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碧落,黃泉

自那日後,楚沉便很少再上山找慕初飲酒。

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

直至某一日,慕初為他倒好酒後,嗅着空氣中再次濃重起來的酒香,似是不經意地道出一句:“最近……你很少上山。”

楚沉的手滞在半空中,瑩潤杯中的酒液泛起點點漣漪。

“我不曾與人如此交往過,若是我做錯了什麽……”向來平靜的眸子中罕見的透出些焦急與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訴說,手中的玉杯愈握愈緊,骨節漸漸泛起些青白色。

楚沉靜默片刻,将那只玉杯從慕初指間解救出來,肌膚相處時從慕初那裏沾染了些冰涼的溫度。“不是你的錯,”他擡眸慘淡一笑,“将你卷入這塵世,是楚某私心,一切,是我的錯。”

我之于你,不過是短暫一瞬中匆匆過客,若待百年,再無人到這桃花林中飲一杯酒,那時,你應如何自處。

人間時光總是匆忙,不久,便到了花燈時節。

亭漪硬是将楚沉從房內拖出來,邀他同賞。淺色衣衫的女子提着一盞精致的水晶八角燈籠,淡淡燭光映在臉上,顯出女子特有的柔美溫婉,又因了那雙眸子中的雀躍與興奮,多出幾分稚子的天真模樣。

楚沉由她拉着穿梭于人群之中。火樹銀花,燈清月明,再看看牽着自己衣袖的明麗女子,他不由微笑起來,心底泛出一片溫暖。若是能永遠如此……他将這無稽想法逐出自己腦海。何時自己也變得如此貪心了?

這樣漫漫想下去,他險些撞上停下腳步的亭漪。女子眸子裏罕見的驚慌。

“何事?”他不覺用上了溫柔的語氣。只是這語氣絲毫沒影響到亭漪,她苦着一張小臉,郁悶地看着街角。

此時街角處傳來一聲呼喚:“小妹你竟然把你三個哥哥甩在一邊自己出來玩,真是不夠意思!難得我把大哥二哥一起拖出來賞燈……”話音未落,走來一位年輕公子,唇畔一絲豪爽笑意,眉目之間與亭漪有七分相像。

“想必這位便是顧家三公子吧,幸會了。”楚沉攏了折扇,行了禮,“在下楚沉。”

卻不料顧淩商見到他之後神色立刻轉為暧昧,将亭漪拉到一邊,悄聲道:“小妹,我原先只道你貪玩偷跑出來,卻又在何處結識這樣一位翩翩公子?”說罷,又對楚沉毫不掩飾地打量幾眼,“他就是二哥說的人?看着倒像是個能托付的。”

“三哥!”亭漪下意識地朝楚沉的方向望去,不期然撞上了他疑問探尋的目光,趕忙扭頭裝作看身旁的花燈,面上緋紅,不知是羞的,還是燈火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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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耳力本就超乎常人,再加上不遠處那兩人神色一個暧昧一個慌亂,聯想起上次在顧府的遭遇,那一對兄妹在說些什麽簡直毫無懸念。

楚沉不由在心中又一聲長嘆。

這般的因緣……

那邊的顧淩商拖着自家鬧別扭的小妹走過來,笑道:“楚公子,實在對不住,我要将亭漪帶回去了,難得今日大哥二哥都比較清閑。不過,”他頓了頓,促狹地望着自家小妹,“若是楚公子不嫌棄,便一同到顧府吃頓便飯,可好?”

楚沉如何能忽略那促狹目光,也不好打擾對方一家團圓,委婉回絕了。顧淩商也不強求,幹脆地說:“那便後會有期了。”說罷一拱手,頗有些江湖游俠的風範。

看着亭漪素色衣擺漸漸隐于一片明亮燈火中,楚沉發現自己竟不知何去何從。罷了,那就随處走走吧。

行至河邊,一個賣河燈的老婦人喚住了他:“這位公子,買盞河燈吧。放時想着自己心裏的人,那人就能知曉你的心意呢!”

猶豫了片刻,楚沉還是掏出銀兩,從中挑了一盞。河燈是用素白的紙糊在竹架上制成的,花瓣末端以朱砂渲染,猶如一朵盛開的蓮。他燃了花心處的蠟燭,将燈置于水面,凝視着它慢慢漂遠。老婦人仍在一邊唠唠叨叨地說着這河燈的好,楚沉打斷她,問道:“婆婆,可有放給亡者的燈?”

相同的樣式,只少了豔麗的朱砂點綴。楚沉在河邊站着,目送那白蓮漸行漸遠。

他何曾放下過。

夜深了,街上行人寥寥,楚沉雖不願即刻返回家中,也只得慢慢踱回去。始終覺得,那個停留歇息的處所空蕩了些。等他回到那條熟悉的巷子,卻看到一個小小身影可憐兮兮地蹲在自己門口不遠處。細細詢問下才知道是走失的孩子,便又将那孩子送回家。向那戶人家告辭時那孩子拉着他的衣角說謝謝,說那時自己一個人有多麽害怕。一雙澄澈的眼被燈火映的璀璨。

楚沉回到自己家中方才憶起,發現那孩子時,他眼中的某種情緒自己也曾在慕初眼中看到過。那時候的慕初似乎是在說:“我不曾與人如此交往過,若是我做錯了什麽……”

那時,你也在害怕麽?

