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夢

她依稀做了一個夢。

那是雪後初霁,滿山素色。她将山道上的積雪掃淨,在山門前拄着掃帚站着,捏着袖子擦了擦額頭的細汗,神情雀躍地問師父:“師弟師妹們快來了嗎?”

師父有氣無力地答道:“快到了。”

她轉身看向長長的山道,說:“若是來的晚了,又下雪可怎麽辦?”

師父從她手中奪了掃帚,将山門前那塊大石頭上的積雪掃落,道袍一撩不管不顧的坐了上去,連聲叫苦,與她道:“累死我了,元秋啊,你難道不累嗎,不然咱們就回去吧,這一時半會的,哪裏能等到什麽人?依師父看吶,你的師弟師妹們,今日怕是不會來了!”

她有些驚訝:“為何不來,不是明明說好今日上山的嗎?”

師父哼了一聲,怨氣甚重,沒好氣道:“人家未必瞧的上咱們這山野之地的小門小派,說好了不來又有甚麽稀奇的!”

眼看天漸漸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山中一片肅靜,是有些冷清過頭了。要是放在春夏秋其他幾個季節,倒有些亂石奇峰、青松翠樹可看。似這等白雪茫茫的時節,連鳥獸也不多見,确實沒甚麽意思。

難道就因為這般,師弟師妹們便當真不來了嗎?她握了一蓬雪,無意識地在手中來回揉捏着。起先只是在想事,誰知手中的雪球落到地上後順勢一推,未行幾步,便壘成個大雪球,圓滾滾的立在深雪之中。

那頭師父仍在長噓短嘆,說:“算了,今天是等不着他們來了,走吧元秋,咱們別等了。”

半天沒等到回話,他扭頭一看,大徒弟已經壘了好幾個大雪球了,正拼命将一個略小的雪球舉起來,想擺到那個最大的上頭去。

“呵呵,你這雪球倒是圓潤非常。來,讓師父給你弄個更大的。”

她點點頭,結果師父一時不察手沒扶穩,雪球落在地,順着陡坡慢悠悠地滾了兩圈,随即越滾越大,頗有排山倒海之勢,一路卷起積雪,身姿輕靈躍過山石,勢不可擋地向山下沖去。

“啊!!”

山下傳來一聲慘叫,她與師父面面相觑,皆是後背一抖,立刻作若無其事狀,微一拂袖,恢複了仙風道骨的模樣。

沒過多久,幾個人順着臺階爬了上來,領頭一人滿身是雪,用力拍了數下無果之後,只得作罷。待攀上山門,見了她與師父問道:“不知閣下可是寒山門的掌山,玄清子道長?”

師父風輕雲淡地點了點頭,那人作了一揖,從懷中掏出封信,雙手呈上,說道:“因家中有事,小姐一時耽擱,恐會來的晚些。家主擔憂道長怪罪,特命我等将衣物用具先送至山上,另備下薄禮一份,請道長莫要推辭。”

言罷兩名漢子擡了個紅木箱上前,依那二人的神情來看,這箱子像很有些份量。于是她好奇道:“這裏頭裝了什麽,能不能打開瞧瞧?”

那人笑意凝在嘴角,師父亦是咳了幾聲:“不忙開不忙開!天快黑了,諸位若是不嫌棄,就先上山歇會吧?”

那些人到底沒在山上留宿,而是天黑後打着火把下山了。等他們走後,師父點了蠟燭,忙不疊地開了箱子,師徒二人俱是被頂上那層金元寶晃了眼。

這箱子很深,她看着師父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都是沒見過的,忽地師父咦了聲,捧出個藍色錦盒,驚訝道:“元秋,這好像是給你的。”

那盒子上壓着張紙條,用清秀的小楷寫了四個字——‘敬奉師姐’。

打開盒子,錦緞中躺着一面銅鏡,銅鏡背後鑲以紅寶石,在火光中奪目耀眼。

師父道:“這份禮送的好,你不是說缺面鏡子嗎,這不就有了?”

其實她對鏡子無甚好感,不過是師父梳頭時總要跑到後山的水池邊去,對着池中倒影,須得梳到讓每根發絲都服帖整齊。時間一長,吓的林中的鹿都不敢來喝水。故而她常說要買面銅鏡,其實是想給師父用罷了。

将藍色錦盒塞入師父手中,她滿不在乎地道:“我現在又不太想要了,師父你留着用吧。不過依照我們之前說的,師門排位份是按照上山的順序而來的,雖然這位師妹人未還沒到,但是禮先到了,那她就是我的二師妹了!”

