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默契

雖然隔得遠,又不能透過十二玉藻冕旒看清宋卿源的神色,但許驕怎麽都覺得她方才偷偷打呵欠被宋卿源看見了,只是殿中有人眼下在奏本,宋卿源聽着,沒有拿她開刀。

許驕仿佛也精神了許多。

好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從她在朝中的時候就在提,眼下她又晃悠一圈回來,還在提。國家機構太大,冰凍三尺,又牽一發而動全身,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所以糟心的事情還是會反複重來……

她離開朝中幾月,知曉先聽後說。

從始至終,許驕都沒開口。

天子也極少開口。

在東宮的時候,宋卿源同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朝中之事多聽少說,你不要看他們天花爛墜說了什麽,要看他們做了什麽。

她一直記得。

所以她在朝中要麽不說話,要麽一針見血,她又不涉及派系之争,所以她說什麽,旁人都多忌憚。久而久之,她在朝中的威望蓋得過早前的老臣。

眼下,許驕同宋卿源一樣,聽朝中從雞苗蒜皮的陳芝麻爛谷子開始争執,一直到幾輪之後,有人開始提梁城水患之事。

許驕微微側眸。

十餘年前的梁城水患,爹爹死在那裏。

這一直是她和岑女士心中的一道疤,即便勉強愈合,也會在聽到的時候再次撕開。

許驕楞了稍許,以至于對方剛開始說的時候,許驕其實并未聽進去,腦海中想起的都是爹的模樣。溫和,儒雅,将她和岑女士都奉若掌上明珠……

許久之後,許驕才回過神來。

朝中卻已争執得近乎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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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要怎麽赈,何時追責,流民怎麽處理,工事還要不要修繕之類,工部和戶部矛盾最為厲害,近乎赤膊上陣,許驕瞥向殿上,天子遲遲都未開口,仿佛在聽之任之,讓他們先吵。

許驕心底澄澈,宋卿源又不傻,光是她方才聽得這些帶了情緒的激烈言辭,都知曉梁城水患疑點重重,江河水有沒有改道,修了十餘年的梁城水裏工事是不是就幌子一個,流民的事梁城城守為何要冒死壓下來……這些宋卿源肯定想得到,只是沒說。

再隔了些時候,

梁城水患之事争執得七七八八了,旁人也都偃旗息鼓。今日相爺正好回了朝中,陛下這時候差不多當問相爺意見了。

殿上天子也确實淡淡開了金口,“沈卿,你怎麽看?”

他忽然問起,卻不是問得她,許驕些許錯愕,哪個沈卿?

許驕一時沒有對上號。

殿中雖然鴉雀無聲,群臣心中也都紛紛炸開了鍋。

【竟然不是問的相爺?!】

【沈卿?工部員外郎沈淩?】

【聽說陛下接連在深夜召見了沈淩兩次,還以為是傳聞,這麽看,傳聞是真的?】

【這又是哪根蔥?!怎麽對不上號?】

【嗚呼哀哉,局勢有變化……】

殿中寂靜裏,有人自百官隊伍末梢走出,行至殿中拱手,“陛下,微臣以為,應先安撫流民,穩定民心,同步排查上下游水患。待洪峰過境後,盡快恢複對梁城城中的重建。梁城重建勢必需要大量人力,此舉可安頓流民,避□□民滋事。赈災錢糧中只有少許以救濟方式發到老弱婦孺手中,青壯年通過參與重建工事領取更多工錢,梁城重建好後,流民更願意回鄉。待事情解決後,再行洪災追溯。”

沈淩說完,殿中繼續沉寂。

方才兩方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說災情緊急,要先赈災的,另一方說天災年年都有,這麽赈災是無底洞,流民可以讓周遭城池稀釋,為避免周圍城鎮再遭遇一樣情況,應當先追溯源頭的。只有沈淩是唯一提及重建梁城,将流民安頓在重建工事上,百姓不單純是等着領救濟糧,而是可以自食其力。

天子希望看到的,并不是他們在這裏扯皮,争吵,而是看到有效的方式,災後最怕滋生□□,沈淩才是在替天子分憂……

許驕目光放在沈淩身上,聽沈淩說完這一大段,也忽然想起印象中确實有這號人在。如果沒有記錯,應當是三年前的春闱,三甲探花,沈淩。他當時寫得文章就是針對水利防治,防大于治的,許驕印象深刻,是因為宋卿源看他的文章看了很多次。

