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邬寧死在長樂八年,那年她滿打滿算才二十五歲,稱不上老,也實在不年輕了,将要傾覆的王朝,時刻懸在頭頂的屠刀,以及那些意圖吞噬她的豺狼虎豹,如同千斤重的巨石一層層壓着她,人未老,心血卻日漸枯竭了。
倦怠的靈魂歸于十七歲的身體裏,雖重拾了闊別已久的精神和力氣,偶爾也能抛開世間紛雜,簡簡單單的快樂一場,但她終究做不回十七歲的邬寧。
看着日頭底下如此熱鬧的一幕,邬寧感受到一種單純的滿足,同時又有一絲凄然。
慕遲把小白抱到懷裏,吓唬跑楊晟的貓,終于瞧見遠處的邬寧:“欸!陛下!”他叫陛下的口吻簡直像喚邬寧的名字。
邬寧走過去,掃了眼土坑裏的墓室,而後伸手接過小白:“你忙你的,我帶它去殿裏喝口水。”
“嗯。”慕遲用手背蹭了蹭額角的汗:“一會我們去找你!”
不知道慕遲怎麽想的,竟将自己和楊晟歸攏到“我們”這一堆。邬寧啞然失笑,抱着小白轉身走了,畢竟,以她的身份不太适合參加小黑的葬禮。
小黑的葬禮不算簡陋,也沒多隆重,該置備的東西置備齊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生前戰功赫赫的夜鳴蟲便以入土為安,結束了它這短暫而又輝煌的一生。
慕遲在外頭撣淨身上的塵土,又用濕帕子抹了一把臉,方才走進來,或許是認為小黑來世能投個好胎,他心情較比清早明朗很多:“陛下,你怎麽到這來了?事都辦完啦?”
邬寧說:“我還想問你,你懂風水?昭臺宮為何就風水好?”
慕遲坐到她對面的藤編的搖椅上,一晃一晃地答:“我不懂風水,也是聽宮裏人說的。”
“誰?”
“忘記了,反正我聽過。”
慕遲那晃來晃去的樣子,看着有點吊兒郎當,倒還真不是敷衍邬寧,他一向不記事慣了,換做旁人,從誰嘴裏聽見的傳言,又是幾時聽見的,必定記得真真切切,偏他,只要進到耳朵裏,馬上把來源忘得幹幹淨淨。
至于昭臺宮風水好的傳言,不用想,準是宮人們的閑時閑話,因慕遲得寵,無非仰仗着他漂亮的容貌和讨喜的性情,楊晟的得寵則有些沒依據,宮人們分析一番,只能歸根于昭臺宮的風水。
邬寧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問:“楊晟呢?”
“貓被宮婢吓得不知跑哪去了,他說要上禦花園找一找。”
“……你在人家宮裏給小黑辦喪事,不怕人家心裏惱你?”
“不會啊。”慕遲笑了笑說:“晟哥不在意這些。”
合着又認了個“大哥”,小遲,可真有你的。
不過,楊晟比慕遲年長一歲,慕遲也合該喚他一聲哥。
邬寧用指尖輕撫着小白的腦殼,沉默片刻,到底沒再多言,只道:“好了,回宮用午膳去吧,你早上都沒吃幾口,不餓嗎?”
“我都快餓過勁了。”慕遲試圖從藤椅上站起來,可那藤椅搖搖晃晃,他掙紮好幾下,愣是起不來,只得哭喪着臉,向邬寧伸出手:“陛下救命啊,快拉我一把。”
邬寧彎了彎眼睛,用力推了一把藤椅。
“欸——怎麽這樣啊!”
慕遲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任何人或事,皆非黑即白,他其實不太能分辨清楚似錦繁花之下隐藏的善惡,因沒人敢苛責他,更沒人敢約束他,很多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不知道自己的恣意妄行會引發什麽樣的後果。
如果慕遲當真要長長久久的生活在宮裏,邬寧一定會告訴他,這霖京城內有無數雙眼睛在時刻盯着他,一定會不厭其煩的教他如何立身處世,如何保護自己和徐山。
……
不出邬寧所料,慕遲在宮裏給夜鳴蟲大辦喪事果然傳到了一衆谏官耳朵裏。
望朝之日,不少谏官站出來彈劾慕遲。
“啓禀陛下,慕侍應身為宮中侍君,如此不顧身份體統,玩世不恭,着實有失天家威儀,依臣之見,應懲一戒百,以正宮規。”
“臣等複議——”
“陛下!臣等并非小題大做!自慕侍應入宮以來!屢屢觸犯宮規!惹得坊間議論紛紛!将宮廷秘辛當做茶餘飯後之談資!毫無敬畏之心!”
