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定北伯夫人趙聞佳是何等樣的身份, 定北伯顧黎昭為的一個晦氣賤種對自己斥了一頓,趙聞佳明面上恭敬處事,說去榮安堂給老太太報平安的信兒, 辭了定北伯、出了院子。後邊兒走在路上, 徑直吩咐了趙娘子,說道:
“去,找個由頭發落他, 還沒得志了便這樣克我,将來再在老爺面前得臉些, 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
趙娘子一聽, 頓時蹲了下身子,行了個禮,按吩咐返了身辦事。
雍容華貴一派端莊的趙聞佳行走于長廊之間, 天光影印, 臉上盡是不在意。
她是否知道自己一言可殺人?
她知道。
只是人對踩死蝼蟻, 是不必心生異感的。
人坐在權利的座椅上,去看跪在自己跟前的人的時候, 底下那個人的喜怒哀樂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對那人的想法如何。
喜歡,便貓貓狗狗似的留着。
厭惡,便螞蟻飛蟲似的碾死。
趙聞佳離開定北伯院子之後,往榮安堂去, 漸行漸遠。聽她吩咐的趙娘子已經折返。
趙娘子在芙蕖池邊的漢白玉石欄杆前面瞧着了顧軒,她眉角微微垂了下,然後從頭上摘了一支步搖, 随意的扔在了路道邊的草叢裏。
這雀首步搖十分華美, 米粒珍珠串聯為縧, 紫色寶石為眼,華貴而內斂。
曾是她過生辰,趙聞佳賞她的生辰賀儀。
趙娘子便天天戴着以示對主子的恭敬。
趙娘子沖還在吹風的顧軒喊道:“顧軒,你來。我丢了支步搖,可能掉在路上了,我人老了眼神不好,你過來幫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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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軒聞聲,心裏頓時就一咯噔。
趙娘子若丢了步搖,派兩個丫鬟回來找找就好了。
可現在她親自回來,身邊也沒帶個丫鬟,還讓自己來找。
顧軒深深的吸一口氣,心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忍一時風平浪靜,先留着命再待來日。
他腳步輕快的走了前去,拱手彎腰,“小的幫媽媽找。”
趙娘子嗯了一聲,面上依舊是刻板嚴肅的模樣。
顧軒現在其實有幾十上百種法子辭了趙娘子,不幫她找步搖。
然而,趙娘子是要他來找步搖的嗎?只是找法子發落他罷了。
躲了今次、明次、後次,還能躲得了下下下次?躲不掉的。上位者要搞一個下人,那不要太容易。
顧軒慢吞吞的找着,趙娘子等的不耐煩,直接說道:“在那兒了,你拾過來吧。”
顧軒順着手指看去,走幾步彎腰撿起來,彎腰的瞬間,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深深的吸上一口氣。
撿起來走到趙娘子身邊,微笑開口:“媽媽,您的步——”
話音未落;
啪;
一聲巴掌聲響起。
顧軒被掌掴的臉頰浮現好幾個指頭印子。
趙娘子面色沉沉,語氣冰冷:“下賤東西,略撿到些值錢的物件兒就自個兒揣兜裏,不逼問都不肯說。肮髒習性卑劣品格,今日不罰你,倒是我做這管事媽媽的失職。就在這兒跪着,不跪足三個時辰,你不長記性。”
三個時辰便是六個小時,錯過午餐還剛好錯過晚餐。
趙娘子看着低眉垂目的顧軒,眼神深邃,帶着打量。
這樣冤枉他,他竟然不慌張,也不狡辯。
顧軒只躬了身,呈了步搖。
趙娘子徑直拿了步搖,語氣冷漠道:“做人便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行事要知道分寸。蝼蟻上樹仍是蝼蟻,你好自為之。”
顧軒:“是。”
顧軒心裏深深的吸了口氣,就在這路邊跪了下來。
趙娘子俯瞰他瞟了兩眼,然後步履輕快的離開。
顧軒手掌握成拳頭,都在止不住的顫抖。
定北伯府!
定北伯府啊!
