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屠蘇

自亭漪加入後,慕初釀的酒更少了幾分烈性。即便如此,亭漪也是極少飲酒。到底是女兒家,再如何直爽也還是留有幾分矜持。

這一日的酒,其實就是最初那次的“相逢”。只飲了一杯,亭漪便倒在一邊,微醺的樣子。楚沉拿了玉杯慢慢啜飲:“這一次的酒,似乎比起你我相遇那一日的淡了許多。是因為她麽?”見慕初不語,他笑道:“初,你果真是一個溫柔的人。看來這杯子,我還要再托那玉匠打一只了。”

待亭漪醒來,楚沉便與她一同告辭了。

慕初并未起身去送,他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的酒壇和酒杯,仿佛又依稀嗅到了酒香。這幾日釀的酒全部用來與他們同飲了,小池中的酒香已然清淺了不少。他見壇中還有些殘餘的酒,便踱到池邊盡數傾倒進去。腳步聲和水聲驚醒了一只飛鳥,擡頭警覺地四處望望,撲棱棱飛走了。慕初斂了腳步,沉默地在池邊站了一會兒,離開了。

“含笑,對不起,近幾日都沒來看你。”他伸手撫上少女明麗的笑臉。

“我是不是,太習慣有人陪伴了?”

“她若是知道了,定然會罵我吧。”

“這緣,若是錯放,我又該如何?”

年關将近,家家戶戶都擺上了大紅燈籠,圖一番吉利與喜慶。

楚沉只覺得無趣,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懶洋洋地爬起來梳洗。午後顧府遣小厮送來一壇酒,說是顧家小姐必須同家人一起籌備過年事宜,近幾日不能上山,送上一壇酒聊表歉意。楚沉失笑,似乎與慕初相識後,與酒的聯系也越發密切了。

酒封未開,香氣卻慢慢彌漫開來,熏得一整間屋子都是濃郁酒香。以這香氣看來,這酒定是有些年頭的。又憶起慕初,想到那人的酒就算只釀一日也能如此濃厚。畢竟是仙人,又豈是凡夫俗子可比的。

壇子上還貼了張四四方方的紅紙,上書兩個字:屠蘇。

屠蘇酒,相傳為漢末名醫華佗創制,以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中藥入酒浸制而成,具有益氣溫陽、祛風散寒、避除疫病之邪的功效。

“算那丫頭有心。”楚沉用折扇抵住下颌,想:年三十那天,就帶着這壇酒上山吧。想來自己也是約莫有四五年未和其他人一起過除夕了,雖然不知道慕初是否知道這節日……呵。還是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找什麽借口啊,明明是自己不想再一個人了吧……在遇到他們之後,都變了。

“兩個人在一起的話……就會好些吧。”

窗外一團團柳絮狀的雪飄落下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出攤的小販也不剩幾個,路面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層白。

Advertisement

是冬天了。

大年三十。

楚沉拎着屠蘇酒剛邁出家門,便被各家門前窗上貼的窗花對聯吸引過去,略一思索,又折回房中翻出一塊紅紙。這紅紙本是鄰家大娘送給他寫對聯的,他想着獨自一人也不用在乎這許多,随手将之放在一邊,如今卻是派上用場了。在心中細細描摹了下,楚沉拿起剪刀,有些笨拙地剪起來。

這一剪,就是足足一個時辰。等他再踏出家門,已是天色漸晚,暮霭初上,家家都燃起了燈火。稚嫩的孩子湊在一家門前嬉鬧,臉頰被燈籠映得紅通通。小鎮特有的安靜祥和氣息慢慢地,填充進楚沉的心裏。

他又思考着是不是要帶一些爆竹到山上燃放,也多幾分喜慶,轉念又思及那人的清冷性子,怕擾了林中安寧氣氛,便作罷。

還是這條山路。他還記得第一次上山時的狼狽樣子,記得慕初對自己的不理不睬,只是嗎,誰都不曾料想到今日局面。還有亭漪……罷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在這塊大石處轉彎,繞過一片銀杏樹,攀上一座峰崖……最終望見桃花林時,已是繁星滿天。楚沉信步向竹屋走去,卻并未尋到慕初,只見那精致的酒壇擺在石桌上,其中空空如也,周圍依舊殘存着一縷酒香。他不由搖頭:“可惜來晚一步,又便宜那幾尾魚了。”查看了竹屋,還是尋不到慕初。随後,他又向桃花林深處走去。

蟋蟀的鳴叫,風拂過花葉的輕響,一種靜谧而美好的氣氛在這無視了季節的地方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楚沉走在其中,突然莫名渴望身邊能有一人相伴,然後,永遠永遠地走下去……在他幾乎要迷失神智的時候,一抹淺淺的白喚回了他的神志,楚沉急忙走到那人身邊,卻見慕初身側還有一綠衣綠眸的女子,神态柔婉,眉眼含笑。

“她是……”

“嗯?”慕初聽到聲響回頭,見楚沉呆立在一旁,神色帶了幾分尴尬。“你是自己找到這裏的?”

