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于景渡身量挺拔,往容灼懷裏一倒那力道着實不小。
容灼本就沒什麽力氣,這一下根本接不住人,只能抱着人慢慢滑坐在地。
“青石……”容灼抱着他,小心翼翼讓他靠在自己臂彎裏,不敢亂動。
這會兒于景渡面色蒼白,唇上沾着的血跡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容灼擡手幫他擦去血跡,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在容灼的記憶中,青石的身體一直都很好,雖然身上有很多傷痕,卻也沒見他表現出過任何的病弱姿态。
哪怕是方才兩人剛見面時,容灼也沒覺得他有任何異樣。
怎麽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吐血了呢?
“青石……你別吓唬我……”容灼小聲喚他,見他不應聲,這才想起來找人幫忙。
他不敢将人放下,便沖着門外着急喊了幾句,很快便有人推門進來了。
江繼岩進門看到這一幕,魂兒差點吓飛了。
他不過剛離開那麽一小會兒,他家殿下就不省人事了!
若是于景渡有個三長兩短,他可真是殺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好在他還算冷靜,在經過短暫的驚慌之後,很快恢複了理智。
他先是叫來親随吩咐了幾句,而後上前檢查了于景渡的情況,确認対方脈搏和呼吸都還在之後,這才将人抱到了榻上。
容灼面色蒼白地立在一旁,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目光始終落在于景渡起伏的胸膛上,仿佛只有确認対方的呼吸還在,他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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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便有大夫提着藥箱匆匆趕了過來。
“他此前傷了心肺,落下了舊疾,此番應該是心緒煩亂,導致舊疾複發了。”江繼岩朝大夫道。
大夫聞言點了點頭,忙上前替于景渡診了脈。
容灼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大夫突然皺眉頭或者搖頭之類的。
好在這個大夫還算沉穩,診完脈之後并未立刻下結論。
“這位公子此前應該是用過藥,只是我不知他用的是什麽,不敢輕易給他用藥。”那大夫道:“尤其他這舊疾診着頗為兇險,若是稍有差池只怕會有性命之憂。”
容灼本就懸着一顆心,一聽他說于景渡有性命之後,眼睛登時就紅了。
“有沒有辦法先幫他穩住病情?”江繼岩問道。
“我先幫他施幾針,護住心脈。”大夫道:“用藥的事情,最好是能找到他此前看過的大夫,或者拿到藥方。”
江繼岩聽他這麽說,便知道于景渡的病情雖然兇險,但暫時應該不會再惡化。
實際上他也不敢讓自己府裏的大夫随便給対方用藥,所以方才他吩咐人時,已經着人去清音寺找了黎鋒。
此番黎鋒是跟着于景渡一起來的清音寺,只不過今日于景渡來江府的時候,沒讓他跟着。
誰曾想也就半日的工夫,就出了這麽大的事情。
江繼岩着人去找黎鋒,一來是詢問于景渡有沒有随身帶過來的藥,二來是讓黎鋒去宮中請太醫。畢竟于景渡名義上是來清音寺祈福,所以江繼岩出面請太醫多少有些不合适。
趁着大夫施針的工夫,江繼岩轉頭看向容灼。
這才發現容小公子一雙眼紅得跟兔子似的,顯然是吓到了。
“容小公子……”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突然就吐血了。”容灼哽咽道。
“他平日裏看着無礙,實際上曾經受過很重的傷,還落下了舊患。”江繼岩朝他解釋道:“依着大夫的意思,他這病不能激動,情緒稍一劇烈就可能會引發舊疾。”
“我不知道他病得這麽重。”容灼吸了吸鼻子,“我不是故意要和他吵架……”
“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你也別往心裏去。”江繼岩道:“我已近讓人去請他從前看診的大夫了,想必不多時就能到,天色也不早了,我讓人準備馬車送你回去吧。”
容灼聞言目光再次落在了昏迷的于景渡身上,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他會……好起來嗎?”容灼問。
“當然。”江繼岩道。
“可是……他剛才吐了好多血。”容灼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袖上沾着的血跡,立在原地不吱聲了。
江繼岩一看他這架勢,就知道容小公子這是擔心他們殿下的安危,不願意走。
他如今最怕的就是把容灼裹進來,畢竟這違背了他們殿下的初衷。
可事情一步步發展,到了現在根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他們殿下從屏風後走出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今日不會太平靜。
于景渡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回到了屍橫遍野的戰場。
在他們占據了絕対優勢的那場仗中,他被一柄長槍刺中了心口。
于景渡幾乎感覺不到疼痛,只記得視線中漸漸蔓延的血紅,一點點将他吞沒其中。
他的呼吸随着暗淡的視線漸漸變得不穩,身體也随之失去了控制,只有零星殘存的意識,勉強勾連着他的感知。
他感覺自己似乎是被人擡走了,耳邊一直不得清淨:
颠簸的木板,嘈雜的詢問,以及憤怒的咒罵聲……
“軍中怎麽會有刺客?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
“一場仗殿下沒挂丁點彩,快贏了被自己人刺殺,傳出去你我都自裁算了!”
