那杜小姐當初看着端正大方,又門當戶對,所以不顧嘉上抵觸,強行把婚事敲定了。現在看來,這婚事太倉促了些。”

橋本詩織輕抹了一下眼角,道:“其實就算當初您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家中由太太把持,她只想把橋本家攏在大房手中,怎麽會樂見我高嫁進貴府呢?容伯伯,我們兄妹幾個雖然有一半日本血統,卻是在中國出生長大,心裏還是更将自己當作中國人,從來都不願意和日本那邊聯姻的。況且在商言商。橋本家北方的航線,其實只拿了一條和容伯伯您共享。我和二哥卻是覺得,兩家的合作其實可以更緊密一些。”

容定坤笑着,摁滅煙頭。“都說日本人說話做事最是含蓄,話說三分,剩下的全要對方去揣摩猜測。橋本小姐到底有一半日本血,一個女孩子把話說倒這份上,也不容易了。不過這些事,不是本該你二哥來說的麽?”

橋本詩織暗自咬了咬牙,開誠布公道:“我二哥實在有些憨,我怕換他來,還不夠給容伯伯您填牙縫。”

容定坤哈哈笑起來。

橋本詩織臉色發紅,強笑道:“我今日也是将臉面豁出去了。橫豎不過是個不懂事的晚輩,還請容伯伯多多飽含。”

容定坤起身,走到多寶閣前,那起了一個青玉小擺件在掌中把玩,道:“詩織小姐想必平時也沒怎麽和人談判過,做到這一步已經不容易了。可我幫了你們兄妹倆,能得什麽好處?”

橋本詩織站了起來,慎重道:“随便嫁個女兒給我二哥,将來二哥當家,您就是岳丈大人。或者,杜蘭馨不守婦道,拿着證據去退婚,我帶着金麒麟嫁容嘉上。”

容定坤手上動作停頓住,轉頭打量着橋本詩織。女孩在他的注視下有些忐忑,卻極力克制住了,臉上一直維持着體面的笑容。

“你這麽有信心你二哥能取代你大哥?”容定坤說,“聽說你大哥身子在好轉呢。”

“回光返照罷了。”橋本詩織說,“所以太太才急着把我二哥打發去入贅,把我趕去日本。她又将大哥看得極緊,飯食都是她親自送上去。如果不是上次你們來訪,大哥出來了,我們都懷疑大哥早就已經死了!”#####

九十二

“都這麽嚴重了?”容定坤道:“那你大可耐心等待你大哥咽氣,家業自然歸你二哥繼承。”

“我們等不及了!”橋本詩織咬牙,“讓容伯伯見笑,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窮水盡,我們兄妹倆還真用不着來求您的。我知道您想要金麒麟,而且也要得很急。這東西也只有家父稀罕。若是我能和嘉上再續前緣,我定将這金麒麟親自交到您手裏。”

容定坤沉吟着,繼續把玩着玉器。

“請相信我!”橋本詩織雙目放光,“只有我,才能讓容家和橋本家融合為一體。我二哥一生理想不過吃喝玩樂,他繼承橋本家,到時候還得我來管理。我進了容家,我管理,和容家管理,又有什麽區別?”

容定坤盯着橋本詩織。女孩一臉寫滿野心,再不見絲毫天真羞澀。容定坤卻是聞到了同類人的氣息。

容定坤沉聲問:“你就甘心讓容家吞并橋本家?”

橋本詩織嫣然一笑:“我若嫁了嘉上,自然就是容家人了。容家也好,橋本家也罷,将來不都是歸我兒女的麽?我可不是那麽短視而自私的人,只看得到眼前一畝三分地。”

容定坤目光陰鸷地注視着橋本詩織,正當她忐忑後怕之際,他卻發出朗朗笑聲。

“好!你倒是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想不到嘉上竟然會認識你這樣的女人!”