師父正撫摸着明淨可人的鏡面,聞言點點頭:“對,你說的不錯。”

“對了師父,她叫什麽啊?”

師父含糊地道:“她啊……拜帖上不是寫了嗎,你自己看去。”

房門被風吹的砰砰作響,洛元秋原本深陷夢魇之中,卻被這響聲吵的醒了過來。裹着錦被緩緩睜開眼,渾渾噩噩地看着窗,一時間竟不知身處何地,大有今夕何夕之感。

怔愣了良久,她在想起那時候自己将拜帖翻來覆去,也沒能找到與二師妹名姓有關的只言片語,又因掃了一天的雪,人也困的厲害,幹脆懶得再找,直接去睡了。

現在想來,其實那時候,師妹早已經将她的名字告訴自己了。奈何她向來愚鈍,如今才解其意。

觀鏡而自知。

師妹的名字,就叫鏡知。

但鏡能照人,亦能照世間萬物,人情百态,唯獨卻照不出自身。

她還記得自己與師妹說:“鏡子在照人的時候,人不是也在看着鏡子嗎?你看,只要我時時刻刻看着你,眼中便會常常有你的倒影。莫要擔心,我是不會忘了你的。”

憶及舊事,洛元秋很是傷神了一會,抱着被子靜坐了片刻,無奈地嘆道:“鏡知,對不住,我當真是……想不起你的臉了。”

本想躺下再蒙頭睡上一覺,忽地聽見院中傳來些許動靜,她披衣起身,推門向外看去,只見地上落了幾根雞毛,腳尖碰着什麽東西,彎腰撿起一看,原來是枚彈丸。

想來又是隔壁劉大姐的小兒子亂玩彈弓,吓的群雞四處驚逃,又飛上牆頭了。

洛元秋握着彈丸,正要進屋,卻隐隐聽到一絲啜泣聲傳來。

誰在哭?

攏了攏棉袍,尋聲而往,她在院子東隅駐足,将耳朵附在牆上,仔細聽着動靜。

一人哭着說道:“這該如何是好,早先我就勸你當心,莫要胡亂服食甚麽丹藥。你現下這般樣子,又不肯讓人請大夫,究竟又是為了什麽?”

洛元秋辨出那聲音是秀才娘子的,便聽見秀才有氣無力地說道:“不必請大夫,這算不得是病,請來也沒什麽用的……大夥都領了藥,有幾人當場便服了,也沒見有不妥。你先別急,诶喲,等我緩上一緩,待藥力過去就好了……”

她經寒風一吹,頓覺清醒了許多,當即想起那駐神丹的事來,略微思索,還未有主意,又聽得秀才娘子哭喊起來:“相公,你醒醒,你快醒醒啊!”

洛元秋暗道不好,這傻秀才服了駐神丹,可別把小命給弄沒了。她快步進屋穿好衣袍,隔壁哭聲愈大,待她出門之時,四鄰亦被驚動,紛紛探出頭來詢問發生了何事。

劉大姐平日素來與秀才娘子要好,如今這等情形,自是不能袖手旁觀,先一步去敲秀才家的院門。又見洛元秋也在,急切道:“這是怎麽了,好端端,可別出什麽事呀!”

不多時一仆婦開了門,見是劉大姐,忙迎了她進去,因洛元秋低頭跟着,匆忙之下也不曾留意,一并放了進來。

秀才娘子在裏屋床榻前哭的死去活來,床上的秀才面色發青,嘴唇泛紫,鼻翼翕張,只見出氣不見進氣,看情狀顯然不甚樂觀。

仆人已經去請大夫了,劉大姐扶起秀才娘子,正想勸她莫要哭壞了身子,卻聽秀才娘子說道:“是我不好,都是我沒能勸住相公……”

劉大姐一時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堪堪扶着秀才娘子在椅子上坐下,驀然瞧見一道人影正默不作聲地站在床榻邊立着,險些當作是幽魂鬼影,無端駭人。待瞧仔細了,才發現竟是洛元秋,心驚之下想起舊事,忙拉過她說道:“原來洛姑娘也在,這大夫一時沒來,你快幫忙先看看!”

