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名
“這幾日的酒,倒不如‘相逢’那般烈了。”楚沉放下手中杯子,笑望對面的人,折扇輕搖。這酒和“相逢”比起來,更多了幾分醇香,入口甘洌,回味綿長。
“因為這幾日你都會上山來飲酒,所以……”似乎是發現話中有一絲不妥,白衣墨發的人停了口,凝視着玉杯的眼神略略透出些迷茫,他本是清冷的性子,卻為何在這人面前……杯中的酒液微微泛着些胭脂色,使得杯壁的素白桃花也多了些柔媚色澤。
“呵呵。”楚沉笑得勉強,心道難道還需顧及我的酒量麽。忽的又憶起“相逢”,那般的烈性……思及至此頓時也覺得心裏沒底,話鋒一轉,“那,今日的酒又是何名?”
“酒釀來便是給人飲的,要名姓又有何用。”
“此言差矣。世間萬物皆有其靈,亦皆有其名。如你這般釀出一壇好酒卻不予其名,總歸是有些對不住這壇佳釀的。如此不在意名姓,活在人間的樂趣也少了幾分。”他沉吟片刻,“依我看來,此酒色如胭脂,似無邊落霞,就換做‘薄暮’吧,如何?”
“随你。”
“随你”這兩個字,楚沉已在這幾日聽了太多次,不管他問什麽,說什麽,得到的回應最多的便是這兩個字。對于楚沉的突然闖入,那人既不歡迎也不抗拒,總是一臉的淡漠,總是做着自己的事情。釀酒,撫琴,偶爾會在小池邊停駐片刻,看小動物親昵地在腳邊蹭來蹭去……除此之外,那人連休息也不曾有過——那日楚沉進他房間時就發現了,小小的竹屋中只是整齊地堆放着些釀酒所需的材料,床、桌、椅……這些通通沒有。有時他會想,莫不是自己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桃花林嗎,這樣的醇酒,又豈是人間可以尋得的?只有那人在自己的招呼下拿出新釀的酒與他一同飲上幾杯,他方才覺得真實。
“你還不曾告訴我你的姓名。”楚沉輕叩着酒杯,胭脂色的液體泛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很美。
“我沒有姓名。”
看着楚沉詫異的神情,他只得進一步解釋:“這座山上,這片桃花林中,只有我與含笑。含笑值的人形,卻不解人意,自是不能開口喚人的。姓名于我,沒有絲毫意義。”
“可現在你我也算是相識,我總不能一直‘美人,美人’的喊你吧,這種失禮的事情,我可做不來。”楚沉拿着折扇搖啊搖,掩去唇邊一絲笑意。
那人卻只是沉默。
“若是美人沒有心儀的名字,那我不妨逾矩,”他“啪”地一聲合上折扇,轉眼已換了一臉的鄭重。“慕初二字,你可喜歡?”
“何解?”
“呵。實不相瞞,在下本名并非楚沉,我本姓慕,”楚沉自嘲地笑了笑,“改名換姓,只因我怯懦,不敢面對過去而已。但是現在,我似乎……已經不是那麽懼怕回憶了。況且,依在下愚見,‘慕’這個姓,與你十分相配。慕,音同‘木’,你居住在這片桃花林,于你是再适合不過。至于‘初’字……”
“初,意為,有始,無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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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匆匆而逝,楚沉對這裏是越發的熟悉,也越發的不拿自己當做客人。他甚至在竹屋內搭了一張簡單的竹床,若是與慕初喝酒不得盡興,便毫不客氣地宿在那裏。閑時就看着慕初摘取花葉,采集晨露。他覺得有趣時也會去幫忙,期間一直喚他“慕初,慕初……”時日久了,卻也覺得麻煩,幹脆略去姓氏,只留一“初”字,輕輕巧巧地從口中脫出,滿帶着幾分笑意。
夕陽将落之時,總會有一壇美酒靜待二人。
“初,為何你會釀那般烈的酒?”