橋本詩織出了一身冷汗,讪笑道:“嘉上耿直純良,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的男人呢。”

黑暗之中的生物反而格外向陽,喜歡那種純淨明亮之人。所以容定坤最愛清純女學生,橋本詩織癡戀容嘉上。

“那麽,”容定坤道,“杜蘭馨的那位朋友……”

橋本詩織眼珠一轉,微笑道:“那不過是件小事。倒是容伯伯對我們大哥的事,有什麽看法?”

容定坤不以為然道:“既然是重病之人,那就要少出門,少活動,更是要少受刺激。不然稍有不慎,在外發病,很難搶救回來。”

橋本詩織一臉若有所思。

容定坤問:“你說的令堂看中芳林的事,是真的?”

“千真萬确!”橋本詩織說,“太太想試試,家父卻覺得沒希望,兩人為此在書房裏吵了一架!太太就是被這事刺激了,才急着發落我們兄妹。”

“我知道了。”容定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挂鐘,“時候不早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家。”

“替我叫一輛出租車即可。”橋本詩織雖然還想問得再清楚些,卻克制住了,“那晚輩就先告辭,回家靜候伯父的佳音。”

容定坤點了點頭。橋本詩織優雅鞠躬。

走出容家商行,寒風一吹,橋本詩織才發覺自己後背已經被冷汗濕透。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揉了揉笑僵了的臉,坐進了出租車裏。

車剛開動,橋本詩織就見容嘉上從一輛剛停穩的車裏走下來。

“等等!”橋本詩織急忙拍司機椅背。

容嘉上敞着大衣,灰色圍巾在寒風中飛揚,整個人削瘦而挺拔,猶如一株筆挺的松,或是一把出鞘的刀,閃着銳利的鋒芒。他把車鑰匙丢給聽差,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商會大門,身姿潇灑,就像一只歸巢的鷹。

橋本詩織心跳如鼓,目光充滿了熱烈的愛意。

她會得到他的!

這一只蒼鷹,會被她用金鎖鏈扣住,只能停歇在她的手臂上。

容嘉上走進辦公室時,容定坤正在看着一堆請帖。容嘉上彙報的時候,容定坤也聽得心不在焉的。等容嘉上說完了,只問了一句:“馮家呢?”

容嘉上料到父親會這麽問,平靜地回答:“也簽了合同,拿了兩個金條走了。”

“馮氏居然沒鬧?”容定坤有些意外。

容嘉上如實說:“她很不高興,但是也無可奈何。我再想點別的法子哄她就是。”

容定坤看兒子拎得清,便不再多言。

“這個,”容定坤忽然從一堆請帖裏撿出了一張,“十二月二十二號晚,在大世界裏舉辦五年一屆的華中地區古玩界慈善拍賣會,挺有意思的。”

“爹想去?”容嘉上問。

“我們一家都去,帶上杜蘭馨。”容定坤說,“到時候橋本一家也會來。聽說他們家大兒子病在好轉,到時候你再多仔細看看。”

“知道了。”容嘉上無不可。

容定坤忽而擡頭,盯着兒子看。

“怎麽了?”容嘉上困惑。

容定坤卻是意味深長地笑了,驕傲道:“吾兒生得果真英俊不凡!”

容嘉上莫名其妙,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爹今兒是遇到什麽好事了?”

容定坤坐進椅子裏,把那張偷拍到的照片丢給容嘉上,道:“方才橋本詩織來訪,帶了這張照片來。她說了許多話,不過就一個意思:我們家和杜家解除婚約,娶她。她有信心帶着橋本家産和那個金麒麟嫁進來。”

容嘉上嘴唇張合了好幾下,消化了父親話裏的意思,呵地一聲哂笑道:“她哪裏來的信心?她要有這本事,嫁誰不好?難道就真的對我這麽癡情?”

容定坤說:“她需要我們幫助除掉她大哥。”

容嘉上臉色冷了下來,“那可是橋本三郎的嫡長子,爹。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這樁官司如果招惹上,是整個家族的醜聞不說,還會得罪整個橋本家族和派系!”

