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
怎麽想?”
“我也不知道。”容芳林苦惱地揉着額頭,“就算要定性,也得法院來判吧。哪裏有任憑報紙說三道四的?”
“那,”容芳桦又問,“你覺得是誰把這事告訴報社的?還有,報紙上寫的楊某,是不是秀成哥哥?”
容芳林俏臉蒼白,手指緊緊絞着裙子上的絲帶,一言不發。
“楊秀成?”書房裏,容定坤揚起尾音,“他倒是算着時間來呢。”
“是我讓他這時候過來的。”容嘉上平靜地說,“聞春裏的事,他也有份。報紙上也寫了他。”
楊秀成面色肅然地走進了書房,朝容嘉上點了點頭,随即對着容定坤開門見山道:“表姨夫,這事不是我做的。我絕無可能背叛您。而且這麽做,縱使損了您的清名,對我也沒有絲毫好處。現在全上海都當我是您的走狗,替你到處殺人放火呢。我今天還接到家裏長輩的電話,那邊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說要把我逐出族。我娘還在族裏靠族人照顧,我就算再沒良心要背叛您,也不至于連我娘都不顧。”
容定坤青白的臉色稍微緩和了點,冷聲道:“我要不好過,你只會比我更不好過。”
楊秀成的面色也是青中透着紫,牙關緊咬,額頭青筋曝露,欠身道:“我會去查清此事,看究竟是誰幹的!”
容嘉上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
容定坤的目光在兒子冷漠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轉回到楊秀成身上,道:“你覺得會是誰?”
楊秀成說:“我懷疑是先前辭職的那位馮小姐!”
容嘉上的表情終于有些變化,冰冷如霜的眼神朝楊秀成投去。
楊秀成說:“天下哪裏有那麽巧的事。她家被我們家燒了,她就來我們家做家庭教師?她來容家這幾個月,容家大事小事不斷,卻都牽扯不到她身上。她在容家來去自如,到處都可以去,又和下人混得熟,也不知道被她探了多少秘密去。要不怎麽她前腳辭職,這醜聞就爆出來了?”
容定坤沉吟之際,容嘉上噗哧冷笑一聲,道:“說來說去,還是千古适用的老一套:但凡有什麽天災人禍,全都是女人的錯。秀成哥也算是接受了新思潮的大學生,卻還是繼承了男人們随手就把黑鍋往女人身上推的好習慣。”
楊秀成臉色陣紅青白,低聲道:“嘉上,我知道你喜歡她……”
“我是喜歡她。”容嘉上提高了音量,“可當初把她招進來的,可是你和太太。”
楊秀成勉強道:“那是因為我們當初就懷疑她動機不純,有意招她進來盯住她。”
“你這話拿去哄哄芳林這樣的女孩子還說得過去。”容嘉上冷嘲,“我覺得你的邏輯也是奇怪,暗示我們最近家裏發生的事都是世真暗中搗鬼?我倒想知道,爹的小妾逃跑你說是世真慫恿的還勉強說得過去。知惠表姐這事,關世真什麽事?”
餘知惠是容定坤和楊秀成之間最不能提起的名字,也就容嘉上仗着大少爺的身份不用給這兩人面子。容定坤當即就惱怒地重重咳了一聲,楊秀成面容一時猙獰。
容嘉上繼續道:“不論是招世真之前,還是聘用她的這幾個月裏,你我都反複查過她無數次,還專門派了人盯梢她,後面連測謊儀都用上了,還不是什麽異常都沒有!況且看報紙上寫的東西,連皮包公司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她一個小老師,有本事查得出來麽?我是信秀成哥你不會洩密的,但是你找不出洩密的人,也不用随手抓一個人出來頂包吧。”
楊秀成氣得胸口起伏,半晌說不出話。
“別得理不饒人。”容定坤終于發話,“馮氏一個女人,我也想她做不了什麽。我看八成還是孟緒安幹的。”
楊秀成不明白,“最近我們又沒有招惹他,他幹嗎要這麽做?”
容定坤欲言又止,擺了擺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打點好報社,把這事壓下去!”