二人對飲,雖只喝了小半壇,楚沉已有些許醉意。
沉默良久,對面的人才答道:“……我想醉一場。”
“這樣的烈酒竟也不能使你醉麽?”楚沉微眯着眼凝視着對方的眸子,只尋得清明,不由得嘆了口氣,“不識醉酒滋味,也算得人生一大遺憾。許是你這裏的酒太過香醇,酒性雖烈卻始終少了幾分市井的潑辣與豪氣。下次上山,我帶一壇燒刀子來讓你嘗嘗。”
慕初只是沉默。好在楚沉知道他本性就是如此,絲毫不介意,微笑着向他介紹燒刀子這種酒。
燒刀子,在尋常小酒館中是必不可少的。廉價,辛辣,喝上一口便能感到喉嚨火辣辣地疼,一股灼熱氣息自喉頭流向全身。幹完農活的農夫、收了攤子的小販,去不起高檔酒樓,大多願意擠在一間不起眼的小酒館,要上一碗燒刀子,與身邊的人一同談笑,洗去一身的疲憊,而後帶着醉意回到家中,度過一個無夢的夜晚。
“下次,便給你帶一壇。”臨下山時,楚沉再次對慕初說道。
待到楚沉再次出門時,看到的是一派蕭瑟場景。風,落葉,殘雪。今年似乎格外的冷,細想之下才記起今日是冬至,不由有些好笑地想:在山上的時間長了,竟還覺得山下也應一直是夏末,竟是連時間都忘記了。回房加了件衣服,走進鄰近的街巷,向小二要了壇燒刀子,想了想,又到街邊食攤處買了兩份元宵。
畢竟今日是冬至。
圓圓小小的白團子浮在碗中煞是可愛,隐隐帶着幾絲甜膩氣息。小心地遞過一碗給慕初,楚沉沒有忽略掉對方那聲輕輕淺淺的“謝謝。”
石桌上已放了一壇酒。近幾個月慕初是養成了習慣,總要等到天色昏昏才将酒倒入池中,究其原因,自然是面前這位總是不經意造訪的客人了。楚沉有些滿足,這樣,應該能代表那人已将他當做朋友了吧。
不過,“今日我們喝這個。”他将酒壇置于桌上,順便除了外衫放在一邊,“我上次同你講過的,燒刀子。”總不能讓自己的一番好意白費,提着一壇酒爬山可是很辛苦的。
慕初沒說什麽,默默地拿出前些日子楚沉贈他的玉杯。拍開酒封,濃郁酒氣迎面撲來,楚沉笑着将兩只杯子滿上。“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
“冬至。”
是啊,冬至。楚沉還以為他定是不知道的。自他們相識那日起,這片桃花林,那片竹林,眼前這人,一點都沒有變過。落寞芳菲,竹葉青翠,連那一身的纖薄白衣都不曾改變絲毫。仿佛時間靜止,這裏,永遠都是春末夏初時節。
“既是冬至,那就先将元宵吃了吧,喝酒前吃些東西才不會傷身。”
紅豆餡的圓子咬在嘴裏軟軟糯糯,豆類特有的清香萦在口中。許是其中還加了些桂花,兩種不同的香甜糾纏在一起,頗有幾分纏綿。一向愛玩鬧的楚沉不開口,兩人間的氣氛霎時歸于沉寂。慕初低頭慢慢咀嚼着小小的圓子,再擡眼就看到了楚沉的笑。和平時的不太一樣,只是他也說不清究竟不同在哪裏。“這樣也算是團圓了吧。”他聽得這一句,下一刻楚沉已恢複如常,那笑裏莫名的多了一絲狡黠。
“喝酒吧。”
到底是粗劣的燒酒。慕初習慣了喝自己釀的酒,雖後勁極大,然則入口溫潤,哪裏像手中這杯……一口酒強咽下去,只覺胃裏火燒火燎,不禁猛烈咳嗽起來。待那辛辣感緩和過去之後,竟再也不覺有何異常,更不用提那遲遲不來的醉意。慕初有幾分失望,索性一杯杯不停飲下去,殊不知驚到了等待看他醉态的楚沉。
楚沉自認酒量不錯,但若論這燒刀子,那也是半壇就倒。此時一壇酒的大半已經進了慕初的肚子,他的眼神卻越來越清明……莫不是酒店的黑心老板在其中摻了水?