“我只答應了提供方便,可沒說會弄髒自己的手。”容定坤起身,重重地拍着兒子的肩膀,“有了橋本家,杜家那就無足輕重了。恰好杜蘭馨自己作出了醜事,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去退婚。不過你放心,橋本詩織這女人,我是不會讓她做我孫兒的母親的。出身卑微的日本人的庶女,小小年紀心機深沉,為了謀權奪利不惜謀害血親。這樣的人,彼此合作利用尚可,做家人可要不得。”

“是啊。”容嘉上冷笑,“血親都能殺害的,旁人于你也不過蝼蟻了。”

雖然容嘉上不過随口附和,可是容定坤心虛,聽了這話好似被一把冰刀捅進了心窩,渾身僵住,臉色巨變。

容嘉上打量了父親一眼,蹙眉道:“爹是打算對橋本詩織過河拆橋?”

容定坤緩了過來,尴尬地咳了一聲,說:“自然還是要和她結婚,拿到金麒麟再說。”

容嘉上唇角勾起,露出一個充滿了嘲諷的笑來,“爹,都說烈女不侍二夫,我雖然是男人,可也經不起兩次三番地換未婚妻的。”

“我這還不是為你好!”容定坤怒道,“給你娶個最好的妻子,有什麽不對的?”

容定坤淡漠地說:“什麽人對于我來說是最好的妻子,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容定坤和兒子話不投機半句多,也懶得廢話,揮手把兒子打發走了,然後給橋本三郎去了一個電話。

傍晚橋本三郎回了家,對太太田中說:“容老板說二十二號有一個本地古玩界的慈善拍賣會,他舉家都去,也請我們家去,還特地問候了太一的身體。聽他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太太看中了太一,想再多看幾眼,也想讓兩個孩子多相處一下。”

田中太太立刻兩眼放光,“太一用了新藥,只要小心點,還是可以出去的!容家有這個意思就好,最好是他家長女,不然次女也行,一定要談成一個!”

橋本依舊對此事不報希望,但是不忍心掃了太太的興致。田中太太興高采烈,看幾個庶出子女都順眼了許多,大方地帶着女孩子們出門去做新跳舞裙。

橋本詩織沒料到容定坤行動如此迅速,不過半日就出手了。只要橋本大少能出門,到時候發生什麽意外,那就不是任何人的責任了。想到此,她和二哥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狡黠笑意。

做父親的忙着算計別人的家産,另外一邊,做兒子的則依舊在苦惱着如何挽回心上人對自己的好感。

容嘉上現在也不求馮世真能愛慕自己,只求她不要再鄙夷他就好。然而如何追求一個和你有破家之仇的女孩,這個軍校裏并沒有教,小開的牌局上也沒有人傳授,容嘉上只有全靠自己摸索。

無論如何,死皮賴臉地纏上去,總是沒有錯的。于是容嘉上盯緊了馮世真的一舉一動。#####

九十三

馮家拿到了金條,當天就換成了錢,存在銀行裏。馮世真回了家就閉門不出,馮太太出門買菜都是只身一人。

“馮醫生說,他要陪妹妹回鄉下掃墓。”

幫容嘉上打聽消息的是馮世勳的小秘書。這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過一面之緣,芳心暗許,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了內應,通過馮世勳打聽各種馮家消息。

女秘書說,“馮醫生讓我去買兩張大後天的火車票,是去嘉興旁邊一個叫白柳的地方,給一位長輩掃墓。”

容嘉上挂了電話沉吟片刻,撥通了紅房子醫院的一位副院長的電話。

那副院長是英國人,和容定坤是牌友。容家大少爺的面子,總是要賣幾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禮道:“貴院有一名住院醫師名叫馮世勳,是我好友。最近他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想感謝他,和朋友們一起給他一個驚喜。可否勞煩閣下給他調一下值班日期?”