真是個吃人的地方。
膝蓋起初跪着覺得累,後來便是癢,再是麻,接着就開始麻痛,最後是疼痛。顧軒卻不得不跪着,還得跪直做罰跪的姿态。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天邊的晚霞都已經褪了顏色,一輪皎潔的彎月挂上了長天。
夜晚還是有些冷的風吹在顧軒的身上,顧軒身子骨不行,只覺得骨子裏浸了寒意。
期間有來來往往的人,不過沒有一個敢近他說話的。
甚至顧管家打他身邊過,去辦差事,再回定北伯顧黎昭的院子,也沒有跟定北伯提及他被罰跪的事情。
為什麽?
犯不着。
幹嘛要為着不相幹的人去得罪伯爵府裏的主母?
顧軒跪的全身輕輕發顫,面色慘白,嘴唇甚至有些發紫。然而,還有半個時辰。顧軒垂着眼眸,都能把面前的這一塊地有幾粒浮灰數清了。
“殿下,您慢着點兒、慢着點兒,天剛黑了園子裏的燈還沒來得及全點上。”
“我反正也不大看得見,這路我走過多少來回了?不妨事的。不會磕着絆着,再說嬷嬷和元寶這許多人了,我不會摔的。”
青澀的甚至有些稚嫩的聲音傳來,像是大雪之後突然聽到黃鹂之音,推窗一看,不知不覺枯柳已發新芽。
顧軒下意識轉臉看去——
牡丹、花鳥、蝴蝶織錦成緞的衣袍富貴逼人,眼睛上卻系着一條薄霧般輕飄飄的嫩青色煙羅紗。
這個看起來十三四歲的少年公子,手裏還拿着一個裝東西的荷包。
步履輕快的從荷花池那邊的柳堤石板路上走來,近了、越發近了。
顧軒心想:這應該就是聽瀾院裏的那位殿下。
在「顧軒」的記憶裏,「顧軒」在馬廄幹活,定北伯府家的公子們都或多或少來馬廄選過馬,出去游春踏秋打獵游戲……
「顧軒」基本都瞧見過。
唯獨這一位殿下,因為身體不好,所以沒有見過。
如今看來這身體不好,是眼睛不好。
顧軒正這麽想着了,突然這小殿下腳步停了下來,身子微微前傾,指一指顧軒跪着的地兒,問身邊的人:“那是塊石頭?還是跪了個人?”
這小殿下身邊的仆從、貼身太監元寶,連忙說道:“殿下,是個奴仆。”
“是個人呀。怪不得了,我還想總不能有塊那麽大的石頭就放在路邊上。天都近全黑了,他跪着做什麽?”宋晨問道,人又繼續往顧軒這邊過來了。
他眼睛吹不得風,看東西只有模糊的影子、輪廓,只不過少年活潑,加上眼疾多年了,他早就習慣,故而走路十分跳脫。
身邊的丫鬟、奴才都不敢錯眼,生怕他摔了。
這時候元寶回他的小殿下,說道:“約莫是做錯了事兒,在領罰。”
宋晨哦了一聲,微微蹙蹙眉頭。
他近了,他從顧軒身前過。
宋晨仆從成衆;
顧軒煎熬跪罰;
這時候,就在顧軒垂頭恭敬等人過去的時候,一只膚白如凝脂,細致如珍瓷的手把手裏的荷包放在了顧軒懷裏。
顧軒錯愕的擡起頭來,宋晨已經帶着人腳步輕快的往榮安堂那邊去了。
顧軒連他的背影都看不太清,畢竟他被衆多的人攔着。
人已走遠,顧軒複垂下頭去,看着沉甸甸的荷包。打開來看,是兩只「小兔子」。
「小兔子」活靈活現。
眼睛用的紅豆沙鑲嵌。
是中式的「雪媚娘」啊。
顧軒早就餓的頭昏眼花四肢無力,肚子咕嚕咕嚕的叫。
他看着這樣精致的點心,這麽餓了心裏竟然生出些舍不得吃的念頭。
不過這想法很短暫,他「很殘忍」的一口咬掉了可愛的兔子頭。
小粘包很好吃,不是一般的好吃。
半透的雪白糯米皮裏是芝麻花生豆粉核桃杏仁白糖碎,一口咬下去又甜又香又糯,不知道加了什麽,還有些冰涼,十分去膩。吃了還想再吃。
兩個他拳頭大的小粘包,被他吃的幹幹淨淨,囫囵吞棗。
然後把裝小粘包的荷包,動作小心的塞到了懷裏。
那個小殿下,人真好。
顧軒心想。
今天他收獲了來自異世界後的第一縷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