“初……”他沉吟良久,終是開了口。“你有沒有發現,這裏,還有你,在這幾個月沒有絲毫變化?現在已經入冬,這片桃花林卻……”其實還有慕初的眼睛。最初時楚沉便注意到,他的瞳色并非是純正的黑,而是其中有星星點點的綠意,尤其是在正午陽光明媚之時,那抹綠就越發明顯。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現在這種樣子。”慕初袖子一揚,滿樹的桃花以人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敗,枝葉枯黃,桃紅零落,甚至飄起了雪,覆蓋了滿地殘花。
“不必如此。”楚沉突然道,“我早知你不是凡人。若是凡人,怎有可能一日變釀一壇酒?還有這桃花林,你當我今日才注意到麽?我只是希望你……能夠親口告訴我。畢竟,我真的把你當做知己好友。”他心中頗有幾分郁悶,如今事态發展似乎有些超出控制了。他不曾預料到慕初的反應會如此之大。他只是默默的希望着,也許,那人也同樣的想向自己傾訴些什麽……
“啊!……”
不遠處突然傳來女子的驚叫聲。循聲望去,指尖一抹淺綠從山巅墜下,楚沉只恨自己相距那女子太遠,不能出手相助,焦急之間,卻見那女子仿佛被什麽托住,下降的速度驟然減慢,那女子倒也反應極快,在半空中調整好身形,輕盈地落在地上,帶出的氣流震開了幾瓣枯敗桃花。
女子雖驚魂未定,也知曉是眼前二人救了自己,垂眸福了一褔,道:“多謝兩位救命之恩。”楚沉有意解釋,又怕言語有失暴露慕初身份,只得緘默不語。綠衣女子見他二人沉默,又說:“方才我爬上山來還在奇怪,明明已是入冬,這裏卻有一片如此燦爛的桃花林,又見桃花林突然頹敗如冬日之景,這才一時驚詫,腳下不穩,跌下崖來,還好有你們救了我。難道,你們是仙人麽?”那女子笑嘻嘻地打量着二人,靈動的眸子最終停在了慕初身上。楚沉順着她的眼神望去,心中明了:慕初身上的衣衫太過單薄,顯然與現今時節相悖,也難怪女子的目光如此訝異。他不由苦笑,還有剛才那一幕,慕初啊慕初,若說你不是仙人,又有幾人能信?
女子收回目光,盈盈一笑:“小女子顧亭漪,還未請教二位恩公姓名。”
楚沉甩開折扇輕搖,道:“我名楚沉,這位是……”他忽的将折扇攏于手中,不知該怎樣說下去。慕初這個名字是他送予身邊這人的,雖是被自己如此喚了月餘,這人卻從未明确回應過,而方才那一場誤會……他着實有些擔心會從此失去這樣一位知己。
身邊那人察覺到他的不自在,只淺淺地瞥了他一眼:“慕初。我名,慕初。”
還未等那女子有何反應,楚沉已是在一旁笑開了花,折扇一甩,掩住了上彎的嘴角。
顧亭漪說,她上山是為了尋一味草藥。
顧家世代行醫,在山下也算得頗有名氣,疑難雜症解決過不少,這次卻碰到了難題。不知哪位大戶人家的公子突發急症,請遍了城中名醫也不得醫治之法,最後不遠千裏找上了顧家。只是在他們到時,那位公子已經奄奄一息,掀開單衣後,蒼白的皮膚上遍布着一道道豔麗紅痕,似是從背心開始,再過幾日恐怕就要蔓延到前胸了。即便顧家長子是出了名的神醫,面對這般奇怪症狀也感到十分棘手。
望聞問切一番後,顧家長子顧淩徵蹙着眉峰,道:“這種症狀我似乎在書中讀到過,應是公子先天體弱,前段時間服食了些寒涼的東西,引出病後又因診斷失誤服用了錯誤的藥材,導致體內毒火攻心不得排解,方才形成這樣的紅色斑痕。紅痕應在第七日會蔓延至胸口,那時才可說是無藥可醫。此時還有回轉餘地,而我也恰巧懂得醫治之法,只是……只是藥引難尋。”