洋人院長當是年輕人要開玩笑,笑呵呵地保證絕對沒有問題,又問候了容定坤,這才挂了電話。

于是到了第三日,馮世勳值完了夜班,正準備洗個澡,然後去火車站和馮世真彙合的時候,被通知院裏有一臺大手術,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說院領導的命令不好違背,這一場大手術又十分關鍵,還是一位醫學泰鬥親自操刀。醫院裏一群年輕醫師都蠢蠢欲動,卻只有馮世勳雀屏中選有幸做副手。馮世勳實在舍不得這麽好的一個機會,抓耳撓腮了一陣,終于選擇了手術,而不是妹妹。

馮世勳進手術室前寫了一張便條,向馮世真說明情況,讓自己的秘書送去火車站。

小秘書揣着便條出了醫院,徑直走到路邊一輛轎車前。

容嘉上含着淺笑,接過了便條,順便遞給了女孩一個盒子。

“香水!”女孩驚呼,一臉狂喜,“容大少爺,您對我太好了!”

“你喜歡就好。”容嘉上微微一笑,車窗升起,遮住了他清俊的臉。

馮世真提着一個小行李箱,在月臺前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馮世勳。掌車吹口哨催促,她只得先上了車。

小包廂是四人座,對面坐着一對年輕的夫婦。男人身材矮小,腦袋長得像一顆剛從地裏拔出來的土豆似的。他太太卻頗有幾分姿色,濃妝豔抹,年紀更是只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倆都穿着嶄新摩登的西裝,看得出來經濟寬裕。少婦的目光在馮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簡樸的衣衫上來回轉了幾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馮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熱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來大妹子也是咱們嘉興老鄉,難怪聽着口音熟悉。大妹子一個人出門,家裏人也放心呀?”

馮世真客套一笑:“我大哥一會兒就趕過來。”

“哎喲,還是要當心的。”少婦說,“我舅舅家就在白柳,說就算現在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處拐人呢。更別提早年世道亂的時候,那邊劫道殺人越貨的事可多了。”

馮世真的生母就是趕路途中被歹徒殺害的。馮世真心裏不好受,側頭往窗外望,納悶兄長怎麽還沒來。

火車汽笛鳴了二遍,眼看就要開車了。馮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慮着要不要下車,先去醫院找馮世勳。

“大妹子,”少婦促狹一笑,“我看你這個‘哥哥’怕是不會來了。哎呀,男人都是這樣的。承諾你的時候說得天花亂墜,扭頭就把你丢到九霄雲外。天寒地凍的,還不如回家去算了……”

這是誤會自己是約了情人要私奔了?

馮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

“抱歉,來遲了!”

車廂門嘩然拉開,一個高挑的身影夾帶着車外的寒氣走了進來。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張白皙俊雅的面容來。

馮世真未說出口的話堵塞在了喉嚨裏。少婦一臉驚豔地瞪大了眼。

“幸好趕上了。”容嘉上朝馮世真溫柔微笑,自來熟地挨着她坐下,順手把紙條遞給了她,“馮醫生讓我轉交給你的。”

馮世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過紙條。

容嘉上從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圍巾,動作優雅。那少婦着迷地看着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樣子。她男人坐在旁邊拼命翻白眼,她都當看不到。

汽笛長鳴,車搖了搖,終于啓動。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把紙條折了起來,一個字都不同容嘉上說,自顧扭頭看窗外的風景。車廂裏的氣氛一時降到了最低點,像是兌多了水的面一樣糊住了每個人的臉。