楊秀成知道他有事瞞着自己,在心裏冷笑一聲,告辭而去。
等楊秀成走了,容定坤才對兒子說:“我們剛打聽到金麒麟的下落,聞春裏的事就鬧出來了。這是孟緒安在催我們呢。”
容嘉上自己都還沒有想到這一層。他本來還對如何隐瞞着自己才是告密者的事有點沒把握,容定坤這麽一說,他心中竊喜,面上氣憤道:“他也太心急了。爹,他到底抓着咱們家什麽把柄?很重要嗎?”
“也不是太重要。”容定坤含糊到。
雖然不是什麽致命的把柄,可也是一條可以震驚全國的醜聞。別的不說,首先和杜家的婚事就得吹,剩下的兒女也全都說不到好親事。況且有錢都買不到好名聲。自己辛苦半輩子,無非就是想将容家打造成名流世家,澤被子孫。這事要捅出來,一切就全毀了。
孟緒安那句話說得很對。天下人,又誰比自己的妻兒更親。一個連妻兒都殺的人,誰還肯和你來往?容定坤一只腳涉黑,做的是昧良心的生意。可道上的人正因為成日刀口舔血,其實更忌諱這個,只會更提防容家,生意更難做。
容定坤有苦說不出,還因為另外一個連孟緒安都不知道的秘密。
其實,那個妻兒……
“爹?”容嘉上喚道,“怎麽了?還有什麽內情是我不知道的?”
“沒什麽。”容定坤含糊道,“橋本家那裏,就沒有其他的法子了?橋本三小姐沒再向你透露什麽?”
“目前是沒轍了。”容嘉上說,“橋本詩織又拿不到好處,不會多向着我們。”
“她要什麽好處?錢?”
“我。”容嘉上說。
容定坤嘴角抽了抽。
生出這麽一個深受女孩子喜歡的兒子,做老子的不是不自豪的。只是自豪也沒用,容嘉上訂婚了。橋本家那姑娘來晚了一步。就算不晚,她一個不是很受寵的日本人家的庶女,也是配不上自己這個出衆的嫡長子的。
容定坤疲憊道:“你也去休息吧。對了,盯着聞春裏的那些舊居民,以防他們鬧事。”
容嘉上說:“現在看來,既然背後有人慫恿,不鬧是不可能的。我倒有個辦法。”
“什麽?”
容嘉上說:“推個替罪羊出來,比如就那家轉接的空頭公司吧。就說事情是他們做的,容家也不知情。然後說本着善心,可憐街坊們受災,容家每家贈送一些錢。當然,會讓他們簽個協議,保證以後不會因為這個事來起訴我們。”
“我們還怕這些人起訴不成?”容定坤冷笑,“罷了。這些人是不值得什麽,卻防不住總有人利用他們來鬧事。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容嘉上微微一笑,從容不迫,“爹放心,我會辦好的。”
聞春裏這麽大一樁醜聞,肯定不會只熱個一兩天的。就算容嘉上沒有再動作,容家的仇家也不會放過推波助瀾的機會。所以縱使容家各處打點,這樁醜聞還是熱了一個多禮拜。
容定坤堅持不發聲,任憑家門和公司門前每日都堵着一群記者。容嘉上倒是把安排好的替罪羊丢了出去,可衆人都不傻,明面上接了,心裏并不怎麽吃容家這套,依舊興致勃勃地挖掘內幕。
也不知道是怎麽的,就被人查出來容家曾聘用過一個出自聞春裏的女家庭教師。這女教師似乎還和容大少爺有過暧昧。于是,馮家又成了新的受害目标。
馮世真一大早見報就暗道不好,飛奔去雜貨鋪撥了一個電話,然後回來飛快地收拾了行李,叮囑了父母。等到出門的時候,果真就有幾個小報記者得鄰居指認發現了她,圍了過來。#####
八十九
閃光燈唰唰響,提問聲不絕于耳。
“馮小姐當初去應聘的時候可知道容家是仇人?”
