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慕遲雖是家中獨子,但并未被爹娘慣壞,反而因為自幼無人與他相争,全然是泡在蜜罐裏長到這麽大,十八年來不曾見風霜、不曾見駭浪、亦不曾見識過半點勾心鬥角,生生養出一副天真溫馴的好脾氣。
他說“我忍不住”時,語調裏透着一絲對自己的氣惱,看向邬寧的眼神卻和他懷裏那只小白狗一樣,濕漉漉的,可憐巴巴的,仿佛明知不該,仍沒忍住偷吃了肉骨頭,害怕主人責備。
邬寧盯着他,也不知怎的,心裏忽然蹦出一句粗俗至極的髒話,而後站起身,略顯焦灼的在殿內踱步。
“陛下……”慕遲輕輕喚。
他這一開口,邬寧只覺空氣愈發稀薄,胸口憋悶,且一陣陣抽痛,不由在窗邊停下,很用力的深深呼吸。
邬寧強迫自己平靜,并壓下那股想要永遠留住慕遲的沖動。
慕遲的天真與溫馴,源于遂州貧瘠的山水。邬寧心知肚明,即便不被慕徐行所取代,他在這深宮內廷裏,也總有一日會被陰影覆蓋,那顆赤子之心不可能始終如一。
邬寧不願步入她父皇的後塵。
“你生氣了嗎……”
“沒有啊。”
邬寧轉過身,笑着走到軟塌旁,揉搓着慕遲細嫩的臉頰:“笨蛋,我老是陪着你,旁人豈不是要說你閑話了,昨晚宿在昭臺宮,不過應個景,為着堵住那些人的嘴罷了。”
她說:“小遲,這宮裏雖然有許多侍君,但我只喜歡你一個,明白嗎?”
慕遲飛快的眨了兩下眼,随即露出那兩枚仿佛盛着蜜漿的酒窩,朝邬寧甜甜地笑。
“小狗喜歡嗎?”
“喜歡!”
話音未落,慕遲臉上顯現出些許羞惱。
那日夜裏,他之所以輕輕咬了邬寧一口,就是因為邬寧将他喚作小狗:“你……”
“你什麽你,我說它。”邬寧忍着笑,捏了捏小白狗的前爪:“給它取個名字吧。”
“讓我取嗎?”
“既是送你的,自然你取。”
慕遲低下頭,捧着小白狗的小腦袋瓜仔細端詳了半晌,擡眼對邬寧道:“就叫它小白好不好?”
小白和小黑應當是一對。
可惜小黑活不過深秋。
邬寧心裏又泛起澀澀的酸楚,她此刻很能體會慕遲所說的“不舒服”,真是半點都不作假:“嗯。”
剛得了名字的小白在慕遲懷裏哼唧唧的叫喚,還用那剛長齊整的小乳牙啃噬慕遲的手指。
“它是不是餓了?”
“興許吧,荷露,禦獸坊的羊奶送來了沒?”
剛滿月的小狗兩個時辰不吃東西都是要餓的,宮人早已備好羊奶和肉糜,裝了滿滿一小碗,呈到慕遲跟前。
不用慕遲費心,小白自己就拱着鼻子尋摸過去了,先試探着舔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品出了滋味,小黑眼珠亮晶晶的,一頭紮進碗裏,仿佛進入極樂世界。那力氣,別提有多大,慕遲碗都快端不住了,忙不疊地說:“慢點慢點……”
……
邬寧在昭臺宮宿了一晚,打破了坊間的流言蜚語。可侍寝的不是瓊華宮沈侍君,也不是豐明宮朱侍君,偏偏是一個靠岳丈上位,在京中毫無根基亦無黨系的六品武将之子——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楊侍應。
于燕柏而言,邬寧早在宮外見過楊晟,此舉很符合情理,可在保皇黨和藩王黨看來,這事實在蹊跷,不禁讓人懷疑邬寧是不是故意為之。
但自邬寧登基以來,十分倚重燕氏一族,不僅不理會政務,連相府的小朝廷也從不過問,頂多是憑着一時興起提拔某個官員或貶谪某個官員,也都是無傷大雅的,不像能有這份謀劃。
即便各方勢力心存疑慮,卻仍不敢妄動,決議再觀望觀望。
邬寧很給他們面子,就只在雲歸樓和昭臺宮兩頭跑,對其他侍君堪稱視若無睹。
轉眼十月中旬。
戰無不勝的小黑死在了立冬這一日。
這原本是一件很值得悲傷的事。
原本……
慕遲從前幾日開始,像是預感到小黑大限将至,每每晨起不等穿戴整齊就跑去看小黑,立冬這日清早也一樣。
邬寧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曉得是慕遲,睡眼惺忪道:“早晚有點冷了,你把衣裳穿好呀。”
慕遲給她蓋嚴實被子,很聽話的披上外袍。
邬寧翻身,正準備再睡一個小小的回籠覺,偏殿那邊就傳來了噩耗:“小黑——”
得知小黑死了,邬寧不是不難過,畢竟她這三個月以來經常和慕遲趴在塌上逗那只小蛐蛐,都逗出感情了。
但不至于難過成慕遲那樣。
見小黑沒了生息,慕遲抱着銅絲籠子狠狠傷心了一場,早膳也不吃,跟他說話也不理,小白湊過去舔他,他直接把頭扭到了一邊。
邬寧知道在慕遲心裏小黑就是他的半個兒子,小黑這一死,他也算黑發人送黑殼蟲了,本想設法安慰安慰慕遲,趕巧今日幾個欽差大臣回京述職,她需去見上一見,便在離開前匆匆扔下一句:“蟲死不能複生,還是讓小黑盡快入土為安的好。”
慕遲這才有了反應,神情肅穆的點了點頭:“我會的。”
邬寧看他那樣子,感覺不太對勁,只因欽差大臣已然入宮,延和殿那邊催得緊,所以沒來得及深想。
待她晌午回雲歸樓時,見案幾上擺着齊齊整整的小壽衣、小棺材、小墓碑,結結實實的震驚了。
“這……哪來的?”
