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于景渡盯着容灼看了半晌,似乎是在判斷他這話的真實性。
容灼則一臉無辜地任由他打量,還坦然沖他笑了笑。
“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容灼壓低了聲音道:“那我去外間吧。”
他說着就要起身離開,卻發覺自己的手腕依舊被于景渡攥在手裏。
“陪我待一會兒吧。”于景渡道。
容灼聞言便乖乖點了點頭,又坐在了榻邊的椅子上。
于景渡大概是因為方才沒睡好,這會兒面色有些蒼白。
容灼一見他這副樣子便忍不住嘆氣,“我從前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舊疾。”
“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早已習慣了。”于景渡道。
“不發病的時候會難受嗎?”
“還行。”于景渡斟酌了片刻,又道:“只有情緒煩亂的時候會不大舒服。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容灼想起方才過來時他那副樣子,似乎連睡着了的時候都在難受。
“能治好嗎?”容灼問他。
“嗯。”于景渡道:“只是需要些時間,會治好的。”
容灼不知他現在的狀況,生怕他說多了話累,也不敢說太多。
于景渡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怕容灼又跑了,一只手始終攥在對方手腕上沒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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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骨節分明,哪怕病着也極有力道。
容灼被他攥得有點難受,便用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那意思讓他放開。
“你要是累,就睡吧。”容灼道。
于景渡慢慢松開他的手腕,“很久沒人陪我好好說過話了。”
不知是不是容灼的錯覺,他覺得“青石”這語氣好像在撒嬌?
“我只是怕你累,其實我有挺多話想問你的。”容灼手指在于景渡手背上無意識地劃來劃去,“你不是跟着宴王殿下的嗎?為什麽會在江少卿家裏?”
于景渡目光一滞,“誰告訴你我跟着宴王的?”
“我猜的。”容灼道:“火燒大理寺讓你死遁,這麽大的事情江少卿一個人敢做嗎?”
“嗯,你猜得對。”于景渡道:“我确實一直跟着他呢,這些日子他來清音寺清修,我便跟着來了。今日閑着無事想出來透透氣,這才來了江少卿府上。”
容灼聞言有些驚訝,暗道宴王來清音寺清修都要随身帶着青石,可見對他有多重視。
“那他若是知道你生病了,應該挺擔心的吧?”容灼問。
“他……”于景渡想了想道:“他那個人性子冷,不會在意這些的。”
于景渡本意是不想在容灼面前說太多宴王的事情,怕言多必失。
但容灼卻對這個話題挺感興趣,似乎沒打算就此打住。
“他對你不好?”容灼問道。
“還行吧,談不上不好。”
容灼暗道,還行的言外之意應該就是不好吧?
難道把人帶在身邊,只是當工具人,沒上心?
否則“青石”這病,為什麽不幫忙治呢?
“他是王爺,肯定認識太醫吧?”容灼問:“不能讓他找太醫幫你治治嗎?”
“找過的。”于景渡道:“我這病一日兩日也治不好。”
容灼嘆了口氣,不由有些沮喪。
“你對宴王很感興趣?”于景渡問他。
“還行吧,要不是他你也不會假死騙我,我想他對你來說應該挺重要的。”
于景渡心口一滞,又有些難受了。
容灼也覺察到這個話題不大愉快,生怕又惹得于景渡不舒服,忙轉移了話題。
“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麽?”容灼問他。
“每日跟着宴王……也沒什麽特別的事情。”于景渡說罷看向他,問道:“你呢?”
“你走了之後,我又包了一個小倌兒。”容灼道:“他叫青玉,你應該認識吧?”
于景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佯裝淡定道:“有點印象。”
“他人挺好的,老實本分,待我也不錯。”容灼說着取出自己的手帕給他看,“這是他幫我繡的,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這樣的禮物,親手繡的手帕,”
于景渡一看到那條手帕,面色瞬間就沉了下來。
便聞小纨绔有些不滿地道:“咱們認識那麽久,你都沒想着送我點東西,一直是我送你。”
于景渡沒想到他竟還在意這個,當即有些內疚。
仔細想想,兩人相識以來,小纨绔可真沒少送他東西,吃的喝的且不說,還有各種花裏胡哨的小玩意,以及他屋裏當時就沒斷過的月季花……
但他不送容灼東西并非是沒有心思,而是因為以他的身份,在那種情況下不太會去留下任何與他相關的東西,唯一的例外大概也就是那條輾轉又回到了他手裏的手帕。
後來他其實也動過念頭要送容灼點東西,但是又想着不該留下太多念想,便作罷了。
于景渡這麽多年來,學會的只有如何讓自己冰冷疏離,從來沒學過該怎麽朝人表示親近。
“其實我也送過你一條手帕,你忘了?”于景渡故意道。
“我……”容灼被他這麽一提醒,表情登時有些不大自然。
于景渡故意逗他,“青玉送你的手帕你天天帶着,我送你的那條呢?”