“馮小姐現在有什麽打算嗎?”
“你和容家大少爺是什麽關系?”
馮世真帶着軟帽,羊絨圍巾幾乎把臉全裹住,一言不發地大步朝路口走。記者們亦步亦趨地跟着。
一輛汽車一個急剎車停在路口,一個高壯的司機下車來。馮世真把行李丢給司機,拉開車門跳了進去。司機放好了行李,蒲扇般的手掌把一名對着車窗拍照的記者推開,開着車絕塵而去。
馮世真這才松了一口氣,癱在座椅裏,“你怎麽也來了?”
“放心。”肖寶麗笑着,“拉着簾子呢,他們拍不到我的。吃早飯了嗎?我家廚娘做的生煎不錯。”
馮世真歪倒在肖寶麗身上,“這些可要賴着讓你收留我了。回去後給你洗衣做飯,你可比嫌棄我吃白飯。”
肖寶麗哈哈笑,捏了捏馮世真的臉,“我正好殺青了,閑着沒事。不如我們幹脆去杭州玩一陣子,看看西湖雪景。”
“這才十一月,哪裏有雪呀。”馮世真笑道,“七爺說這事熱不過十天,現在都第七天了。”
“七爺的話也不盡準的。”肖寶麗說。
“先看看吧。”馮世真說,“再說,西湖看雪這麽羅曼蒂克的事,你拖着我去有什麽意思?應該讓七爺陪你的呀!”
肖寶麗哼笑,“他?就算人去了,也沒有一顆賞景的心。況且他未必想找我為伴呢。”
“除了你還能有誰?”馮世真說着,一邊解圍巾摘帽子,“你跟着他的日子最久,對他最忠心,真正的紅顏知己。我看他捧你做明星,也是為了将來想的。你有了名氣有了地位,婚事上也好說許多。”
肖寶麗不以為然地笑笑,看着馮世真的目光充滿了羨慕和無奈。
她倒是知道孟緒安願意帶着誰去西湖看雪,可是她沒那勇氣說破。夢歸夢,可也總比醒着苦熬等天明的好。
肖寶麗住在孟緒安買給她的新式電梯公寓裏,坐北朝南的一套雙層公寓,上下四個卧室,還有一個大書房。孟緒安偶爾留宿,公寓裏有點他的痕跡。比如男士拖鞋,煙灰缸,雪茄盒子。
馮世真怕在醫院值班的馮世勳擔心,安置下來後就給醫院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會在肖寶麗這裏住幾天,直到流言過去。
馮世勳聽了後沉默了片刻,說:“這樣吧,我明天輪休,過來接你。我們去參加一個集會。”
“什麽集會?”馮世真問。
馮世勳說:“街坊鄰居的集會。關于商讨聞春裏的事的。”
馮世真跟在馮世勳的身後走進了楊記茶館。馮世勳也不用跑堂引路,徑直朝裏面的包廂走,推開了最大的一間包廂的門。
屋裏正争論得臉紅脖子粗的衆人齊刷刷回頭望過來。馮世真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街坊鄰居的面孔。歲月讓他們的傷終于愈合,卻也留下了猙獰可怖的疤痕,和永遠難以修複的殘疾。
相比起來,馮家兄妹站在他們面前,那麽健康,那麽體面,如鶴立雞群,顯得那麽格格不入。畢竟,并不是每家人都能像馮家這麽有幸,能重新站起來。
“馮醫生,你來啦!”一個中等個子、斯文白淨、步伐矯健的年輕男子從人群裏走了出來,同馮世勳握手。
“張師兄。”馮世勳對他也十分熱情,“感謝您能前來。對了,這是我妹妹世真。世真,這位是《先民周報》的張主編,也是我大學師兄。”
馮世真認識兄長很多的同學和朋友,卻不熟悉這一位。她客氣地握了手,并不多話。
張主編笑容和煦地說:“令兄之前就已經和我就聞春裏的事談過幾次了。我們最初的想法,是去法院上訴,揭發容定坤制造聞春裏慘案的事,但是因為證據不足,這條路走不通。後來我們也想過通過報紙媒體曝光。可是沒有等我們行動,就有人先動手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容定坤的哪個仇家,橫豎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只是事情進展到這裏,也很難再進一步。”
“終究是沒有充足證據,而容定坤的勢力又實在太強大。”馮世真苦笑,“政府正忙着打仗呢,法紀敗壞,誰也沒功夫主持什麽公道。”
“那我們今天來這兒做什麽?”街坊不禁問道,“告又告不了他,只能在報紙上罵幾句。他容定坤還怕被罵?最後他繼續做他的大老板,賺他的黑心錢,我們還不是拖着斷腿回去繼續喝西北風?”