“大哥說的藥引其實是一種叫做‘離魂’的毒草,要以離魂之毒反攻體內的熱毒才能将那個人的性命救回來。只是尋常醫書中并無記載離魂草的生長之處,就連京城中的藥坊也沒有,我們已經尋了兩日,沒有任何收獲……大哥在這兩日瘦了不少……我知道,若是醫不好那人的病,就等同于得罪了那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恐怕日後顧家再難在城中立足了……我聽說這座山上有不少毒蛇猛獸,還有會吃人的妖物,可是同樣也有很多珍稀草藥,所以才會來到這裏。”
聽到此處,楚沉再次以扇掩面,不過這次掩住的是略微抽搐的唇角。毒蛇猛獸也就罷了,還有吃人的……妖物?他望向靜坐一旁的慕初,以手撫額,嘆了口氣。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些傳言,這裏才會如此安寧吧。
慕初不理會楚沉,輕聲問名為顧亭漪的女子:“那離魂草,是不是一種藍色的、會開出紅色花朵的藥草?”見顧亭漪點頭,他道了一句“稍等”便離開了。開他離去的方向,應是去竹屋了。
不多時,慕初便拿着一株草回來了,照女子欣喜的表情看來,應是離魂草無疑。
顧亭漪接過離魂草,開心得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欠了欠身,道:“我先将這藥草交給大哥,改日再上山致謝。”說罷,急匆匆地離開了。
楚沉摸摸鼻子,小聲問道:“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本就未生氣。”那人倒是一臉淡定神色。
“呵。”楚沉又笑吟吟地問,“你怎會有離魂草?”
仍舊是眉眼淡淡的樣子:“我用它做釀酒的材料。”
楚沉聞言一怔,頗有種想要撕開衣物檢查自己是否中毒的沖動。這時,耳邊仿佛多了什麽溫柔的聲響,他擡眼望去,意外地看到了慕初微微的笑顏。
“騙你的。”
相遇第二日,顧亭漪便尋上山來。
楚沉覺得這女子十分有趣,尋常的女子哪會有這般膽量孤身一人來到這所謂有吃人妖物的山上?何況,這山極高峭,普通男子攀爬起來都十分吃力,她一個弱女子竟可以來去自如,而且……衣物沒有一處撕毀的地方。楚沉不自在地挪動了一下,遮住衣擺的一處裂口。最近的日子爬山用時倒是少了,只是每次都想着快些見到慕初,根本就不怎麽在意衣服,被枝桠劃傷衣物依舊是常有的事。這女子,倒真是不簡單,也許是經常上山采藥的原因吧。他不由細細打量顧亭漪:明眸皓齒,眉目如畫,一襲淺綠衣衫更顯得她清新可人,再怎樣看也是佳人一位。
顧亭漪察覺到他探尋的眼神,眉目一轉,自帶了三分嬌俏:“怎樣?”
世上竟會有這般直率的女子……楚沉無奈,只得将自己的感嘆說與她聽。
“我自小便随哥哥們上山采藥,閑時也會去采茶,山路是走慣了的。何況,三哥習武時我也在旁偷偷學過兩招,這座山哪裏難得到我?”
“是是,顧小姐好本事。”雖是無奈,也難免對這姑娘直爽的性子多了幾分贊賞。
“叫顧小姐多麻煩,看我們年歲差不多,以後就直接以姓名相稱吧,喚我亭漪便好。”
慕初此時絕不會想到,這兩個人,用兩個字,便縛住了他的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肚子痛。。。 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