于景渡只覺得吵嚷,他很想睡一覺,可耳邊的争吵卻一直沒停下:
“他為什麽要趕盡殺絕?殿下可是他的親哥哥!”
“你瘋了,這話你心裏知道便可,竟敢說出來?”
“我有什麽不敢說的?他貴為一國儲君,能幹出弑兄這樣的事情,還不許我說?”
“你嚷嚷得讓所有人知道,只會給殿下添麻煩而已!”
吵嚷聲随後便漸漸停了。
于景渡的夢卻沒停下,他恍惚中又回到了另一處戰場。
染滿了血的土丘之上,年輕的宴王殿下雙目淩冽,滿眼殺機。
“按着約定援軍一入夜就出現,所以咱們算好了時辰發動了突襲。原本是占了上風的……可援軍遲了三個時辰才來,當時已經接近午夜了。”
“殿下,兩千八百七十六個兒郎,全軍覆沒,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他想要的,原是我的命。”于景渡淡淡開口,目光中的冷意卻令人不寒而栗。
這一仗若非臨時換将,被圍困至死都沒等到援軍的人,就會是他。
徹骨的冷意慢慢席卷而來。
于景渡擰了擰眉,夢回了某個寒冷的冬夜。
彼時他們的糧草已經被拖延月餘,過冬的補給也遲遲沒到。
“陛下當初送殿下出京,看似是冷落,實則是想保住殿下的。”
“有什麽用呢?本王只要不死,就會有人覺得不安。”
“若非左相回鄉前借着酒意朝陛下說那番話,事情或許不至如此。”
一句宴王殿下最肖陛下,将遠在邊關的于景渡推上了風口浪尖。
這話皇帝有沒有聽進去不好說,但顯然有人記在了心裏……
“我軍中兒郎枉死的性命,本王定要一一朝他讨回來。
他既然這麽怕本王,那本王這輩子就讓他再也無法安枕。”
心口劇烈的痛楚驟然襲來,激得于景渡呼吸都有些滞澀。
就在這時,他只覺指間微微一熱,由于痛苦而攥緊的拳頭被人輕輕掰開了。
那人手指纖細修長,觸感溫軟舒服,不像他的手那般粗糙寬厚,卻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于景渡慢慢睜開眼睛,轉頭看向榻邊,便見小纨绔正坐在一旁握着他的一只手,替他掰手指頭。対方掰開了還不算,像是生怕他再攥上似的,兩只手在他手指上不斷摩挲安撫,耐心又認真。
于景渡使壞似的捉住了掌心的那只手。
容灼一怔,擡頭看向了他。
兩人這麽一対視,于景渡才發現容灼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一般。
対方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總算回過神來,起身道:“你醒了……我去叫大夫。”
于景渡感覺掌心裏的手想要抽出去,心裏頓時一空,下意識便将人攥緊了些。
他這會兒病着,神智還不算太清醒,這行為跟耍賴沒什麽區別。
容灼以為他要說話,等了半晌也沒見他開口,只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你怎麽不說話?”容灼擰了擰眉,一臉擔心地道:“青石,你不會……中風了吧?”