其餘的街坊鄰居紛紛附和。
“而且,惹怒了容定坤,怕會引來更大的禍害呀。聽說他和曹大帥關系很好呢。”
“他做軍火生意的,和哪個大帥關系不好?家裏最不缺的就是槍了吧。”
“告密的不是我們,可萬一容家懷疑是我們,反而來報複我們怎麽辦?”
這下街坊們更害怕了。
“以卵擊石是什麽下場?”
“得罪不起,這下連躲都躲不過?”
“各位!”馮世勳急得大聲道,“你們難道已經忘記了自己身上發生的慘劇了嗎?覺得對目前的生活滿意了?家破人亡,也得過且過?”
衆人安靜了下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一場人為的災難将領在我們頭上,毀了我們的生活,各位街坊鄰居,叔伯大哥們,你們就不氣憤怨恨嗎?”馮世勳肅然道,“李先生,您被煙熏瞎了眼,沒法再繼續教書。王嫂子,你兒子兒媳可是雙雙死在火裏的。還有黃大哥,你被橫梁砸斷了腿,為此丢了工作,嫂子也跟別人跑了。咱們原本雖然不是什麽有錢人,卻都衣食無憂,幸福美滿。可突然一場大火,把一切都燒沒了。諸位難道就能忍下這冤屈和憤怒,假裝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過日子?”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黃大哥憤怒地拍得桌子砰砰響,“可我是孤家寡人,就算我拼了一條命,去找容定坤報複,也不過死我一個人。在場的街坊們都上有老下有小,馮兄弟你自己也有高堂和妹妹在。我想你也不敢和容定坤硬拼!”
“是啊。”一個大叔附和,“不是不恨,可總得有個法子。我們老的老,殘的殘。要真是個光棍,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就和他容定坤拼了。可偏偏大夥兒家裏多少都還有老小呀。”
馮世勳正要開口,那位報社的張主編攔下了他,溫和地說:“所以,馮醫生才找到了我。既然通過法律手段沒有辦法實現正義,那麽,我們就借用輿論之口,讓容定坤屈服。如今乘着輿論熱度,還有我們現在手頭現有的一些證據,足夠可以去和容家談判了。”
“對對!”
“讓容家賠錢!”
“不能就這麽算了!我家可是死了三口人呀!”
“要讓容定坤給死了的人磕頭謝罪!”
“這就去容家!”有人高聲呼喊,“要讓容定坤給我們一個說法!”
一呼百應,衆人立刻動身往外走。
馮世真見狀不對,忙攔道:“不能就這麽去!我們得先有個談判計劃,還得推舉一個談判代表出來……”
一個叔伯拍着胸脯道:“我有經驗,我去談判。”
卻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大叔不服:“老王你買菜都不會砍價,懂什麽談判?還是我去的好。”
又有個壯年男子冷笑道:“劉哥,我們之中你欠債最多,最缺錢,別到時候得了容定坤的好處就把我們出賣了吧?”
劉哥大怒,揪住對方的衣領大罵:“你算個什麽,也敢懷疑我?”