面前的燭焰爆出朵小小燭花。楚沉尋來剪刀,将燈芯剪了剪,室內登時明亮許多。

“将你卷入這凡世,是楚某私心,一切,都是我的錯。”楚沉飲下一杯酒,出神地望着周圍紛飛的落花。“初,人可有來世?”

“有。”

“那麽,我向你許諾,來生來世,不管歷經多少次輪回,只要我還在這人間,定會到這裏尋你。”

人總是貪的,擁有過,體會過,便總會奢求着更加長久。

可笑命運弄人。

天氣晴好。

亭漪去尋楚沉,本想同他去采茶,不想在楚沉房前遇到一陌生男子,衣着華美,姿容端華。男子微笑着向她問道:“請問,這家這人可姓楚?”

亭漪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見這人态度謙和,不由生出幾分好感:“你是楚大哥的朋友?”

“算是舊識。”

“楚大哥應是到山上去了。公子可有歇腳的地方?若是沒有的話不如到我家坐坐,我去找楚大哥。”

“那便勞煩姑娘了。”男子微微颔首,瞳孔顏色仿若鉛華。

楚沉被亭漪拉進顧府時,那男子正品着茶。上好的碧螺春,濃郁的香氣,卷曲的葉子在澄清水中慢慢舒展開。好茶。他心中贊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思緒,他擡眼看到楚沉僵在門口,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不祥的妖物。他微笑着将茶杯放在一邊,緩緩起身,帶出幾分雍容與霸氣。“楚沉去哪裏游山玩水了?可叫我好等。”

“楚大哥?”亭漪在一旁喚他,“這位公子說是你的舊識……”

“确是舊識。”楚沉苦笑。“丫頭,我出去的時候買了你喜歡的雲酥糕,方才放到大廳桌上了,你去取來吃吧。讓我與他單獨呆上片刻,我們要……敘敘舊。”

“慕大将軍近來過得可好?”那人悠悠問道,十二分的雲淡風輕。

“清寒好大的面子,竟然讓一國之君親自來尋。”

“呵。”秦荒抿了口茶,道,“我派人尋了你這麽多年,總該在最後親自來看看。那日我親愛的弟弟悄悄将你放走,你們兩個……可真是讓我傷心得緊。“

此時,楚沉反而漸漸冷靜下來:“你究竟要我如何?”

“慕将軍果然爽快。現如今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為我所用,或是為我所除。”

“清寒早已将心意表明。”

“哼!”秦荒一甩衣袖,溫潤笑意轉瞬無蹤,眉眼間盡是狠厲。“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縱虎歸山之誤,我絕不會犯第二次,尤其是你,以你之能,足以颠覆我大淳王朝。”言至此,秦荒又換了溫和神色,“你竟是連姓氏都換了,若不是知曉你形貌,慣穿玄色衣服,真不知幾時才能找到你。”

他貼近楚沉耳廓,輕聲道:“你該不會愚蠢到認為我是只身前來吧?還有那個姑娘,可是喚作亭漪?似乎,她對你很是關心啊。”

楚沉周身寒冷,如置冰窖。

秦荒看到他神色,輕笑一聲,眼中流淌的不知是喜是悲。“清寒,永遠不要指望你的敵人會對你仁慈。”

他端起桌上的紫砂茶壺,向另一只杯中添了些茶,将它遞給楚沉:“顧家小姐泡得一手好茶,宮中比之猶有不及。清寒可要嘗嘗這碧螺春?”

亭漪端了點心候在門外,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時,見秦荒推門出來,忙迎上去。秦荒一臉閑淡的笑:“似乎楚沉并不十分願意見到我,在下先行告退,還請亭漪姑娘原諒。”

“唉?好……”亭漪愣了片刻,忽覺事情有些不對,沖到屋內。楚沉見她進來,苦笑了一身,道:“到底,還是躲不過……”喉頭湧上一絲腥甜。視線模糊之前,他只看到了亭漪驚慌的臉。

“大哥,他怎麽樣?”亭漪在床邊焦急問道。

顧淩徵收回搭在楚沉腕上的手指,眉心緊緊蹙在一起。沉吟片刻,他說:“若是我沒猜錯,這應是一種名為‘鸩魇’的毒。”他從随身的包中取出銀針,紮在楚沉虎口處。拔出時針尖已經變了顏色,幽幽的藍令人瞬間生出一絲寒意,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那藍色又從針尖褪下。

“确是‘鸩魇’無疑。”

一旁沉默良久的顧淩羽問道:“可有解?”

顧淩徵望向亭漪,猶豫很久,還是搖了搖頭:“這種毒本就難解,自五十年前再無人用過,解毒的方子早已失傳。雖說楚沉根基好可以暫時壓制毒性蔓延,但是……恐怕他撐不過明天晚上。”

亭漪聽了這些只覺心在一瞬間被掏空了。顧淩商攬住她癱軟的身子,擔心地問:“小妹,你還好麽?”