“我不小心弄丢了……”容灼有些心虛。
“真的?”于景渡問他。
“不是。”容灼不大想騙他,猶豫了半晌才道:“這件事情我告訴你,你可得替我保密。”
“行。”于景渡頓時來了興致。
“你走了之後,不知道是哪個煩人精去國子學瞎提意見,非要讓我去繼續讀書,我沒辦法只能又回去了。”容灼道。
于景渡這個當初去瞎提意見的“煩人精”聞言心虛地看了容灼一眼,表情十分精彩。
“回國子學之後,我又認識了一個朋友,叫周豐。”容灼道:“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去參加過永安侯世子的詩會?我和周豐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
容灼原是要朝他說手帕的去向,結果從如何認識周豐,如何成了朋友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最後才将話題拐到了大壯身上。
“大壯是周豐的小厮,人長得挺忠厚的。”容灼道。
“名字不大好聽。”于景渡道。
“名字都是爹媽給的,又不是他自己選的。”容灼道。
于景渡聞言默默在心裏給周豐記了一筆。
“我一開始其實很喜歡他,還拿他當朋友呢,沒想到他對我竟有那樣的心思。“容灼說着又把自己如何找周豐幫忙,以及大壯如何幫他寫策論的事情朝于景渡說了一遍。
于景渡先前問他這件事只是出于好奇,也是想逗逗對方。
他原以為小纨绔會朝他編排幾句,可讓他意外的是,容灼竟對他毫無保留,甚至連帶着“大壯”去江月齋吃了什麽菜都告訴他了。
小纨绔講故事時有些啰嗦,但那種事無巨細的絮叨,卻帶着某種下意識的親近和信任,仿佛因為面對着的是一個不需要設防的人,所以說話時都不用斟酌,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
這人明明半日前還氣他氣得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但氣消了之後卻待他毫無芥蒂。
于景渡只覺心中熨帖不已,看向容灼的目光都比方才更多了幾分溫度。
他從前還想過,自己在容灼心裏到底是不是有些特別的那一個。
今日容灼給了他答案……
“這件事情我誰都沒說過。”容灼認真地朝他道:“反正你也不認識大壯,告訴你就當是我吐苦水了,你要替我保密。”
小纨绔看起來好像還有點沮喪。
顯然被一個男的“惦記”這件事,他還沒太能接受。
“你是怎麽判斷他對你有意思的?”于景渡問道。
“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後來他私藏了我的手帕,又送了我一條新的。”容灼道:“而且你知道他裝手帕用的是什麽嗎?上好的檀木盒子!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嗎?一個小厮又沒多少家當,花這麽多銀子就為了送一條手帕,說他沒別的心思,你信嗎?”
“我不信。”于景渡配合道。
“其實還有一點,後來我回憶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特別那個,就像是……”他說着看向于景渡,忙道:“就跟你現在的眼神差不多,每回見面都這麽盯着我看。”
于景渡被他一點吓了一跳,忙收斂了自己的目光,換上了一副神情。
好在容灼這會兒正沉浸于講故事,絲毫沒覺得于景渡的目光有什麽問題。
“你說一個大男人,平白無故誰會盯着另一個男人這麽看?”容灼又道。
于景渡心虛地輕咳了一聲,“你很讨厭他嗎?”
“不讨厭。”容灼道:“我還挺喜歡他的,但是他對我有那種心思,我也沒法繼續跟他做朋友了,不然那才是害了他。”
于景渡意味深長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心裏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你當真那麽讨厭男人?”于景渡問他。
“也不是讨厭,但是我怎麽可能喜歡大壯呢?”容灼理所當然地道:“你想,我要是真喜歡男人,我還不如喜歡你呢,你起碼比他長得好看。”
于景渡聞言眼底不自知地染上了幾分笑意。
容灼說了這麽一堆,似乎是有些累了,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你不累我都要累了,睡吧。”容灼幫他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了外間的矮榻上躺下了。
于景渡遠遠看着窩在矮榻上的少年,滿腦子裏都是對方方才那句“我還不如喜歡你呢”。
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心情突然變得特別好。
就連心口的滞澀都随着這點愉快慢慢散了……
“阿嚏!”
矮榻上的容灼大概是有些冷。
京郊的深秋夜裏很是寒涼,他如今身上只蓋了薄毯自然不夠。
“過來睡吧。”于景渡道。
“不行,你病着呢,會壓到你。”
“睡那裏會着涼。”于景渡又道。
“沒事,天都快亮了。”容灼吸了吸鼻子道。
他話音一落,便聞一陣窸窣,只見于景渡竟直接掀了被子下了床。
不等容灼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抱了起來,放到了床上。
“讓人省省心。”于景渡随後掀起被子進去,貼着榻邊躺下了。
“你今天吐血了,竟然還這麽有力氣?”容灼一臉驚訝道。
“我傷的又不是手和腳。”于景渡側過身看着身畔的人,昏黃的光線中,小纨绔顯得比平日裏更乖順,一雙眼睛如從前般清澈明亮,對他沒有絲毫的設防。
“睡覺。”于景渡伸手虛掩在他眉眼間,對方很配合地閉上眼睛不在說話了。
半晌後,耳畔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于景渡這才慢慢收回了手。
兩人離得近了,他能透過薄薄的寝衣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溫度,鼻息間也萦繞着少年身上熟悉的淡香,這讓于景渡一顆心也跟着慢慢放松了下來。
後半夜,他躺在容灼身邊終于算是睡了個安穩覺。
次日一早,于景渡的氣色已經慢慢恢複了些許。
容灼見他看着不像昨日那麽讓人擔心了,便開始惦記着回去上學了。
畢竟他來江府是偷偷來的,若是一直不回去,難免要讓人懷疑。
江繼岩原本是盼着快些将人送走的,但是見到他們殿下在容小公子的陪伴下恢複得這麽快,頓時就動了歪腦筋。
“容小公子,要不你再多留兩日?”江繼岩勸道:“你也知道,青石這病挺棘手的,他平日裏連藥都不願喝,也就是你在這裏,他好得還能快一些。”
容灼驚訝道:“他為何不喝藥?”