兩人拉拉扯扯地争吵起來。旁人勸架的勸架,争執的争執。看得馮家兄妹和張主編在旁邊眉頭緊皺。
“讓師兄見笑了。”馮世勳尴尬得要死,“這些街坊……以前不是這樣的。”
“災難能徹底改變一個人呀。”張主編嘆道,“生活陷入困境,會讓人更加近利,這也是本能所向。”
這個談判代表如果機靈點的,确實可以從容定坤那裏撈到很大的好處。這些街坊受災後陷入貧困的不少,生活所迫,自然變得锱铢必糾了。
有個大媽實在看不下去,嚷道:“你們都是粗人。馮醫生是留洋回來的,我看還不如讓他去做代表。”
劉哥立刻唾道:“留過洋的就比我們高一等嗎?況且他妹子不是還在容家做過家庭教師,你怎麽知道他們兩家沒有已經通過氣了。”
馮家兄妹倏然變色。
“是啊!”有人附和,“馮小姐好像還和容家的大少爺不清白呢。別到時候貪了我們的賠償銀子給她做了嫁妝!”
“胡扯!”馮世勳勃然大怒,“世真和容家早就沒有任何幹系。你們不要聽報紙上胡說!”
一個大媽尖聲道:“那報紙上寫容定坤燒了聞春裏就是真的,寫你妹子和容家大少爺有私情卻是假的。真假全憑你一張嘴喲!”
馮世真聽了這些話,心都涼透了。
好在胡攪蠻纏的舊鄰只是那麽幾個,更多的街坊看不過,出來聲援馮家兄妹。
“這說的什麽話?”一個大伯怒道,“馮醫生難道不是和我們一條船的人?人家好心張羅,你們這些人為了各自私心,內鬥不算,還把熱心人也拉下水。往日裏做鄰居的時候看着大夥兒都人模人樣的,一場大火把你們給燒出原形來,變回了畜生了嗎?”
這大伯年紀最長,他一發話,幾個刺頭就安靜了下來。
忽而一陣爽朗的笑聲自門外傳來。
“大叔說得對。同仇敵忾方是成事的基礎,可不能門還沒出,就自己先亂了陣腳。”
大門自外面被推開,刺目的光投射進來,照得人一時睜不開眼。
狂熱的躁動戛然而止。門外,數名高大的黑衫男子魚貫而入,将人群分開。随着一陣沉穩有力的皮靴聲,容嘉上修長英挺的身影出現在了衆人視線之中。
馮世真的瞳仁微微收縮,呼吸輕微一窒。
雙方陷入一種詭異的對峙之中,相比起聞春裏街坊們的驚懼,容嘉上是那麽從容鎮定。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裝,大衣翩翩,西裝工整得連一條多餘的皺紋都沒有。全身上下,只有領口那片襯衫是雪白的,襯得他面孔愈發光潔俊美,劍眉星目,整個人又矜貴,又驕傲,耀眼得讓人挪不開眼。#####
九十
“容嘉上。”馮世勳自牙縫間擠出這三個字,“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人們哄地一聲炸開了。
“他是容嘉上?他是容定坤什麽人?”
“是容定坤的兒子!我在報紙上看到過。”
“容家來人了?好大的膽子!”黃大哥叫罵道,“容家小子,你爹燒了我們的房子,害死了我們的親人。正要找你們容家算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今天你們容家不給我們一個說法,你就別想從這裏走出去!”