“是。但是……”饒是一向話多的楚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那就好。大概她們……也已經将你當做朋友了。”語畢,毫無意外地見到對方疑惑神色。

“是那些桃花。這裏的草木都是有靈性的,若非她們識得你,恐怕你早就迷失在她們的陣障中,一直走下去,直至生命終結。”

楚沉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回想起剛剛在陣障中的想法更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苦笑兩聲,視線轉向那綠衣女子:“她是誰?也是桃花精怪嗎?”

慕初搖頭:“她并非桃花精怪,而是一株扶榣,在這裏也有上百年時間,但只是修出了人的形體,而沒有思想。”伸手撫平女子袖口處的小小褶皺,“我喚她含笑。”說罷,又想起了什麽,“今日除夕,為何你會在此?”

楚沉搖着扇子,微笑不語。

慕初又道:“除夕不應當同親人好友一起度過麽?”

“是啊,所以我就上山來尋你了。”

二人一同走回竹屋,墨綠的竹牆上一點鮮紅格外顯眼。是一片窗花,裁剪成桃花花枝形狀,略顯拙劣的手法,卻也将桃花的灼眼形态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是民間習俗,山下人家大都貼一些連年有餘的圖色,不過,除了桃花,我還真不知應在你這裏貼些什麽。”楚沉把玩着折扇,有些擔心地問:“看上去還好吧?”

“嗯。”慕初随口應了,纖長的指一點點描摹過紅豔的花枝、花葉,直至最頂端的花蕊。而後斂了眉目,淡淡地道了聲謝。

“何必如此客套。我在你這裏喝了那麽多好酒,幾時對你說過‘謝’字?”楚沉笑得無奈,“初,若是真将我當做朋友,以後這‘謝’字就不要再說了。說到酒……”他又笑吟吟地指向那壇屠蘇酒,“今日你釀的酒相比都便宜了池中的那幾尾魚,就喝我這一壇吧,不醉不歸。”

慕初應了一聲,他總是有些捉摸不透眼前這男子的笑容。明明是爽朗如初陽,如今看來卻總覺有幾分落寞。他說“所以我就上山來尋你了”。所以……他也是一個人麽?

楚沉為他滿上一杯酒:“這酒喚作屠蘇,是亭漪那丫頭差人送過來的,可不要辜負人家一番心意。”說罷,嗅了嗅空氣中混雜着藥香的酒氣,微微笑道,“在遇到她之前,我也曾聽過顧家的名號。顧家老爺走得早,全憑顧夫人一人将她兄妹四人帶大。長子顧淩徵善醫,妙手回春,藥到病除;次子顧淩羽善文,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三子顧淩商善武,頗具俠義心腸,為人直爽;至于亭漪……”他搖着扇子輕笑,“我原本只聽聞顧家小女兒姿容秀麗,溫婉娴雅,卻不知她本人竟是如此率真可愛。”想起亭漪俏麗的笑顏,他的笑又溫柔了幾分。

慕初瞥到他眼中光華流轉,在迷蒙的夜色中灼灼,分明是醉了。

“初,”他方拈起飄零在石桌上的花瓣,又聽得對方發問,“你又為何想要醉一場?”

“為何?”慕初默然重複一遍,随後答道,“若你和我一樣在這世上清醒了千年,你也會盼着大醉一場。”把一切都忘記,重新來過。

“呵。還記得我将‘慕初’這名字送予你時,你問我這名字何解麽?”

初,意為,有始,無終。

“原來,你在那時就已知道了。”

“楚某雖算不上絕頂聰慧,但也自認并非愚不可及。”

“你就不怕我是妖麽?吸光你的精血,而後萬劫不複。”

“若是如此,我在這裏品了這麽多美酒,想來也不算虧本。”

“初,為何不願讓人知道你是仙人呢?”

“我不知道。”

慕初雖在這千年期間從未下過山,卻并非對山下事物一無所知。這山确是極少有人來攀爬,但是山靈精怪之類的訪客也委實不少,偶爾也會停在桃花林中歇歇腳,若恰巧碰到慕初的話,便少不了絮絮叨叨地說些人間事。

“你可知,有一種名為秋冥的鳥?”慕初托着腮,凝視天邊彎月。皎潔月色傾灑下來,他整個人仿佛會發光一般。

秋冥,生于夏末,三月孵化,三月成型,三月展翅,最後擁有三個月完整的生命,爾後消亡于天地間。算來真正恣意于人間的時光也僅有三個月。夏花灼灼、倏忽便逝的三個月,若是動一份真情、付一片真心,是否足夠?千年時光的沉澱使得音容笑貌在慕初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他只依稀記得那是一個豔絕的女子,名為夏幽。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未開始釀那般烈性的酒。

