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餘沙帶着關瀾在平恩坊裏的一處水道上了岸。漓江的水道衆多,其中何處與何處相通極少有人全部知曉,倒是方便人逃脫。

關瀾身上有傷,此刻不知是不是流血太多昏了過去。餘沙不敢讓他在水裏待太久,而且就算用袍子裹着也管不住順水擴散的血跡,實在是不能再走水路了。

兩個人俱是一身的水,就算是昨日剛下過雨,這一夜過去,地上也快幹了。再耽擱怕是真的就讓人直接順着水跡來抓人。

餘沙頭疼的很,拿不定主意要從哪邊走。

恰巧這時,天公作美,忽而又烏雲密布,下起了大雨。

餘沙見着這雨,心下稍安,用金盞閣的外袍裹緊了關瀾的身體,順着漓江錯綜複雜的石頭巷道,回憑春坊去了。

這一路除了擔憂被人發現,走的也頗為艱難。餘沙也一天一夜沒睡過。加上關瀾昏過去之後身體越發沉重,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毅力才能把人搬回客棧。

終于他走到客棧的後門,門關着,向來是不開的。七!一零%舞八.八)舞九<零

餘沙用旬二知道的暗號敲了敲門。只是雨太大,又剛剛是黎明,不知她聽得見不。

幸而旬二起的早,正在後院待着,聽到聲音便來開了門。

門一打開,就見到餘沙和關瀾兩個落湯雞站在門口實在是吓人一跳。

“別愣着。”餘沙說,“重的很,幫一把。”

旬二看了餘沙一眼,沒說話,連忙幫着把人扶到了院裏,暫時擱在了原先夥計住的那個屋裏。

看着倒是還好,一上手扶了才知道關瀾全身是血,旬二打量着自己沾血的手指,腦子裏閃過好幾個念頭,說:“哥哥你從哪救出來的?金盞閣私牢這麽好闖嗎?”

“私牢我現在怎麽救得出來。”餘沙回答,“直接在大殿上鬧起來的。”

旬二眨眨眼,忽然有些興奮:“…………他當衆打餘望陵的臉啊?這事可了不得,是個好漢。”

餘沙哭笑不得:“行了我的姑奶奶,水,藥,我謝謝你了,一會兒還得把這被褥換了……”

兩個人忙活一陣,好不容易把關瀾收拾幹淨,又處理好傷口,換下被血污了的被褥,正巧就是關瀾第一天滿身黃泥弄髒的還沒換的那一條。

旬二盯着關瀾的臉瞧了半天,之前晚飯時只朦胧的看過。她一個姑娘家也不好直直地盯着人家大男人的臉看。這下倒是逮到機會好好看看。

她一邊看,一邊嘴裏念叨着些亂七八糟的詩句,什麽“美人恰似雲中月。”,“嬌若牡丹花還羞。”基本上句不接下句并且狗屁不通,她倒是念叨得盡興。

餘沙從中感悟出最近最近确實不太關心旬二的生活,回頭得給旬二帶本《詩經》來救救她岌岌可危的審美。

看着旬二發了半天花癡,餘沙開口趕人:“行了你,牡丹和月亮那比喻的是一種美人嗎?走走走,小姑娘家家的看什麽男人睡覺……”

旬二還未看夠呢,就被餘沙趕了出去,在門口生氣,餘沙也不搭理。她一氣之下跑到院裏去拿着她的琵琶,咬牙切齒地彈了一首支離破碎的《春江花月夜》,難聽的讓人牙酸。

她倒是體貼,記挂着不能吵醒關瀾,魔音還是魔音,就是力氣小,聲音也小。

餘沙覺得好笑,把門窗都掩了,給自己換了衣衫,又擺了椅子到床頭坐着。

兵荒馬亂了半天,總算是有了這一時片刻的安穩。

餘沙想着,側頭瞧了瞧關瀾的臉。

确實是不一般的好相貌,也确實不一般的膽大包天。

關瀾發黑如墨,溫順的傾瀉在旁邊,這人着實可恨,明明醒時肆意妄為得要命,卻天生這樣一副俊逸溫潤的樣子,叫人覺得他做什麽都有道理。

餘沙奔波勞碌又是擔心害怕了一夜,此時看到這惹禍的人反倒安穩睡着,他本來是要生氣的,卻又實在氣不起來。

正是這時候,屋子外面又傳來一曲琵琶的聲音,用了懷柔的方子,彈得凄凄慘慘,極盡相思。

餘沙默默聽着,明明并無唱詞,卻能感人肺腑。仿佛那曲調有若煙霧,遮掩着一腔長夜裏無處可敘的清冷孤獨。

一曲終了,餘沙豁然清醒,就像是剛做了一場長夢。

他目光不由投向床上卧着的人,竟有些想不起來,他是為什麽,因為一點恻隐之心,就能豁出去把他救了回來。

“真是瘋了……”

餘沙默默感慨,卻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關了門窗,屋內光線便昏暗。餘沙看到桌面上有盞油燈,天還未明,餘沙還是把燈給點上了。

燈弗一點開就爆開了燈花,在這小小的室內閃爍了一下。餘沙看着,突然就感到了一陣困意。

這困意來的氣勢洶洶不容反抗,餘沙很快就覺得眼皮沉重的不行。

他撐了又撐,才終于抵擋不住困意的誘惑,直接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他睡過去不久,關瀾醒了。