他剛往前邁了一步。容家的打手齊刷刷地聚攏到容嘉上的身邊,掏出了駁殼槍對準了黃大哥的腦袋。
聞春裏的街坊們都是尋常百姓,哪裏見過剛一談判對方就掏槍的,登時被吓住。那叫嚷聲就像一艘引擎熄了火的飛機,在天空上打了一個旋兒,又掉頭墜了下來。
“我們是來商談的,別吓着人。”容嘉上溫潤的嘴角噙着鎮定的笑意,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手下這才收起了槍。
“諸位,在下這次前來,就是想同各位洽談一下補償事宜的。”容嘉上優雅地一拱手,視線從衆人臉上掃過,在馮世真蒼白的面孔上稍作停留,又掠過馮世勳愠怒陰沉的臉上。
“最近一直有傳言,說去年聞春裏的大火是家父派人做下的,為的是吞下那快地皮。要我說,這話有道理,卻也沒道理。”容嘉上的目光最後落在那位提馮家兄妹變化的大伯身上,有禮地朝老人家欠了欠身,算是把他當作了聞春裏的代表。
“家父确實一直有意購買聞春裏的那塊地,可因為價格居高不下,一早就放棄了。而使計火燒聞春裏的人,欠了家父巨債,用聞春裏還了債。若說家父不知道那塊地有問題,當然是騙人的。可這事說起來并不是家父所為。”
衆人聽着一愣,面面相觑。
容嘉上繼續道:“當然,家父貪利,為此背上了這一樁口舌官司,也算是吃到了教訓。我今日聽聞諸位街坊在此聚會,不請自來,就是為了解釋此事。我們做生意的人,圖的是和氣生財。這醜聞已經鬧得容家股票連着跌了好幾天了,容家損失的錢,都足夠買下三個聞春裏了呢。”
安靜之中,馮世勳那一聲嘲諷的嗤笑格外清晰。
“容大少爺可真能編故事,不去寫電影臺本真是可惜了。你口中這個欠了你家錢的人,可能出來給你作證?”
容嘉上面不改色道:“很可惜,那人後來又欠了青幫的賭債,半年前就被打死了。”
“這就是死無對證了?”馮世真冷不丁開了口,“那麽,我們又要怎麽相信你家是無辜的?”
容嘉上望向馮世真的目光驟然變得溫柔缱绻,傲慢的語調放緩下來,輕柔道:“可你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那事确實是家父所為吧。如果有,我們就不會在此見面,而是在法院了吧?”
馮世真用力抿了一下唇,面色愈發蒼白,“可若不是你們家做的,你今天又來談什麽補償?”
容嘉上的目光溫柔地描繪着馮世真的五官輪廓,片刻後朝衆人拱手道:“此事雖然不是家父所為,卻也因為家父當初逼債,才讓對方铤而走險,釀下大禍。我同家父商議後決定,負起屬于我們的責任,再給諸位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
“虛僞!”馮世真尖銳地冷笑起來,“殺人放火的是你們,行善積德裝好人的也是你們。容嘉上,你可真是和你爹如出一轍!”
她眼中除了憤怒,還有着鮮明的厭惡,那是容嘉上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團,下意識朝她走去。
“先生……”
馮世勳一個箭步擋在了妹妹面前,喝道:“退開!”
容嘉上硬生生站住,擡眼看馮世勳,釋然一笑,“不仔細談,諸位街坊不知道我們的誠心。擡上來吧。”
兩名手下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小匣子走進了屋裏,将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随着容嘉上一個手勢,匣子打開了,一團柔和明亮的金光綻放出來。
驚豔之色自人們眼中亮起,驅散了原有的置疑和憤怒。
“我們容家辦事,向來直爽簡單。”容嘉上修長的手指從匣子裏拈起一根小金條,“金條是今天早上才從銀行裏提出來的,打有标碼,可以随時去兌換。一根金條如今市價可換兩千五百塊。只要在諒解協議書上簽字,便可以來領金條一根。若家中有殘疾或是死人,有鄰居為證的,再加一根。明碼實價,童叟無欺。諸位街坊,請想好了。”
兩千五百塊雖然換聞春裏的房産是不夠的,但是足夠用來在上海不是很繁華處買一個小房子,還有多餘的錢治病買藥,過個豐年了。在場的人大半都有傷在身,手頭頗緊。如今容家非但不賴賬,還爽快地送錢來,不用鬧,不用冒險,得來的那麽輕巧,只用在協議上簽個字罷了。
街坊們蠢蠢欲動,嗡嗡議論聲越來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條上看。
“這容公子很是有些手腕呀。”張主編低聲說。
馮世真緊緊咬着牙關,啞聲道:“錢能賠,人命怎麽賠?”
張主編說:“可現在容家并不認放火的賬,自然也不認人命賬了。”
馮世勳怒道:“擺明了就是打算花錢堵口,把這事糊弄過去。要不然,還簽什麽諒解書?”