于景渡聞言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一肚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都被他堵了回去。
“你就不能盼我點好?”于景渡失笑。
他如今面色蒼白,說話時都像是沒有力氣一般。
容灼見他這幅樣子,心裏有些擔心,神情便也跟着寫滿了不安。
“還生我的氣嗎?”于景渡攥着他的手問道。
“我要是還生你的氣,你又會吐血嗎?”容灼小聲問道。
于景渡無奈道:“方才真的是意外,我沒想吓唬你……”
“大夫說你有舊疾,情緒起伏太大就會這樣。”容灼道:“我現在不生你的氣了,也不和你吵架,等你病養好了再說吧。”
于景渡聞言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沮喪。
高興是因為,小纨绔至少還願意跟他秋後算賬,而不是像先前說得那般,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沮喪則是因為,他好像真的把人吓到了。
他不知道的是,容灼待他這般小心翼翼,并非僅僅是因為顧忌他的病。
在于景渡昏迷的這段時間,容灼已經冷靜下來了。
今日“青石”那麽不管不顧地出來見他,原是擔心他騎馬有危險。
只是當時他只顧着生氣,完全沒想到這一層。
他生氣歸生氣,卻也不至于全無理智。
至少他可以确定,“青石”還是在意他這個朋友的,否則他騎馬摔了,也不關対方的事啊。
想明白了這一層,容灼再面対于景渡時,便有些氣不起來了。
況且対方如今還病着,他可不想把人激得再吐血。
“我如今已經醒過來了,放心吧。”于景渡道:“你臉色比我臉色還難看,去休息一會兒。”
于景渡雖未看時辰,但見這會兒天色已經黑透了,便知道容灼已經守了他很久。
小纨绔今日先是奔波而來,又折騰了這麽一出被吓了一跳,這會兒看着滿臉都是疲憊。
容灼聽他這麽說便點了點頭,想抽回手時,卻發覺還被対方攥着呢。
于景渡大概是因為生病的緣故,手掌不像先前那麽溫熱,反倒帶着些許涼意,這讓容灼忍不住就想幫他暖暖。
于景渡見容灼半晌沒動,這才反應過來什麽,松開了手。
容灼幫他蓋好被子,而後便去叫了大夫和江繼岩過來。
大夫來又給他診了脈,好在他如今脈象已經恢複了不少。
“我讓人去了一趟清音寺,還好你這次将吳太醫開的藥帶了出來。”待大夫走後,江繼岩朝他道:“我沒讓黎鋒過來,想着先讓你喝了藥試試效果。”
“還好你沒亂了方寸。”于景渡道。
“我是沒亂了方寸,殿下倒好,當真是什麽都不顧了?”江繼岩道:“您擔心容小公子大可以吩咐屬下一聲,大不了屬下親自送他回去便是,您何苦要從那屏風後出來呢?”
事情鬧到如今這一步,江繼岩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于景渡只不開口,一直看着江繼岩。
“殿下……是故意想見他的?”江繼岩問,“您是想見他,還是想留住他?”
于景渡無奈一笑,“你是想再接再厲氣死本王?”
“屬下不敢!”江繼岩道:“一個容小公子都夠受的了,我原本想讓他回去,誰知攆都攆不走。”
“你攆人了?”于景渡問。
“我只是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江繼岩道:“不過我一開口說送他回去,他就要哭,我哪兒敢再提,只能讓人留下了。”
江繼岩是真的發愁了。
他們殿下若真是打定了主意把人留在身邊,事情也好辦。
可于景渡既不舍得讓人跟着他趟這道腥風血雨,關鍵時刻又舍不得将人徹底放下,這可就把他難為壞了。
“如今怎麽辦?”江繼岩問道。
“本王都這樣了,你就不能讓我糊塗兩日嗎?”于景渡輕咳了一聲,吓得江繼岩面色都變了。
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他覺得若是自己再多說什麽讓人不痛快的話,他們殿下的病多半又要加重。
眼下沒什麽比于景渡養病更重要的了,既然如此小纨绔留下就留下吧,京城那邊有什麽窟窿他去補便是。
“殿下,您這病再壓着,只怕不好。”江繼岩又道。
“再等等吧,本王心裏有數。”
江繼岩不想讓他不痛快,忙閉了嘴沒再多勸。
宴王殿下那性子素來是說一不二,他知道多勸無益。
臨睡前,江繼岩又讓人煎了副藥給于景渡服下。
吳太醫開的這藥雖然有效,但喝了藥之後,人多少也會難受一會兒。
尤其于景渡這次病勢更迅猛,強行壓住只會讓他更痛苦。
當晚,于景渡服過藥之後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他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
胸口的悶痛感不斷傳來,滞得他呼吸都有些不暢,整個人像是被溺在了水裏一般。
就在他幾乎要被那股窒息感吞沒時,忽覺心口一暖,感覺像是有人在那處輕輕撫了撫。
随着対方的動作,于景渡呼吸終于漸漸平穩。
対方大概是見他呼吸恢複了,便欲收回手。
沒想到卻被于景渡一把攥住了手腕。
與此同時,于景渡睜開了眼睛,対上了容灼那副有點心虛又有點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是擔心我,所以連覺都不睡,跑過來陪我?”于景渡問道。
“不是。”容灼小聲道:“他們家死過人,我害怕,不敢自己睡,就過來找你了。”
于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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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于景渡: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