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夏,漓江連成片的桃花開到了尾聲,滿街都是灑落的花瓣。

今年桃花遇到了連日的暴雨,始終沒長成氣勢,只有一股花被雨水沖刷過的甜味在空氣裏彌漫着,春色只剩一分,碎了滿漓江一地的殘紅。

街頭巷尾的老人都在說,這是因為那金盞閣的閣主死了,老天爺可憐他。

金盞閣在漓江多年,雖然是個江湖門派,但與李王府結着姻親,說起來也不是全然的江湖人。做這樣門派的閣主,情理上,怎麽也不應該說可憐。

可是老人們就愛這麽說,茶餘飯後,還往自家門口灑半杯酒,只當是敬他一杯。

不過這些也都沒什麽所謂了,畢竟人都死了。

唯一一件有所謂的事,大抵是他的喪事還遲遲沒有辦。

四季更疊雖不随人的意念左右,但人的喪事可以。

餘沙醒過來的時候,鼻尖上正嗅到這麽一星半點兒雨後桃花的香。隔着二樓緊閉着的窗戶闖到屋子裏來,和室內燃燒了一夜的熏香和酒氣對抗,驅散了幾分空氣中的頹唐荒浪的味道。

他揉揉眼睛,起身推開二樓的窄窗。院裏桃樹長到三層高,一開窗便能看見被雨水沖刷後只剩下花蕊的枝丫。他打量一會兒,又聽見樓下院裏傳來一聲琵琶調弦的聲音,往下一看,果然是旬二早起,在院裏開始練琴了。

餘沙忙不疊地把窗戶關上,動作之快造成了不小的動靜。項飛白此刻還在床上睡着,被聲音驚醒,閉着眼睛就要罵人。可唾罵餘沙擾人清夢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聽見一聲頗具穿透力的琵琶樂音,極其刺耳難聽。那聲音穿過二樓薄薄的牆壁,宛若旱雷一般在耳邊炸響,驚得他半分睡意也飛沒了去。太陽穴鼓鼓得隐隐作痛,連心跳都快了幾分。

“……如此技藝還彈什麽琵琶?!不如去東市找個賣棉被的鋪子彈棉花去吧!”

項飛白吼叫一聲,那樂聲像是全然沒受影響,依舊我行我素地一路彈下去。一曲十面埋伏,三個音走了兩個調,輪指支離破碎得像是摔了一地的碎瓷片,整段曲子仿佛用指甲仔細刮蹭過每一片似得讓人全身都不舒服。

項飛白不堪其擾地起床,餘沙已經把醒酒茶分了兩碗出來,一碗推到項飛白面前,開口:“受不了就回去,別有空就往我這跑。”

項飛白還未睡醒就受這麽一番排擠,覺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驚嘆道:“我還不是擔心你,如今怎麽這般不近人情?”

餘沙翻了個白眼:“我好好的,不勞你記挂,你一個金盞閣的門客,哪有見天往憑春坊跑的。”

“你也曉得你這裏上不了臺面了。”項飛白拿住他的話質問他,“你還是早些去其他坊市置辦宅子,連街的全是暗娼館子,昨夜鬧到四更天都沒消停,你也住的下去!”

“行了。”餘沙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有時間在這裏同我講這些,還是早些回去點卯吧。聽聞你們最近查的甚嚴。”

這倒是真的。

項飛白一聽這個就頭疼,僅剩的三分迷糊也醒全了,打着哈欠坐起來,接着就是一連串的抱怨:“那病秧子上位後就半日好日子都沒有,先前是把門人弟子清洗個遍,鬧得人人自危。然後就是發喪的事,哼,一個葬禮拖了月餘。漓江本地的人不消說,還說要請北邊的貴客。真是少爺當慣了不知做事艱難。這南來北往的,哪個人是好相與的?指不定祖上有什麽仇呢!一個賽一個的麻煩。”

餘沙嫌他啰嗦:“昨晚都聽你絮叨一宿了,怎麽還沒膩煩啊。”

項飛白早先已經念叨了一晚上,連隔壁屋子恩客和窯姐兒辦事的動靜都沒阻止項飛白的傾訴欲,想來确實是過得太苦。

金盞閣如今換了主子,日子确實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項飛白也知道再說下去惹人讨厭,擺擺手,随意攏了下衣服。把餘沙倒好的醒酒茶喝了,施施然出了房間。

二樓出去是一個回廊,兩側有樓梯,樓下大堂放着些老舊的長板凳子和長桌。廊下是木質的櫃臺和只放了幾個瓦罐的百寶格。

家具保存得還算完好,就是用的久了,被油煙熏染,又碰上連月的暴雨,看上去不但油膩,還潮乎乎的。項飛白路過看了一眼,糟心的不行。

“你也不請幾個夥計。”項飛白說:“好歹拾倒的清爽些,不然你這門臉都開不了張”jun

這話他醒來的時候就念叨過一遍了,話裏話外還是嫌棄憑春坊。也難怪,漓江一共十八個坊市,以金盞閣所在的平恩坊最為顯貴,當然看不上憑春坊這全是青樓的下賤地方。

“別找茬了,要走快走。”餘沙催他,“回頭就是吃不上飯,也不會去你府上打秋風的。”