“所以說他年紀輕輕,卻很是精明。”張主編嘆道,“我想,聞春裏的街坊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勝算太小,公道還不如真金白銀劃算。”
“可是。”馮世真說,“難道就這樣放過容定坤了?”
張主編說:“我的想法和馮小姐是一致的。但是你看看這些人,許多連衣食都顧不上。對于他們來說,比起讓容定坤償命,更願意拿賠償金改善生活。馮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堅定、不折不撓的人。但是更多的人則是人窮志短,只求衣食無憂。”
議論聲驟然停歇,原來終于有人做出了決定,決定簽字拿錢,息事寧人。
容嘉上帶來的秘書利索地取出了協議書,遞上了筆。那家人抖着手簽了名字,摁了手印。手下從匣子裏取出一根金條遞了過去。當家的男人接過金條,立刻揣進了懷裏,随即拉着燒傷了臉的妻子匆匆離去。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
人們不再議論,而是接二連三地朝容嘉上那邊聚攏,又自覺排起了隊,一個個簽字拿金條。
沒有人讨價還價,沒有人争辯或者斥罵。似乎生活已經将這群人壓垮,讓他們再沒有多餘的力氣掙紮。馮世真甚至覺得當他們接過金條時,神情幾乎是感激的。他們已經麻木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謝加害人的施舍。
這一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和尴尬,還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靜和絕望。
馮世真看着容嘉上,看着那個一身肅色,深沉穩重的青年。她忽然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插了隊,站在了領金條的桌子前。
馮世勳全身繃緊,随時準備沖過去。張主編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肩,“放松。你妹子是個有主意的。”
容嘉上收起了臉上客套的笑,溫柔地看着馮世真,有些緊張。
馮世真伸手自箱子裏拈了一根金條,對容嘉上似笑非笑道:“我們老馮家沒死人,但是房子特別大,還有兩個門的鋪面。容大少,這個賬怎麽算?”
容嘉上嘴角僵硬地抽了抽,彬彬有禮道:“馮家這情況有點特殊,先生和我又有師徒之情。就當是我孝敬先生的,金條雙倍贈送。先生覺得如何?”
馮世真呵呵冷笑。
“容家權勢在握、人脈通達,肯花五千塊買我們閉嘴,也是下了血本了。我做先生的,又怎能不捧學生的場子呢?”
她把金條叮當丢回了箱子裏,扭頭道:“麻煩大哥簽協議。”
說罷,也不再看容嘉上,揚長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認識她,不敢阻攔。她推門而出,憤怒地把門重重甩上。
馮世勳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攔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個手下過來,把馮世勳團團圍住。
“容嘉上!”馮世勳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聞,一躍而起,追了出去。
馮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準備攔黃包車的手還未擡到半空,就被滾燙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馮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馮世真驚了一下,很快鎮定了下來,冷淡一笑:“容大少爺這是反悔了?”
容嘉上勻了氣,嗓音放得輕柔,像是怕驚動她一般,說:“世真,我正是在盡力補救。我也想做得盡善盡美,無愧于心。但是就如你所說,我能力有限。”
讓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當不易的。而容嘉上卻是幾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馮世真也沒有和他争吵。她醞釀了一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錢打了臉,你還會不會和對方笑臉相迎?”
容嘉上一愣,急忙握着她的手不放,“那幾個去聞春裏放火的人,我都會處理掉的。”
馮世真颦眉嗤笑:“發號施令的人動不了,只能處置底下幾個狗腿子。容嘉上,你也別說什麽廢話。我們倆位置互換一下,你就知道我現在心裏什麽感受了。要是我爹燒了你家,我把錢甩你臉上,要你別抱怨,最好還能和我談情說愛。你摸着心口,自問能做到嗎?”
容嘉上已束手無策,苦笑道:“看來,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們倆才有一線機會了?”
你覺得容嘉上願意和你私奔嗎?