顧淩徵則收了手中銀針,搖搖頭,對另外兩個弟弟道:“讓她靜一會吧。我去查醫書,或許……”他嘆了口氣,走開了。

顧淩羽和顧淩商兩人互相望了望,也離開了,只餘亭漪一人。

“騙人的,怎麽會這樣……”亭漪撫上楚沉的眉眼。眉尾斜飛入鬓,卻因為睡夢般安靜的面容生出幾分柔和,模糊了那些淩厲。額前碎發被亭漪小心地撥到一邊,似是感應到了一般,楚沉指尖動了動,唇開合了一下,仍是昏迷着。

終是抑制不住心中悲痛,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消失在楚沉墨色的發中。

這一夜,亭漪一直守在楚沉身邊,不曾合眼。

天明時,顧淩徵來到亭漪身邊,也是一臉倦怠模樣,想來是翻了一夜的醫書。“小妹,去歇歇吧。”亭漪只是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滿是懇求。顧淩徵不忍見她如此模樣,卻更不忍騙她,微微搖了搖頭。

那雙眼睛迅速黯淡下去。

顧淩徵見狀忙說:“但是二弟和三弟也出門去打聽方子,或許……”他停了下來,這希望太過渺茫,他不知道是否應該讓亭漪抱着這般希望,知道噩耗降臨。醫者父母心。平日裏雖見慣了生離死別,但仍會讓他們牽扯到情緒,何況,又是自己的小妹……他更加不知所措。

亭漪卻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猛地沖出房間,将顧淩徵的呼喚甩在身後。

或許……或許他……

竹屋內,慕初正細細地将新采的嫩葉洗淨,化風為刃,将幹淨的葉子切碎。驀地心中一絲疼痛,風刃劃破了手指。他凝視着指尖那道細小的傷口慢慢愈合,心中了然。

“劫數……”

他喃喃着,緩緩步出竹屋,來到石桌邊坐下,飲下一杯新釀。

亭漪早已将平日矜持抛到腦後,她不顧撞到了多少路人,也不顧山腰上橫生的枝桠劃破了臉和衣服,直至站在桃花林中,她才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可是印象中這片桃花林是沒有這麽大的,透過層層桃花,應該可以看到熟悉的竹屋……她心中愈發慌亂,愈發無法辨清方向。

“障,破。”伴着一聲低語,亭漪眼前的事物明朗起來。幾丈外,一抹蒼翠掩在深深淺淺的粉紅色彩中。是竹屋。

慕初仍是一襲素白衣裳,靜靜伏在石桌上,察覺到亭漪已從迷障中走出,擡頭向她望去,纖長眼睫下,黑曜石般的眸子。

那是怎樣的眼神……亭漪讀不懂,只覺得那樣的眼神映過來,兩人之間仿佛隔了無重的時間與空間,不可企求,不可碰觸。她緩步走過去,卻覺得每走近一步都是亵渎。

那人,是仙人啊……

慕初見她雙眼紅腫,發絲散亂,臉頰上更有幾處樹枝劃出的傷痕,哪裏還有半分平日明麗可愛的模樣。他微微嘆口氣,走到亭漪身邊,指尖輕輕觸碰着她臉上的傷口,以術法使之愈合,又整理好她淩亂的頭發與衣衫。打點好一切後,慕初執起她的手,說:“走吧。”

“去哪裏?”亭漪下意識地問。他的手好涼……

慕初耐心答道:“去救楚沉。”言語間依舊淡漠。

有溫熱的指尖輕輕觸碰着他的眼角。“那,告訴我,你為什麽會流淚?”

這是……眼淚?原來是這麽苦澀的味道。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喜歡他,知道他會好好待你,知道你們日後會幸福。這就夠了。這樣,我在乎的人,就都幸福了。

楚沉醒來時,只覺得過往一切皆是虛夢。

亭漪守在一邊,見他睜開眼,怔了片刻,眼中忽然滾下淚來。她慌忙去擦,卻越擦越多,淚水早已失控。楚沉撐起身子将她攬入懷中,輕拍她顫動的背:“沒事了,丫頭,我沒事了。”

在他溫暖的懷中,亭漪終于哭出聲來。

“唔。”楚沉突然撫上胸口,突如其來的舉動使亭漪立刻緊張起來。“怎麽了?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只是覺得胸口有些痛,沒事的。”他安慰着亭漪,心中的不安感卻越來越強烈。

待他得知是慕初解了他的毒後,那股不安似是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化作一陣鋪天蓋地的痛。

“該死。”楚沉掩住胸口,眉頭緊緊蹙在一起。突然将亭漪推到一邊,飛快下了床向門口走去。亭漪未來得及拉住他,轉眼楚沉已出了房門,那速度竟是連尋常人都比不上,完全不似一個初愈之人應有的樣子。

“楚大哥!你要去哪裏!”

玄衣男子頭也不回,只留給她一個背影。“我去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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