項飛白本想再和他理論片刻,奈何太陽初升,再不走就真趕不上點卯了,只得匆匆離開。

餘沙送走了他,打了個哈欠,清晨的漓江巷道中人煙稀少,一夜笙歌後,熱鬧完的人都睡了。此刻除了後院隐隐傳來的魔音,可以說是一派寂靜,清明舒朗。

甭管地價或貴或賤,這清晨時分片刻的安逸倒是走哪都一樣的。

餘沙在客棧門口發了會兒呆,等到後院旬二的琵琶彈到尾聲了,便欲回二樓再補半日的眠。

這本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早晨,可就在餘沙轉身前的片刻,無人的巷道某處忽然鑽出個泥人出來。

此人忽然出現,渾身泥濘,像是從泥裏撈出來的一樣,竟像是什麽野人。饒是餘沙也算見過些世面,也被驚了一跳。慢了半拍才發覺此人并非憑空出現,應當是從對角兩間屋子中間的狹窄巷道中走過來的。

漓江這邊的巷道四通八達,又七彎八扭,忽然從什麽巷口冒出個人倒也不稀奇。

又再打量一眼,眼前這人髒污至極,渾身都是污泥,衣物全糊成一團,已經半幹了。頭上戴着個鬥笠,同樣是濺滿了污泥。

自從餘少淼死了,這漓江倒是來了不少怪人。

餘沙打量了那人片刻,不太想惹上這樁官司。便轉身回大廳,準備關門避一避。誰知他門還未合攏,那人卻徑直朝他走了過來,一手攔着木門的邊,居高臨下地看着人說話。

“住店。”

這人話說得板正,語氣卻有些冷。餘沙擡眼打量他,臉上髒污看不清容貌,身量倒是的确高。餘沙自己不算矮了,這人卻比他高出大半個頭,平着只看得到人家下巴。

“我家今日不做生意,客官往別處去吧。”餘沙打定主意避客,話說的直接。如今他這小廟攏共就他和旬二兩個活人,經不住這些江湖人折騰。

那人沒想到會被拒絕,好像是愣了一刻,力氣松了。

餘沙自覺話已說清楚,就趁機想把門關上,可誰知剛一用力,對方卻仿佛如夢初醒,手上使勁,門就這麽被制住了。

這可新鮮。餘沙想,難道這人還想強行進來不成。

他挑眉看過去,語氣已經有些不善:“客官?松松手?”

那人唇抿得很緊,半晌開口:“……我不認識路,昨晚到現在,處處只有妓院賭坊,只找到你一家開了門的客棧。”

他這麽一說話,早先冷硬的氣質去了一半,倒顯出一點局促來。

他見餘沙猶豫,又打量着自己的衣着,想了片刻,以為是自己身上太髒,餘沙怕讓自己進去污了門面,便開口:“我可以不進去,要幾個饅頭就好。”

他這樣一說,餘沙反倒犯難了。

餘沙這人,用他妹子旬二的話說,就是天下第一的吃軟不吃硬。今日這人要是非要進來,他能把門板拍對方臉上。可沒說兩句,對方先服了軟,他反倒不知怎麽拒絕。

餘沙看看日頭,現下倒是還好,這街頭巷尾的沒幾戶醒着。這邊是憑春坊的地界,三教九流混跡的地方,不是賭場酒肆,就是秦樓楚館。這人在這地界亂逛,等那幫妖魔鬼怪都醒了活動,保不齊被騙到哪兒去。

幫他一把,就當行善積德了。

這般想着,餘沙側開半個身子,把門讓出來,示意那人進來,開口:“既如此客官就進來吧,客房在樓上,小本生意請不起人,灑掃還請客官自便。吃食要在哪兒用?大廳還是客房?”

那人沒想到餘沙忽然變了态度,有些奇怪,卻也驚喜。微微颔首,說了聲謝謝。又說在大堂吃就好。

餘沙把那人帶到櫃臺登名拿鑰匙,許久不用了書頁都泛潮,寫字洇墨嚴重,寫好之後只能依稀辨認出名字。

餘沙瞧半天,認出對方寫的是關瀾兩個字,有些好笑,這人看着這麽髒,又是個男子,名字倒是娟秀。

他給關瀾收拾了個桌子出來,指了廚房間裏能洗漱的地方。又從随便提了壺隔夜的冷茶出來。

“竈還沒燒,饅頭要等些時候,請擔待些。”餘沙說,倒是也不擔心這人嫌他怠慢。

關瀾也并不挑剔,摘了鬥笠,略洗了洗手,就在桌旁坐下了。

這麽片刻的功夫,外面又開始下起雨來。

餘沙聽見雨聲擡頭望了望,皺眉道:“晴了兩天,這就又下起來了。”