少婦看在眼裏,腦子裏已經自行聯想出了七八出精彩絕倫的戲。她也不是會看臉色的人,當即就叽叽喳喳地打破了僵局。

“大妹子,那個人不來就算了。你這麽年輕漂亮的,哪裏用愁沒有好男人欣賞?我看這位先生就很不錯呀。哎喲喲,我可再沒見過誰生得有您這麽好看了。前陣子我還在舞會上見過那個電影明星李明天,他都半點不如您呢!當家的,你看看人家這氣派,這衣服的做工……哎喲,這手表可真漂亮!上面鑲着的是金剛鑽吧?那這可一個就值幾千塊呢!先生您在何處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爺了。不知道府上是……”

容嘉上朝那少婦冷淡地掃去一眼,從錢夾裏抽出一張十塊的鈔票,夾在指間遞給那個男人。

“我看到那頭還有空包廂,先生可以帶着夫人去清靜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慣自己的太太圍着別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樣子了,當即拽過錢,一手提行李,一手扯着老婆,匆匆而去。那少婦的抱怨聲一路遠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廂門合上,隔絕了外面的雜音。

車廂裏只剩兩個人,和一片尴尬的沉默。

馮世真起身,挪到了對面,靠着窗坐着,偏着頭望着外面不斷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車窗照着她蒼白清秀的面容上,讓她一雙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樣澄清而寂靜。

“你瘦了。”容嘉上忽然說,“這陣子沒有休息好嗎?”

馮世真沒有說話。她決絕的側臉和緊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個人傳達着她拒絕交談的決心。

容嘉上脈脈地凝視着她,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處一會兒。你不肯見我,那我就來見你。”

馮世真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輕捶了一下似的。

“就讓我陪陪你,像一個朋友。橫豎你現在身邊也沒有別人。”容嘉上輕柔地哀求着,是一個無奈的男人,在哀求一個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試着少喜歡你一分,也許過陣子就不這樣纏着你了。你就拿出當初馴服我的耐心來,容忍我這一陣子吧。我會恪守禮法,不做讓你不喜歡的事。”

馮世真清澄的眸子閃動着薄薄的水光,終于把視線投向了對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讓我們營造一點最後的、美好的記憶。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後想起我的時候,不全是恨。”

馮世真嘴唇翕動,說:“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容嘉上攏着她的雙手,熱情地吻了吻冰涼的指尖,“讓我們都暫時把那件事鎖在箱子裏。你要我做學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給你做個跟班跑腿,我都願意。世真,我只求你這幾天。你可憐可憐我,好嗎?”

面孔是一扇上了鎖的門,強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總有那麽一絲一縷的情愫,萦萦繞繞地鑽了出來,像是從岩石縫裏開出了花一般,給陰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貴的顏色。

馮世真什麽都沒有說,她默許了容嘉上的請求。

火車鳴着笛,載着他們穿過深冬荒蕪的郊野,一路駛向遠方。

容嘉上說了會規矩,就真的拿出了紳士風度,待馮世真彬彬有禮,殷情得恰到好處。

容嘉上雖然是在軍校長大,沒有怎麽受過上海教會學校的紳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麽人,卻能做得無微不至。他向掌車的要了茶杯,用開水燙了,就有手下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送上來了一壺剛煮好的咖啡,還有一大盤子拼盤西點。

“進出口公司那邊新送來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嘗嘗?”

馮世真早起來趕車,沒怎麽用早點,正好餓了。她也不拿喬,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

“那筆錢,你打算用來做什麽?”容嘉上問。

馮世真說:“先買一處房子,安置父母,剩餘的,做聘禮,給我大哥找個媳婦兒。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妝了。”

“就這些?”容嘉上有點失望。

馮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過日子,不過就是衣食住行,婚嫁喪娶,還能有什麽新鮮事。”

“比如你可以出國留學。”容嘉上說。

馮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了,早不做留洋夢了。要想學知識,在哪裏不能學?”