孟緒安調侃的話如鬼語一般在馮世真腦海中響起,令她不經意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離開容家,如果他為愛瘋狂到背叛容定坤,會怎麽樣。
失去了優秀繼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說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容家的商業機密也會從容嘉上這裏大量流失出來……
馮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笑起來:“可你不會的。這個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還不值得你這麽做。”
容嘉上猛然語塞,發覺自己竟然無法争辯。
馮世真已用力甩開了他的手,揚長而去。
與此同時,容定坤的辦公室裏,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橋本詩織穿着一身粉紫繡白蝴穿花的衫裙,短發齊耳,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頭十足、晶瑩剔透的玉镯,整個人秀雅婉約。若是不報姓名,誰都看不出來她是個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簽着秘書遞過來的一張張公文,只當橋本詩織是來尋容嘉上的,擡頭淡淡掃了一眼,道:“很不湊巧,橋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辦事了,一時回不來。”
橋本詩織笑意盈盈道:“是我貿然打攪了,容伯伯,我卻是專程來拜訪您的。”#####
九十一
容定坤擡起頭,認真地打量了一眼這個還不大熟悉的年輕女孩。
橋本詩織端莊地站在房間中央,姿态中有着日本女性特有的拘謹和恭敬,俏麗的臉上保持着鎮定而充滿自信的笑容。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同嘉上乃至貴府息息相關,猶豫了許久不知如何開口的好,最後還是決定同長輩開誠布公一談。”
女人賣弄聰明這種事,多少能引起容定坤一些興趣的。他請橋本詩織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就坐,等秘書上完茶退下後,便和藹道:“不知道橋本小姐所指何事?我能有什麽可以幫你的?”
“容伯伯太客氣了。”橋本詩織腼腆地低着頭,有些尴尬和猶豫,“這事本是我二哥無意中發現的,因為他知道我對嘉上的感情特殊,便告訴了我。其實這本是容家的家事,我這樣的外人,不應該摻和的。但是也還是因為我對嘉上……不忍心他繼續被蒙蔽,他傷了心,伯伯您也傷了財……”
容定坤神色微微有些了些變化,說:“聽你這話,是牽扯到另外一位女士了?”
橋本詩織尴尬地點了點頭,又怕容定坤誤會似的,急忙補充:“我這麽做并不是出于嫉妒!我不是想破壞什麽。二哥就勸我寫封匿名信就好,可是我覺得還是有話要當面說,莫要背後做嚼舌小人……”
“橋本小姐,”容定坤打斷道,“你和嘉上是朋友,在我眼中就同自家侄女一般。有什麽話,大可直說。”
橋本詩織也看出容定坤有些不耐煩了。她識趣地不再拿喬,從手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容定坤。
容定坤從信封裏抽出一張照片,戴上老花鏡一看,愣住了。
因為橋本詩織提到了會讓容嘉上傷心一事,容定坤本以為是馮世真那裏又出了什麽幺蛾子,卻是沒想到,照片裏竟然是他的準兒媳婦杜蘭馨!
杜蘭馨穿着羊絨大衣,戴着軟帽,一身時髦的打扮并無不妥,卻是笑得滿臉柔情,正依偎在一個男人懷中,仰着臉似乎正在撒嬌讨吻。
那男子卻背對着鏡頭,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看得出年紀不大,卻沒有露臉。兩人坐在一處灌木環繞的露天咖啡店裏,姿态親昵若無旁人。
“我知道這照片看不出日期!”橋本詩織不待容定坤開口問,就搶先道,“半個月前我二哥去杭州參加表弟的婚禮,在飯店見到了杜小姐和她的……朋友。二哥之前在嘉上的生日會上見過杜小姐,所以認出來了。恰巧婚禮上的攝影師将杜小姐也當成了賓客,拍了幾張照片。二哥留了心,掏錢把那一卷膠卷買下來了。”
照片是半個月前拍的,容嘉上帶着杜蘭馨去橋本家吃飯是幾天前,可是橋本詩織和她兄長在飯桌上裝得毫不知情的樣子。況且一卷膠片在手,卻只拿了一張照片來,那剩下的又在哪裏?別的照片裏,是否拍下了這個男人的臉?
容定坤老奸巨滑,腦子裏只轉了一圈就把所有事都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