關瀾也看門外漸漸變大的雨,也開口:“谷雨之後就一直在下。”

餘沙聽了,斜睨他一眼,說:“客官記得清楚。”

關瀾沒有接話,拿過茶杯喝水。

餘沙知他似乎不願多談,便也作罷,去廚房燒竈熱饅頭。

此刻店門只開了一扇,外面天泛白,視野受限,只能看到對街的人家,可若是越過樓房望去,遠遠地能看到金盞閣背靠的錦亭山。

關瀾看着那門外的一方世界,覺得原本被內力隔着的寒氣慢慢滲入身體。

他是前幾日才知道餘少淼死了的。

一月前,谷雨,他行至揚子坡附近,盤纏用了泰半,又因暴雨,道路被洪水沖垮了幾處。便沒有急着往漓江方向走,留在揚子坡幫農戶清除肆虐的野豬。不想盤桓了近一月,關家傳信的鷹到了。

那鷹腳上綁着紅蠟封着的條子,關瀾拆開看,就五個字。

餘少淼身死。

自從知道了這死訊後,他身體像是燃着什麽火一般,燒着他一刻都等不及地往漓江這裏趕。

如今終于到了,卻又變得恍惚起來,不知是來做些什麽的。

餘沙端着饅頭出來,饅頭冒着的熱氣似乎吹散些暴雨的寒涼。

關瀾側過頭看那饅頭發呆,餘沙見他反應這麽慢,又疑惑起來,問到:“客官?不趁熱用嗎?”

“你……”關瀾嘴動了動,先是猶豫,後又還是開了口:“我聽說金盞閣的餘少淼死了,是真的嗎?”七一零,五%八}八}五九零{

餘沙心裏咯噔一下,去看關瀾的臉。發現這人只是問話,眼睛還看着桌上的饅頭。

感情這人是收到了金盞閣放出的消息,跑來給餘少淼奔喪的。

餘沙知道了他的目的,倒是放松了一些:“應該是真的吧,金盞閣放了訃告出來,這都一個月了,街頭巷尾的都知道了。”

關瀾皺緊了眉:“不是放了訃告,人就一定死了的。”

“……是。”餘沙被說得愣了一下,然後就被這人的執拗逗笑了,附和道:“興許他還在什麽地方活着吧。”

他這話說的敷衍,關瀾也不在意,伸手拿了一個饅頭掰開,繼續發愣。

他此時已經把鬥笠摘了,臉上還是髒的,依舊看不清容貌。卻能感到這人周圍氣壓極低,一雙形狀極為好看的眼睛沉沉地看着手裏這個掰成兩瓣的饅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原先只是順手積德,此刻餘沙卻突然好奇起來,不知這人到底什麽來頭,又和餘少淼有什麽關系。他此刻的情緒不似作僞,卻不知來處,讓人困惑。

“客官與那餘少淼有舊?”餘沙問。

關瀾發着呆,倒是被這句話點醒,擡頭看了餘沙一眼,又低下頭,微微垂下眼,閉了一會兒,又擡頭繼續看向門外金盞閣的方向。

他身上忽然有了一種并不外露的肅穆,淺淺的,卻讓人有些無法消受。

半晌,關瀾才慢慢說:“他于我有恩。”

說完,他好像被喚醒了一樣,拿着饅頭,麻木地啃了上去。這幾日來他都沒吃什麽東西,又一直用着輕功趕路。其實已經差不多到強弩之末。

哪怕已經疲憊到極致,他還在自以為清醒地盤算着後頭的事。

若餘少淼沒死,自然要把人找出來,确認他沒事。若是他真死了,也要知道他為什麽死,不能讓他就這麽稀裏糊塗的去了。

關瀾一邊想着,頭越來越沉。等到餘沙聽到咚的一聲回頭看時,他整個人都倒在了桌子上。

餘沙這下是真的被吓個好歹,以為自己錯拿了用來藥老鼠的饅頭,害了一條人命。忙不疊地跑過去探關瀾的鼻息。

幸而發現關瀾還在喘氣,餘沙這才放下心,慢慢查看起關瀾的情況來。

關瀾趴在桌子上,呼吸悠長,像是只是睡熟了。

餘沙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這人錢還沒付呢。

餘沙看着這人就覺得頭疼,累成這樣,坐着吃東西都能睡過去。可想而知他現在泥地裏鑽出來一般的尊容是怎麽弄出來的了。必定是冒着暴雨連夜趕路,披星戴月,現下總算是撐不住,暈了過去。

餘沙嘆口氣,認命一樣地上前把關瀾攙着,扶了起來,半背在身上。

關瀾身量高,自然也沉,餘沙看了看二樓的樓梯,思考一秒,轉道去了後院。

這人悠長的呼吸落在他頸邊,有些暖暖的癢。餘沙看着他這麽疲憊的樣子,也沒功夫心疼自己衣服是不是被蹭髒了。小心地把人扶着往後院走,同時在嘴裏罵罵咧咧。

“真真什麽狗屁金盞閣主,死了還這麽能作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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