她以為宋卿源會把沈淩留在京中,在翰林院任職,但宋卿源直接将沈淩下放,避其風頭,許驕并不知道沈淩回京之事,那就是她不在朝中的幾月裏,宋卿源的

手筆。

梁城之事恐怕是觸到了宋卿源的底線,此事恐怕牽連甚廣,宋卿源是要用牛刀,沈淩就是這把牛刀,所以宋卿源不惜将他推到風口浪尖處,讓他放手去做。

更重要的是,宋卿源不想她涉足梁城的事。

梁城之事能有今日局面,背後的利益關系一定錯綜複雜,宋卿源不想她牽涉其中,是要讓她全然避開。所以沈淩說完,宋卿源又尋了幾個老臣來問,唯獨避開了她。

臨末,殿上的聲音才不急不緩,說朝中積壓了一堆政事,讓她盡快安置。

“臣領旨。”許驕在殿中應聲。

……

退朝後,百官相繼出了殿中。

早朝時,許驕在最前列,退朝的時候,許驕便走在隊伍最末。

翰林院的人都跟在許驕身側說話,許驕官至左相,右相一直空缺,許驕兼任了翰林院編纂之職,便是代行右相之職。

許驕每日要在政事堂和翰林院中往返。

翰林院這樣的機構,多是替朝中培養和留用人才,換言之,都是科舉殿試中的佼佼者。許驕是翰林院編纂,這些人日後都等同于受過她提攜,是她的門生。

宋卿源将她安置在這個位置上,是不希望這個位置上的人涉及任何派系之争。

她不會。

她自成一派,無需和旁人結黨,更或者,誰都知曉,她和天子是一黨。

翰林院的人一邊在她耳邊說着話,她一邊聽着,目光一面放在前方的沈淩身上。

天子今日在殿中擺明是要提攜沈淩,沈淩也從早前在朝中名不見經傳的工部員外郎,變成了眼下衆心捧月的香饽饽。

衆人圍着沈淩說了會兒話,大監便遣人來尋沈淩,“沈大人,陛下在明和殿傳召。”

此舉更坐實了衆人心中想法。

許驕收回了目光,旁人紛紛問候相爺,許驕明顯今日因為梁城的事,有些心不在焉,衆人問候的時候,見大監在身後快步攆來,累得有些氣喘籲籲,“相爺,陛下讓相爺先在宮中留些時候,有事同相爺商議。”

許驕淡淡應了聲好。

宋卿源慣來拿捏得清,讓她在宮中稍後,不會因為倉鼠這樣的事。

是梁城的事。

許驕心知肚明。

去往明和殿的時候,宋卿源同沈淩在殿中

說話,惠公公領了她去偏殿,“陛下說還要些時候,讓相爺先在偏殿等候,将近來陛下留下的重要折子看了。”

難怪了,不讓她去政事堂和翰林院,因為這些都是瑣事,她不在,也都有相應的機構在運轉,方才早朝時說的,也都是不讓她插手梁城之事的托辭。但眼下,看他留下來的重要折子倒是真的。

都是他批示了之後,要盡快落實去做的事。

顧淩雲卸任,應當攢了一堆。

果真,惠公公折回的時候,身後跟着內侍官抱了整整兩大捆。

許驕詫異看他。

惠公公笑容可掬,“相爺,還有呢~”

許驕整個人僵住,光是看完都得一整日了……

惠公公湊近道,“陛下說了,請相爺這兩三日下了早朝都先留在明和殿這裏,把這些要務處理完了,再去政事堂和翰林院,相爺這裏若是忙不過來,明日便從翰林院帶兩個人手過來,這兩日先處置妥當了,旁的事先緩緩。”

許驕一臉哀怨。

資本家!

剝削!

壓榨!

總歸,什麽詞彙在許驕心中都用上了,她要是在政事堂和翰林院哪裏會這麽累,一定是公報私仇,借此拿她出許大倉和許小倉的氣!

這才是她複職第一日!

許驕一面看着折子,一面窩了一肚子火。但慢慢看着手中折子,許驕的情緒又漸漸被手中的工作所取代。朝中确實積壓了不少事,不少事都需要聯動,單獨催哪個部分都催不動,這樣的事情只有她這個惡人來做,宋卿源心中分得清楚。

她能做到這個位置上,除了從小是東宮伴讀,是宋卿源的心腹,還因為她和宋卿源慢慢有了默契,他的批示再簡單,她都能看的懂,知曉他都想要做什麽,希望達到的結果,也知曉他的顧慮,明确他的意圖。

朝堂中的事,她習慣了從宋卿源的角度去看,所以能分清主次。再加上她時不時就會被罷官,更不像旁人那樣患得患失,反而有的放矢。

折子一個接一個看過來,許驕其實也看得明白,除卻梁城的事,朝中确實有一大摞的事情等着她去善後。

重要緊急,重要不緊急,緊急不重要,既不重要也不緊急……

許驕一個接一個折子分區。

到将近晌午的時候,差多看了一半左右,大監來了偏殿,“相爺,陛下請您去一趟,一道用膳。”

許驕才發現都臨近晌午了。

許驕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這才随了大監一道去。

大監其實看得明白,也旁觀者清,相爺能穩坐這個位置,除卻他自幼是天子伴讀,天子照料,更重要的是,相爺比旁人都更聰明,也更拼命,時常一做事就是一整日,她的時間近乎都用在朝中……

到了明和殿,惠公公已經将飯菜布好。

許驕上前,宋卿源看了她一眼,淡聲道,“你頭怎麽了?”

頭?許驕下意識伸手摸了摸額頭,忽然想起今晨起來磕青了。

“磕了。”許驕應聲。

大監和惠公公都伸脖子看了看,方才怎麽沒留意,陛下這麽一提,到也看得出來。

“磕哪兒了?”他的聲音清貴裏帶了溫和。

“床下。”許驕脫口而出。

“……”宋卿源瞥了她一眼,“磕得真別致。”

大監和惠公公都忍不住偷笑。

許驕惱火。

天子起身,靛青色的龍袍臨到身前,衣袖在她眼前拂過,指尖上的溫潤輕輕觸到她額頭一側的淤青處,“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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