“你不應該被埋沒。”容嘉上認真地說,“你遠遠不止做一個普通的老師。”

“誰說我只能做普通的老師?”馮世真瞪他,“聽着,大少爺,你也就罷了,算我倒黴。我會教出最驚才絕豔的學生來的,你且看着就是。”

容嘉上忍俊不禁,舉起咖啡杯,“那我祝馮先生得償所願,桃李滿天下。”

他們倆漫天閑聊着用完了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盤撤去後,容嘉上掏出了一副撲克牌,放在了桌子上。

馮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狹之意。

容嘉上說:“你教了我那麽多知識,其實我最想學的,你還沒有教給我。我專門去打聽過,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學橋牌社的頂梁柱,現在學校裏面都還流傳着你的大殺四方的光輝事跡。在下有意請教,還請馮先生不吝賜教!”

容嘉上笑眯眯地抱拳作揖,一臉讨巧賣乖的笑容。

馮世真輕呵了一聲,“這可是師門絕學。你這半路出家的弟子,是不夠格學這功夫的。”

“資歷尚淺,但是腦子夠用呀。”容嘉上厚着臉皮道,“都說有教無類,又說因材施教。碰到我這樣的天才,先生不該傾囊相授才對麽?”

馮世真翻了一個白眼,抽出了紙牌,纖細手指靈活地把牌洗了兩遍,掼在桌子上。

“來吧。只教你這一回!将來出去不準報我的名號!”

火車抵達白柳鎮的時候,空中又飄起了細雨。天是帶着灰的蛋殼青,雨絲如牛毛,寒氣逼人。

馮世真自溫暖的車廂踏上月臺,冷空氣灌進肺裏,不禁打了一個噴嚏。

一把大傘就在頭頂張開,遮住了細雨,也遮去了一片天光。容嘉上風度翩翩地撐着傘,把胳膊朝馮世真偏了偏。

“你從哪兒變出來的傘?”馮世真納悶,習慣性地挽住了他的手。明明看着他空着手下車的呀。

“我會變魔術呗。”容嘉上笑嘻嘻。

白柳鎮雖又小又破,可車站外總有三兩個招攬生意的黃包車夫。容嘉上卻不理他們,帶着馮世真走到路口。一輛在這樣的小地方難得一見的漂亮的小汽車開了過來。開車的司機正是容嘉上最常用的保镖,副駕上則坐着另外一個保镖。

“白龍魚服,乾隆下江南呀。”馮世真感嘆。

“快進去,裏面暖和些。”容嘉上把馮世真送進車後座,挨着她坐好。

“大少爺,接下來去哪兒?”司機問。

容嘉上朝馮世真看。

馮世真說:“橋頭有一家東風來客棧,我每次都歇那裏。”

“那就去東風來。”容嘉上吩咐。

東風來客棧是一處三層樓的房子,在白柳鎮這小地方,已是相當氣派的建築了。房子有些年歲了,又是木質建築,人走在裏面,地板嘎吱嘎吱地響,一點風吹草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當然張口就要了兩間最好的房間。說是最好的,其實也不過臨河,視野開闊些,且房間裏有一個狹窄的浴室。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床上,聽到隔着一面木板的隔壁,馮世真來回走動時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輕輕的咚咚聲,還有浴室裏的嘩嘩水聲。他的心裏癢癢的,就像還在重慶讀軍校的時候,和同學們一起趴在圍牆上遠遠望着女中學生從河對面的小路上走過時一樣。#####

九十四

夥計上樓送爐子,馮世真和對方低聲交談了幾句。容嘉上像個賊似的貼在門上,想聽清她在說什麽。門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把容嘉上吓了一跳,腳碰到凳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嘉上?”馮世真在外面問。

“沒事。”容嘉上咬牙,随即調整好了表情,面帶微笑地打開了門。

馮世真問:“你餓不餓?晚飯想吃些什麽?”

