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梨花白
這一睡就是七日。七日後楚沉醒來,已不記得清明那日的所作所為,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山上。睜開眼便看到亭漪擔憂的神情,見他醒來後,又瞬間轉變為欣喜。只是,這距離,實在是太過接近了……只差一指的長度,女子的纖長眼睫就可以刷過自己的臉。
“顧大小姐,不要這樣壓着我,我想起身……”他故意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無奈神情,滿意地聽到亭漪驚叫一聲從他身上爬起,紅了雙頰。
色若桃花。
楚沉在漫天花雨下,望着眼前女子,心跳驀地漏了一拍。
之後他從亭漪那裏聽聞自己已睡了七日,同樣感到詫異,但稍後便釋懷:“應是慕初釀的酒吧。”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何時飲過這樣的酒。既是不曾察覺身體有何異樣,便也不再去想。
亭漪見他無事,這才真正放下心來。這幾日她一直守在一邊,生怕楚沉有什麽閃失。雖說慕初一再向她解釋楚沉只是睡着而已,她卻克制不住自己對楚沉的在意。亭漪不好對楚沉将這些,便随意地說了些山下的事。比如說又有姑娘遞了帕子給她大哥,二哥指下的曲子由相思變成了相憶,對了,還有……
“山下的梨花開了,風吹過的時候會像雪一樣飄落下來,十分漂亮。”
“說起梨花,”楚沉拿出許久不用的折扇開始慢慢搖,“我曾在書中讀過,百年前有美酒存于世間,以梨花釀成,色若羊脂白玉,甘香醇厚,聞之便可醉人,喚作‘梨花白’,”他轉而望向一側沉默的慕初,“初,你可能釀出一壇梨花白?”
慕初微微點頭:“自是沒有問題,只不過……”他拈下肩上一瓣桃花,輕柔撫弄着,眉宇間帶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山上并無梨花。”
亭漪插口道:“若是需要梨花來釀酒,那還不簡單。梨花的事就包在我身上,過幾日就給你們送過來。”鵝黃色衣衫的女子清眸流轉,唇邊一抹笑更是動人。
楚沉十分欣喜:“那便如此說定了。”
亭漪不久便離開了,這幾日她在山中停留的時間太長了,大哥和二哥不知會怎麽教訓她呢。待她走後,楚沉收了折扇,斂了一臉随意的笑。“初,清明那日,我可曾說過些什麽?”
“忘記了。”慕初垂眸擺弄着手中酒杯,長長眼睫遮住了烏黑的瞳。
“若是我說了什麽,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處理好。”言語間不知不覺帶上幾分強硬。
慕初不語。他聽夏幽說起過,一個人身上的包袱若是背的太久,便永遠都放不下來了。情,恨,痛苦,悲傷。都是傷心蝕骨的毒。浮生酒雖可使他短暫遺忘那日的悲傷,卻無法助他卸下心中埋藏多年的苦痛。此時,他除了沉默,還能做些什麽?
山腳下,楚沉遙遙看到一位河邊垂釣的老丈,心念一動,他走上前作揖,恭敬有禮:“煩問老丈,您可知青螺山頂上那株茶樹的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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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丈仰起臉打量了下楚沉,贊許地笑道:“不錯,竟然還有年輕人知道那株茶樹,那可是很久以前的傳說了。”
那茶樹樹齡已有百年,相傳是由一位女子親手種下,只因為他的夫君嗜茶又尋不到真正滿意的茶。夫君早亡後,每年清明那女子依舊前來采茶,而後将制成的茶在夫君墓前焚毀。等到女子辭世,那株茶樹已然寄托了她半世的思念與愛戀,有了精魂。它會保佑前來采茶的每一對戀人。
垂釣老者講完了故事,笑眯眯地望着楚沉:“年輕人,是不是有姑娘帶你去采茶了?”
“我……”唇開合幾下,楚沉卻沒了下文,最後只是又行了禮。“多謝老丈賜教。”說完轉身便走了,身後傳來老人的呼喊:“年輕人,若是真心就別猶豫不決!別讓自己錯過!”
楚沉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又是何苦啊……這般作繭自縛。
一日,楚沉上山與慕初品酒談天。
“近來這池中的酒味又淡了許多,”連池邊休憩的小獸也不似以往那樣多了,“莫不是你釀的酒都進了我的肚子?”
慕初不去看那人彎彎的眼,自顧自地将壇中的酒倒給楚沉。色澤澄碧,入口苦澀,卻回味甘甜。今日的酒名為“驚夢”。
楚沉見他不語也有幾分無趣,俯身拾起一粒小石子以指彈出,剛剛好打到池中一條魚的尾鳍。那魚本是沉浸在朦胧睡意中,遇此情形不由驚慌失措四處游竄。不遠處傳來亭漪滿含笑意的聲音:“楚大哥竟然欺負一條魚,真不怕丢人!”
他循聲仰頭望去,忽然看到空中飄落了點點雪白,在女子柔婉目光中紛亂舞動着。
“雪?”楚沉微楞,随手拈起落在肩頭的一片白,隐隐有暗香從指尖傳來。“這是梨花!”
亭漪坐在桃樹枝上,正努力将梨花從身旁的大包袱中揚出。然後跳下樹枝喊累,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飲而盡,又被那苦澀辛辣的味道嗆出了眼淚。亭漪好容易将氣順過來後擡頭控訴慕初竟釀出這麽苦的酒,卻又見楚沉臉上的溫柔笑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難得見這直爽姑娘的窘迫模樣,楚沉幾乎笑出聲來。他拿起另一壇酒倒給亭漪:“這是初新釀出來的桃花露,嘗嘗吧。”亭漪一臉的不情不願,還是淺淺抿了一口。
“是甜的?”