徐山讪讪一笑:“壽衣是丹琴一早趕出來的,棺材和墓碑是找楊侍應給做的。”
邬寧将那小墓碑提起來,見上頭仔仔細細的刻着“慕小黑之墓”“生辰不祥”“故于長樂元年十月十四”等字樣,忍不住笑出聲:“楊晟?太陽打西邊出來的,他給你們做這些玩意?”
楊晟的冷僻孤傲與那一手精湛的木匠活在宮裏都非常出名,宮人們起先見他冷着臉不搭理邬寧,還暗暗為其捏一把汗,如今已習以為常。
“那個,楊侍應挺熱心的……”
“是你家少爺一直纏着他,把他纏的不耐煩了吧,欸,你家少爺人呢?”
“……”
“說話啊。”
“在昭臺宮給小黑蓋墓室呢。”
棺材墓碑都有了,墓室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何是去昭臺宮?”
“少爺說……昭臺宮後頭風水好。”
邬寧心想,風水好不好另說,楊晟脾氣倒是很好,這要換做旁人,還不得跟慕遲你一拳我一腳的打一架,哪能把墓室建在人家的宮室裏啊。
況且,在皇城給一只夜鳴蟲大張旗鼓辦喪事,本身就有些不合禮數,此事若傳揚出去,必要給慕遲惹來麻煩,否則徐山也不會這般忐忑不安,每開一次口就偷瞄邬寧一眼,打量她有沒有動怒。
連徐山都覺得,自家少爺近來有點恃寵而驕了。
但說到底,不能單怨慕遲,邬寧對他的确太過放縱,日積月累下來,慕遲已經對這深宮失去了敬畏之心。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徐山沒有被帝王這份超乎尋常的寵愛蒙蔽雙眼,他在旁看着,偶爾會為慕遲感到深深的憂慮,很怕他觸碰到邬寧的底線,又或哪一日邬寧忽然厭棄了他。
到那時……徐山簡直不敢想後果。
“這小棺材做得還挺像模像樣,楊晟倒真用了心思。”
徐山并不曉得邬寧和楊晟之間只是逢場作戲,以為那楊侍應也在邬寧心裏占有一席之地,樂得為自家少爺結交一個人脈,萬一哪日慕遲失寵了,說不準楊晟還可以幫扶一把,因此毫不吝啬的在邬寧跟前為楊晟美言:“楊侍應面上瞧着是冷了些,可心腸卻是極好的。”
邬寧挑眉:“你同楊晟很熟?”
徐山笑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家少爺聽說楊侍應刻的木雕栩栩如生,早偷偷的去看好幾回了,楊侍應雖不理他,但也不攔着他,每回他去,楊侍應還會把自己刻到一半的木雕拿出來,當着他的面刻,知道他喜歡看啊。”
慕遲心思簡單,而宮裏除楊晟之外的幾個侍君無不暗藏鬼胎,總是另有所圖的和慕遲套近乎,邬寧不希望慕遲和那些人攪和到一塊,特地囑咐過,不要與旁的侍君來往。
沒想到慕遲竟背着她和楊晟勾搭上了。
邬寧無奈的搖搖頭:“怪不得,我說呢,沒點交情誰能幫他辦這喪事。走吧,去瞧瞧小黑的墓室蓋成什麽樣了。”
徐山聞言,忙收拾起案幾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跟了上去。
昭臺宮後原是一片假山林立的園子,自楊晟住進來,就把花草拔除了,種了一塊小菜地,如今蔬果過季,只剩光禿禿的荒田,因此邬寧一眼就瞧見了慕遲。
他撸胳膊挽袖子,灰頭土臉的半跪在香樟樹底下,正神情凝重的往土坑裏擺青石磚,那深思熟慮的模樣,好像在擔心磚擺的不規整,小黑的墓室會漏雨。
而楊晟站在樹旁,雙臂抱懷,居高臨下的看着他,時不時指點一句:“你把上面封死了,棺材怎麽放進去。”
慕遲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說:“對啊。”
邬寧不禁笑了一聲,剛要過去,面前忽閃過幾道殘影,是小白和楊晟那兩只貍花貓。
小白不知道怎麽得罪了兩只貍花貓,正被一左一右的圍追堵截,宮人們都知道小白眼下比那只鴨子更金貴,生怕貍花貓賞它一頓九陰白骨爪,火急火燎的在後頭追,試圖把小白從魔爪之下解救出來。
園子裏貓飛狗跳,亂作一團,邬寧在廊下站了好一會,愣是沒人察覺。
作者有話說: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又難忘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