又轉頭與秀才娘子道:“上次我當家的傷了腿,半年請大夫呀吃藥呀都沒好,最後還是洛姑娘幫忙相好的。你若是信的過我,便先請她為郎君瞧一瞧。”

秀才娘子哭的力竭,聞言微一點頭。洛元秋坐在床前拉起秀才的手,但見五指泛黑,中指尤甚,指蓋上有一道漆黑細紋,她想了想,覺得秀才大約是中了丹毒。便請劉大姐端了一碗清水過來,從袖中取出裁符紙用的短刀,在秀才中指上劃了一道,沒入清水中,不過多時,黑血流入水中,溢滿瓷碗。

最奇怪的是這血竟不融于水,反倒是沉在碗底,泾渭分明地與清水隔開一層。

劉大姐心頭發休,再看秀才,臉上青氣倒是消散了許多。卻見洛元秋要将衣衫不整的秀才從被裏拉起來,頓時吓了一跳,忙按住她的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洛姑娘,你還是未嫁之身……這些事,且喚他家下人來做便是!”

秀才娘子亦是擦幹眼淚,道:“洛姑娘是要做什麽,與我說就好。”

洛元秋也稍微明白些男女之防的道理,便道:“扶他起來就好。”

秀才娘子喚了方才開門的仆婦入內,放下簾子,與她一道為秀才穿好衣裳,扶他坐起,這才将簾子拉開,低聲道:“已經好了,洛姑娘請罷。”

洛元秋颔首,上前指尖重重一按秀才眉心,繼而一手握住他的肩,手掌帶了幾分柔勁,猛地一拍秀才胸膛,秀才兩眼一翻,扶着床榻大吐特吐起來。

他吐的盡是些清水,待吐到一半,俨然有些脫力,用不上勁來。洛元秋見狀在袖中捏了道符,伸手一拍他的背,秀才莫名有了些力氣,又吐了半天,終于吐出一顆漆黑的丹藥來。

這丹藥一吐,他臉上的青氣瞬間就下去許多,人也蘇醒過來,虛弱地拉着秀才娘子的手道:“別哭了……我答應你,以後……以後再也不……亂吃了……咳咳咳……”

秀才娘子靠在床頭小聲啜泣,背着秀才不住抹眼淚,劉大姐自在她身旁開解。仆婦忙将髒污的被褥換了,又打來熱水,為郎君洗漱。

洛元秋趁人不備,低頭看向落在地上的那顆丹藥。這丹藥已經融化了些許,內裏露出一絲幽藍。

這是什麽?她有些奇怪,看到銅盆中有熱水,便潑了些在那丹藥之上,不過片刻,丹藥被熱水消融幾分,其中所藏的東西終于顯露出來。

那是一顆幽藍的珠子。

撿是不可能撿起來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撿起來的。洛元秋看着滿地穢物,擡腳輕輕踩在那珠子上,只聽咔嗒一聲脆響,她收回腳,看見珠子已經破裂,一只如蜈蚣般細長多足的蟲子蜷縮在珠子之中,還未掙紮,就先被凍死了。

蟲子!洛元秋嫌惡地走遠了些,不住在地上磨鞋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她最讨厭這類蟲子,覺得它們腳多,又身材細長,慣于潛伏在床底桌櫃的縫隙間,到處爬來爬去,讓人看着惡心。

等仆人将大夫請來時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大夫見秀才能說能動,把脈後開了幾味安神的藥,這就告辭了。

劉大姐與洛元秋出來時,秀才娘子拉着她二人的手千恩萬謝,只道待家中事了,必将登門道謝,勿棄虛套雲雲。

劉大姐道:“這秀才的娘子當真文雅,說的話有時都叫人聽不懂哩!”

洛元秋尚未從踩了一條長蟲的驚懼中回過神來,木然點了點頭,連劉大姐的話也未聽完便急忙走了。先去巷口的面攤點了碗鹵肉面,又覺得面條細長,與那長蟲有些形似,遂囑咐攤主改換成面片。

攤主在此擺攤多年,慣來只做面條,從未做過面片,聞言先是一愣,既已應下,又不好回絕客人,只得硬着頭皮和面,做了碗面片上桌。鄰桌幾位客人見了,還當是攤主新出的吃食,各自點了一份。攤主因此做了一下午的面片,竟覺得比面條好做又快,幹脆将面片添做一道新吃食,從此不亦樂乎地做起了面片。

城南幾家老店聞風而動,也開始學着做起面片來。待到後日三人再聚之時,白玢點了面,最後上的卻是面片。他是南方人,吃不慣這個,用筷子夾面片時常滑脫,只得換了勺子,吃的很不痛快。

洛元秋自然不知,用筷子吃的麻溜。至于陳文莺,她早上習慣吃清粥小菜,配油條包子,向來無此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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