“嗨。”江繼岩見容灼擔心,便就勢道:“人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什麽念想,自然就活得敷衍一些。青石啊……他有點自暴自棄。”
容灼擰了擰眉,“他如今不是跟着宴王嗎?怎麽叫沒有念想?”
“男人走到這一步……你懂的。”江繼岩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容灼聞言還真“懂”了。
他一直以為青石不在意自己身份,現在想來似乎不是。
所以淪落風塵一事,一直都是青石心裏的疙瘩?
偏偏他身邊的男人,江繼岩和宴王,一個是他的老主顧,一個是他現在的……
也就容灼自始至終沒将他當做小倌看待,始終以禮待之。
這麽一想,容灼便理解了江繼岩的意思。
屋內,于景渡立在窗邊,輕咳了兩聲。
他身邊的桌上放着剛熬好的藥,只不過他看上去沒什麽想喝的意思。
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他轉頭看去,便見小纨绔拎了個食盒進來。
于景渡一怔,目光登時亮了。
“江少卿說會替我找個借口遮掩過去,不會叫人起疑。”容灼往桌邊一座,笑道:“我等你再恢複兩日再回京城。”
于景渡點了點頭,眼底染上了幾分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笑意。
容灼陪着他吃了點東西,又看着他喝了藥。
晌午,容灼将廊下的躺椅搬到了外頭,拉着于景渡曬了會太陽。
深秋的陽光落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讓人心情也跟着變得有些燦爛。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容灼轉頭看向他,“你既然那麽不開心,為什麽還要跟着宴王殿下?”
于景渡一聽他這語氣,就知道江繼岩這王八蛋可能又在容灼面前胡說八道了。
容灼見他不答,忙道:“不想說也沒事。”
“你想聽,我可以說。”于景渡看向他,“你對宴王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他從前似乎不太受寵,被送到邊關待了好多年。”容灼道,“我還知道,他想幹掉太子,自己當皇帝。”
于景渡聞言吓了一跳。
他一臉驚訝地看向眼前這個不知避諱的小纨绔,想教訓幾句讓對方在外人面前慎言,免得惹禍上身。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容灼只會在他面前說這些。
小纨绔不是不知避諱,只是不避諱他。
念及此,于景渡心裏又忍不住泛起了點異樣的感覺。
“你怎麽知道這些?”
“感覺吧。”容灼翻了個身興致勃勃地道:“不瞞你說,我覺得宴王殿下很有真龍天子的氣度,一看就是幹大事兒的人。”
不等于景渡反應,他又道:“雖然他毛病也不少,但不像太子那麽虛僞,別的不說,你跟着他起碼不必擔心他虧待你。”
于景渡神色複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無奈。
容灼誇人就誇人,偏偏還要在中間踩上一腳。
“你在我面前拍他的馬屁,我又不會說給他聽。”于景渡失笑。
“我說的是真的,不是拍馬屁。”容灼道:“反正我覺得他比太子靠譜多了。”
于景渡一直都知道容灼讨厭太子,聽他這麽說倒也不算太意外。
至于別的話,他只當是對方為了踩太子而說的氣話。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會選擇他……”于景渡道:“可能是因為,我和他是一樣的人吧。”
容灼聞言有些不解地看向他,卻沒打斷。
“這些年,有很多人因我而死,我得替他們把該讨回來的東西讨回來。”于景渡道:“否則将來,我怎麽去見他們?”
容灼聽他這麽說,倒是明白了幾分。
根據書裏的內容,太子為了保住自己,沒少對宴王下手。
想來在邊關那些年,對方過得應該是九死一生的日子吧?
也難怪宴王後來會對太子毫不容情。
只是不知道“青石”的仇家是誰,難道也和太子有關?
“放心吧。”容灼一手按在于景渡手背上,認真安慰道:“宴王一定會成功,你選對人了。”
少年掌心帶着點微熱的溫度,透過他手背不斷傳來,這讓于景渡有些心猿意馬。
這時卻聞容灼又小聲朝他問道:“将來等宴王登基了,我可以朝別人吹牛說我認識陛下身邊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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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于景渡:認識他身邊的人,不如成為他枕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