一身紅衣的女子斂了身後雙翼,倚在竹屋旁的一棵繁盛的竹子邊笑着對他說讨些水喝,兩人因此相識。之後夏幽常常來,解釋說只是想找一個可以說話談天的人。秋冥本是十分稀罕的鳥,大多數的幼雛都因抵不過冬日寒意而死去,如她這般又得了機緣修化人形的更是少之又少。慕初也不說什麽,只是在夏幽說話的時候靜靜聽着,有時便會因為那清冷性子被她取笑是呆木頭。

“總是守着這片桃花林做什麽?你可知山下的世界有多精彩?”她說煙火,說花燈,說人們在除夕之夜燃放的爆竹,窗檐上挂的紅燈籠……後來,她開始時常提及一個男子的名姓。

那個男子,他會在閑暇時以詩會友,會幫醫者朋友上山尋草藥,會安靜地站在一棵樹下聆聽她唱歌……君子端方,溫潤如玉。于是,那麽輕易的,就喜歡上了。

“我想嫁給他。”她如此說着,他依舊不語。自打那日後,夏幽再沒來過。在那之後慕初也從其他鳥兒口中聽到過她的事。八人大轎,鳳冠霞帔,鑼鼓喧天,若是普通女子,一生中最美豔的時刻也就在此。開始她是極幸福的,男子攜着她尋山問水,遍游美景,任誰都說這是一對神仙眷侶,定是會舉案齊眉,白頭到老。後來她病了,藥石無醫,美麗的容顏迅速凋零。他開始還極體貼,端茶喂藥,噓寒問暖,卻總不見她好轉,終是厭了,她生命最後的數十日,他竟不曾出現在她面前,連下人端藥過來時都掩着口鼻,生怕一個不小心将那不知名的病症過到自己身上。帶她紅顏隕落,喪期一過,他就迎娶了另一位女子進門,依舊是深情款款,你侬我侬,羨煞旁人。

愛戀濃時可以把你捧在手心,厭倦時又棄如敝履。人間的情愛,她終是看透了。

夏幽彌留之際曾托一只鳥兒給慕初捎信:“切莫對凡人動情,否則,只是癡妄,落得我這般下場。世間人,到底是薄情勝于多情。”之後慕初再不曾聽到過關于那紅衣女子的信息,過往停駐的游客們開始還談論些關于她的事,感慨唏噓一番,之後漸漸少了,到最後,竟好像只有他一人記得世間存在過這樣一名奇女子。偶爾慕初會憶起她的笑,如那身緋紅衣裳般溫暖熱烈,只不過灼傷的更多是自己。

很久之後慕初才得知,若是秋冥鳥動了情與凡人結合,縱使修為深厚也只得三年的壽命。他茫然,如果只得三載壽命,又為何苦尋情愛?若是生命完結,過往皆随着煙消雲散,又有幾人在乎,幾人會記住他們的名姓?

這樣想着,他覺得胸口有些悶,有些痛。可他不懂。

楚沉還不曾聽他說過如此多的話,講的卻又是如此悲傷的故事。他本想說天下終是有重情的人的,張了張口,又不知該如何說,于是緘默着,一杯又一杯飲着屠蘇酒。桃花林中總是氣候溫和如同夏初,他卻第一次覺得有些寒意,醉酒後模糊的神志猛然清醒了許多。

二人就這樣枯坐到天色微明,楚沉只覺頭腦昏沉,他伏在桌面上,擡眼見慕初仍是神色清明,沒有一絲反常之态。不知何故,有了一分咫尺天涯之感。

“若是……”本已出口的話,堪堪停在最重要的地方。

還是沒有問出口啊……楚沉匆匆告辭,只覺此生還未如此狼狽。

罷了。

慕初默默地看着他離去,半晌,垂了一雙略帶綠意的眸子。

寒冷的時候,會想起那使人溫暖的女子,和她明豔的笑。

楚沉遙遙望着窗外落雪,心思不知到了何處。今年還真是冷的有些異常,也罷,來年的收成也許會很好。他這樣想着,輕搖折扇,手腕一擡遮住了眼中沉沉地倦怠。他為人随性灑脫,身邊朋友自是不少,雖然對身邊人極好,楚沉卻是一個很少與他人交心的人,唯一引為知己的,卻又是位仙人……

呵,仙人……嘴角帶了絲嘲弄,他視線緊盯着窗外一片黑色灰燼翻飛于白色落雪中。仙人又如何?不懂人間情愛,不信人間情愛,亦不去碰觸情愛,這樣清冷的一個人……他能将自己置于何地?本就是自己硬生生地闖入他的生活,怕是百年之後,他再不會憶起有過如此一人。

對于仙人來說,人之壽命短若朝夕,消散了,便不剩下什麽,又何必費心來銘記?匆匆過客罷了。

那片飛灰最終脫離了視線。

楚沉懶懶收回目光。想那麽多作甚?人生逝水,得盡歡時且盡歡,這般的思來念去,真不像我。

此時顧府又派了下人來通報,說顧家小姐請楚公子過府一敘。

“知道了,我随後就到。”折扇一甩,仍是一臉從容恣意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