關瀾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徹底失去意識了,只記得昏昏沉沉地跟着餘沙入了水,又不知在何處上了岸,左拐右拐,不知拐去了什麽地方。

他暈過去之後又做了許許多多的夢,夢裏一會跳到十三年前的竹林寺,一會兒又跳到餘少淼的靈前。餘少淼一會兒還是十歲的樣子,一會卻又冷冰冰地像是具屍體。

關瀾在這十三年的紅塵間穿梭,餘少淼的臉,他的劍,還有竹林寺裏那顆遮天蔽日的銀杏樹在眼前如走馬燈一般地越過。

少年似乎還在那棵樹下未曾遠去。一晃卻又來到十三年後,金色迅速褪色成滿目的灰,漓江漫天的雨和餘少淼的身軀一樣的冷。自己拼了命地伸手去抓他的手,卻什麽都抓不住。

倏爾,夢裏的一切轟然崩塌成碎片,他又去接,被割得滿手是血,也找不到哪一片上有餘少淼。

關瀾突然醒了,頭疼欲裂,仿佛是疲憊太久之後一朝松散下來,身體都在抗議。

天已初明,屋子外面隐約亮了起來。只有床頭還有一盞油燈在亮,床邊還坐了個人。

關瀾下意識反應就是戒備,剛一動身體,全身上下的傷處就開始發疼,這痛楚倒也不算什麽,只是同樣從傷口傳來的清涼之意和略微不靈活的感覺,說明傷口已經被人處理好并且上了藥。

關瀾沉默片刻,再去看床邊那人,這才發現那是餘沙,已經在床邊撐着頭睡熟了,床頭櫃還擺放着幾個瓶瓶罐罐。

今日在金盞閣鬧了一場,拜別了餘少淼,與金盞閣的人混戰一場,剛又做了一場大夢,關瀾本來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會思緒煩亂不堪。

然而他看着餘沙撐着頭睡的樣子,那些紛紛擾擾都悄悄沉寂,只留下句簡單至極的話。

他這麽睡,大概不會很舒服。

于是他忍着疼爬下床,試圖把餘沙抱到床上。

餘沙向來睡的淺,就算是累到極點,睡着容易,但是要是有人搬動他這樣的大的動作,該醒還是會醒。

他迷蒙着雙眼,眼皮沉得不行,卻還是睜開了,眼前是半個拔步床的頂,和關瀾的臉。

他一下就醒了兩分。

人醒了之後本能的就要亂動,餘沙掙紮了兩下,才突然想到這樣失去平衡摔的是自己。連忙閉上眼睛等着挨那一下摔。

他緊張地等着,卻沒如意料當中的摔下去,抱着他的一雙手臂還是穩穩的,只是因為他剛才一陣亂動不再動作了而已。

關瀾發現餘沙安靜下來,便繼續自己的事,把人抱到床的裏側,又給他蓋了被子。

終于落到實處的餘沙睜着眼睛看着關瀾,他身上還穿着裏衣,有些地方透出一層薄薄的血色來。

那還是自己的衣服,剛給關瀾換上的,關瀾能穿下,就是手腕處短了一截。

餘沙突然就覺得自己在夢裏呢,這是個什麽情況。

“你要走?”他這樣想着就問出口。

關瀾側過頭看他,燈花還在爆。

“我…”他開口,像是還在琢磨措辭,“……謝謝你。”

哦,餘沙半夢半醒地聽着,感覺好像是被感謝了,于是他就好脾氣的回複:“不用謝,你是不是要走?”

關瀾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沒有跟人報備的習慣,而且他一時片刻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

“先睡覺。”他說,“休息好了再說。”

“嗯……那就好。”餘沙聽說他不走就安心了,睡意越發昏沉。

關瀾看了他幾秒,挨着就躺了下來。

餘沙本來清清靜靜地一個人躺着,身邊突然加了個人,多了股溫熱的呼吸,剛迷糊過去的那兩分又醒了過來。

“你…”他第一反應就是要下床,換地方睡,“你讓讓,我去床下面睡。”

關瀾幾乎是沾到枕頭那刻就睡死了,他側靠着,身形明明單薄,還受了不輕的傷,卻如山岳一般難以撼動,總之餘沙是沒推動。更有甚者,他發現關瀾睡下的時候順帶着還壓住了他的衣服,他就是想跨過去睡下面都不行。

“…………”

餘沙悻悻地躺下來,心裏念着,這可是你要睡這的,我睡相可不好,萬一睡過去之後有什麽不規矩的,你醒了可別賴我。

他不挑床,但是卻不習慣和別人睡,這點就像是長時間養成的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

這背後并沒有什麽惹人憐愛的原因,既不是因為沒法接受別人靠近也不是容易夜驚需要安靜。他習慣一個人睡是因為他霸道的很,甭管多大的床,只要他睡上去了,必然要把四肢張大,試圖占據整個床面。

有這麽個習慣,可想而知,他當然不願意和別人睡。

餘沙陷入沉眠的時候還不知道,他這樣的習慣,還是有人能治的。

比如一個睡姿比他還霸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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