後聽楚沉解釋說這桃花露是慕初特意釀給她的,亭漪伸手就從他手中将那壇酒搶了過來,緊緊抱在懷裏。“它是我的了,誰都不許搶!”越發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就當是辛苦費好了,把那麽一大包梨花背上山來确實麻煩得很。”
“是是,大小姐,沒人和你搶。”楚沉無奈,轉而問慕初道,“現在梨花已經有了,那梨花白需要幾日能釀好?”
慕初用仙術将散落一地的梨花集起,答道:“七日。”
午後,慕初前去釀酒,楚沉坐在花樹下向亭漪讨桃花露喝,沒想到亭漪爽快地拿出來與他同飲。楚沉想起了什麽,從懷中拿出一只玉杯遞給亭漪。溫潤白玉,別致桃花,正是同那兩只一樣的玉杯。
“我又找那玉匠打了一只一樣的杯子,雖說初這裏還有其他杯子,但是……少了你的總歸不太好。”
興奮地接過來,亭漪溫柔撫摸着杯壁上那枝桃花,有些話克制不住地脫口而出:“楚大哥,你可問了那株茶樹的來歷?”
楚沉臉上的笑有一瞬間的僵硬,他垂眸淡淡道:“還不曾問。”
亮晶晶的雙眸有些暗淡,亭漪失望的神情被楚沉刻意忽略。還好那女子很快恢複常态,又開始笑着和他講些別的事。“這次我摘光了家裏的梨花,三哥一定氣瘋了,他最喜歡的就是院裏的梨花了,回去還不知會怎麽教訓我……楚大哥,你在聽嗎?”
亭漪轉過頭來,玄衣的男子已經倚着樹幹睡着了,胸口微微起伏着,額前碎發随風擺動。有細小的花瓣落在他的發上,被亭漪小心地摘去。拂去落花後,纖長白皙的指在空中停頓了片刻,似是留戀那溫度一般,慢慢地,向楚沉的臉頰接近。
靠的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輕柔的呼吸拂在自己指尖,濕潤,還有些灼熱。仿佛被燙到一般,亭漪迅速縮回手,轉而将臉埋在掌中。早已暈紅了雙頰。
慕初靜靜地立于一株樹後,觀望着一切。那嬌俏女子又忽的說出一句話:“你若是有心……”神情像是氣惱的孩子。他不懂她眼中的甜蜜,更不懂她唇邊帶了點失落的笑,他只是覺得,在那一刻,他的胸口處有什麽東西丢失了,空空蕩蕩的,有點冷。
他垂下頭看向自己手中,玲珑的玉杯上,花開灼灼。
楚沉于第八日再次來到桃花林。還未走入便聞到一股撲鼻異香,濃郁而冷冽,妖嬈卻清雅。待他走到竹屋邊,石桌上已放了慕初最愛的那只酒壇,壁上的粉紅斑痕似是淺淡了些,邊上擺着兩只玉杯,瑩潤美麗。
更為惹眼的卻是将第三只玉杯握在指間的那只手,瑩白無瑕,指尖綴了些粉嫩色澤,慵懶。手的主人正伏在桌上,眸子微合,幾分微醺的樣子。
“亭漪?”他輕喚那女子的名字。
亭漪擡頭時眼中仿佛有某些光彩,她伸出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慕初在屋中休息。”
楚沉有些詫異,他所知道的慕初該是不眠不休才對,怎麽今日……輕聲走到竹屋內,他見慕初背對門口側卧在自己當初搭建的竹床上,單薄的白衣覆在他的身體,顯出幾分纖弱和伶仃。
莫名的心中一片柔軟。楚沉尋到床尾一床薄被,小心地将那具單薄身體掩在其下。慕初眼睫微顫,頭無意識地在枕頭上蹭了蹭,卻并未醒來,反倒是幾縷黑發順着額頭滑了下來,遮住了半張沉睡的臉。似乎,他真的很累了。不知為何,楚沉覺得有一絲愧疚,紮在心裏,頑固地不肯消失。
竹屋外,美麗的女子已在杯中斟滿酒,靜靜地等待他。
那酒并非澄澈清透,而是有些淡淡的乳白色,如凝脂一般,若非細看,幾乎與杯壁融為一體。楚沉舉杯淺酌一口,發覺這酒竟是冷的,不是說酒的溫度,而是說那一種感覺,從口中一直冷到心底。在林外就已嗅到的異香萦在口中,濃郁而冷冽,妖嬈卻清雅。
這是慕初釀出的“梨花白”,與書中描述迥然不同,卻讓人覺得唯有梨花白這名字,才配得上這般絕世的酒。世上再不會有人能釀出這種香,再不會有這樣一種喝了會讓人寒冷的酒。就像……置身于漫天落雪。
“我聽老人說,人在泡茶時會将自己的情感一同融進茶裏。快樂也好,難過也好,都是可以品出的。”亭漪頓了頓,望向竹屋,用一雙讀不出情感的眸子。“慕初他……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思,才能釀出這樣一壇酒……”
楚沉默然,只是一杯杯地飲着那讓人生寒的酒,冷冽的梨花白此時卻似一把烈火在他胸口燃燒,有灼熱的痛感。“亭漪,”他雙眼空洞迷離,“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我不知道。”
那些飄灑的桃花花瓣順風落在兩人之間,觸地仿佛有清脆的碎裂聲。像是些柔軟又難以忍耐的傷痕。
誰知道那是一樹繁花還是緋色的落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