容嘉上忙道:“出門在外,怎麽能讓女士來張羅晚飯?我請你下館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館子,滿大街的食店等着你來挑。可白柳鎮這種小地方,總共就一條街,天一暗,店鋪關門,冷清得連只狗都看不到。唯一一家還開門的食鋪,門上挂着招蒼蠅的老臘肉,店裏點着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仨倆食客沉默地坐着,鬼氣森森。別說容嘉上,連他兩個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這裏吃?”馮世真嗤笑。

“總得吃點什麽吧?”容嘉上無可奈何。

馮世真朝迎出來的老板擺了擺手,對容嘉上笑道:“所以,還是得我來張羅。跟我來吧。”

馮世真帶着容嘉上穿過小巷,輕車熟路地拐了好幾個彎,就見路口有一家店亮着燈,挂着一張“張二嫂牛肉面”的條幅。店門口架着爐子,燒着一口大鍋,一個婦人正在揉面。

“老板娘,四份牛肉面,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馮世真道。

老板娘響亮地應了一聲,抓了一大把剛切好的面,丢進了鍋裏。

這店雖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張桌子,卻十分幹淨整潔,且都坐滿了人。容嘉上親自和手下一起去牆角搬來了備用的桌凳擺好,和馮世真面對面坐着。暖黃的煤油燈照得兩張面孔都顯得格外俊秀漂亮,時間似乎也随之放緩了腳步,冬夜凜冽的寒風停歇了。

“你以前常來這裏?”容嘉上問。

“也不常來。”馮世真說,“一年也就忌日來一次。白柳鎮又小又破,我還真怕你不習慣。”

“我沒那麽嬌氣。”容嘉上說,“讀軍校的時候,我們每個學期都要去野外訓練半個月。那時候都是風餐露宿,還要自己生火造飯。”

“你會做飯咯?”

容嘉上嗤笑:“當然會。吃了兩次夾生飯,第三次後就自然而然地學會了。帶的幹糧吃完了,我們就要去野外打獵,抓兔子、山雞和魚。還會掏蜂窩,采蘑菇。我特別會做烤肉。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鹽,烤個六分熟,然後一邊刷蜂蜜,一邊在火上轉。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個香甜……”

容嘉上說得眉飛色舞,旁邊桌跟着大人來吃面的男孩聽着直流口水。

馮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這些本事都沒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說:“等開了春,我們可以去漕河浜打獵。那邊的野鴨子很多,又肥又蠢。即便是你這樣沒有用過槍的小姐,也總能打到一兩只。”

沒有用過槍……

馮世真下意識摸了摸已經專門磨去了繭的食指。

老板娘把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香氣撲鼻。兩人都餓壞了,埋頭吃面,顧不上交談。

從面館裏出來時,外面已經黑透了。夜空中一絲光都沒有,風中還有些冰涼的雨絲。小巷深處,偶爾傳來留聲機的聲音和狗叫。

在上海那樣繁華熱鬧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麽漆黑和安靜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點,牽起了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愣了一下。容嘉上沒有看她,拉着她繼續往前走。馮世真就像一個牽線木偶,被那雙溫熱的手掌牽着,邁着腳步。

手下保持着半遠不近的距離跟在後面。容嘉上和馮世真牽着手,走在寂靜的黑夜之中,像遺世孤立一般。

“世真……”容嘉上斟酌着,低聲說,“你能和我說一句心裏話嗎?”

馮世真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想聽哪句?”

容嘉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告訴我,你喜不喜歡我?”

馮世真覺得自己柔軟的心又在不經意間被錐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來。她鼻子猛地發酸,喉嚨裏險些就要發出哽咽的聲音。幸而她有強大的克制力,也幸而這裏這麽黑,誰都看不清誰的臉。

“世真?”容嘉上望着女子幽暗中模糊的側臉。

馮世真用恢複平靜的聲音說:“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

“請正面回答問題,馮先生。”容嘉上輕笑着,“喜歡不喜歡,不過一句話。你不說,我總被吊着,心裏空落落的,六神無主,很難受。”

“哦。”馮世真說,“不喜歡。”

容嘉上卻噗哧笑,“你撒謊。”

“你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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