邬寧一眼看過去,底下這些谏官既有保皇黨、藩王黨,亦有燕氏門生,真是難得的統一口徑。
再觀燕賢,持笏而立,垂眸斂睫,不動聲色,顯然也早就看不慣慕遲了,只平時不好與邬寧直言,今日便順水推舟,要給邬寧一點警示。
邬寧覺得很煩。
她打心眼裏讨厭這些谏官,一個賽着一個的舍生忘死,生怕邬寧不動怒,最好邬寧氣急之下将他們拖出殿外一刀斬首,那時他們便可名垂千史,走向仕途巅峰了。
“朕宮裏的事,乃朕之家事,你們怎連這都要管?竟比鄉裏的長舌婦人還不如。”
邬寧不能殺谏官,卻可以罵谏官,一張嘴往往半點情面都不留,要多歹毒有多歹毒。
為首的谏官咬緊牙,漲紅着臉說:“天家乃萬民之表率,更應當以身作則,陛下——”
邬寧打斷他:“照你這意思,從今往後,晉朝女子皆要三君四侍,而男子則該足不出戶,謙卑自牧,修身養性才對,嗯?你說是不是?”
一衆谏官有些傻眼了。
邬寧素日在朝上翻來覆去就那兩句話,一句“燕宰輔以為如何”,一句“全憑燕宰輔做主”,怎麽今兒個還一反常态,能言善道起來了。
“若百姓都能以天家做表率,那朕讀的書,晉朝女子也要熟讀,君後的賢良大度,晉朝男子理應争先效仿。”邬寧笑眯眯的看向燕賢:“燕宰輔以為如何啊?”
“臣以為……”燕賢極少見的語塞了一瞬,不過他縱橫官場多年,倒不至于被邬寧三言兩語給為難住:“臣以為,陛下乃天命所授,九五之尊,是以,尋常女子不能與之相提并論。”頓了頓,又重歸正題:“況且今日所論乃宮中侍君之德行。”
邬寧撇撇嘴,往龍椅上一靠:“既然要議侍君德行,就別動不動拉大旗作虎皮,怎麽,拿百姓吓唬朕呢?你們若真一心為着百姓,前柳河那一片的青樓為何還夜夜笙歌?朕只要一提查封青樓,你們就跳出來橫攔豎擋,好啊,是朕礙着你們去尋歡作樂了,所以你們心有不甘,便來插手朕的家事,非要給朕找點別扭,讓朕向你們低頭,對不對?”
邬寧做了多年昏君,在處置政務上或許不成氣候,但帝王的威勢遠勝那些個仁德君主,她的一字一句,無不令群臣心顫。
滿朝文武紛紛跪地,連那些谏官也面露瑟縮。
谏官們之所以阻攔邬寧查封青樓,是打着怕激起民憤的旗號,于官員而言,為正義之理,可讓邬寧這麽一說,他們倒名不正言不順了,這會若被一刀斬首,真真無可辯駁,來日史冊豈不留個惡名。
“陛下明鑒!臣等絕無此意!”
“哼,有沒有你們自己心裏清楚,百姓賦稅養着你們,給你們一個個養的膘肥體壯,你們可好,拿百姓當刀子使!整日衣冠齊整的來上朝,一點正經事都不幹,朕要你們做什麽?嗯?來給朕添堵嗎!”邬寧一占理,就開始犯渾,依這架勢,再說幾句八成連谏院都要給廢除了。
要麽說少年天子是最可怕的,做事從來不計後果,全憑一時意氣,邬寧真把谏院廢除了,谏官甚至沒處找人說理去。
不行!不能讓局勢失控!
“陛,陛下一心為民,實乃天下百姓之福澤!”
“吾皇萬歲——”
邬寧稍稍坐直身,頗有些洋洋自得:“那麽,查封青樓是于百姓有益的好事,而非激起民憤的壞事喽?”
“自然!”
“行,那就……”邬寧巡視着殿內百官,将目光落到自己前陣子提拔的伯爵府世子身上:“你,陸愛卿,這事朕就交給你辦了,務必把霖京城的青樓瓦舍給朕趕盡殺絕,朕倒是要看看,有幾個不識好歹的,這些浪蕩之徒留着也是敗壞風氣,用不着跟他們手軟。”
霖京城叫得上名號的青樓,背後必定有權貴做靠山,查封青樓的差事看似會得罪不少權貴,可要辦好了,便是手握着聖上親賜的尚方寶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橫走京城,無人敢惹。
陸文晏身為伯爵府世子,卻為父所不喜,被妾室所出的庶子死死壓着一頭,空有抱負,無處施展,實實在在苦悶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曙光,巴不得能大展拳腳,當即感激涕零的接下了這把雙刃劍。
“臣陸文晏!定不負聖上所托!”
“若文武百官都如陸愛卿這般,朕就可安心了。”
邬寧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讓保皇黨和藩王黨不約而同地犯了嘀咕。
陸文晏此人,貴為世子,然不受重視,與他爹并非一條心,也稱不上燕氏黨羽,邬寧放着滿朝官員不理會,偏偏就選了他辦這樁差使。
保皇黨和藩王黨将家中精心教養的寶貝兒子送進宮,不就是為了讨邬寧歡心,從燕賢手裏奪權嗎,可入宮數月,幾個侍君見邬寧的次數屈指可數,什麽好處都沒撈着,反倒是藉藉無名的陸文晏,一舉拿下能威脅到諸多權貴的尚方寶劍。
啧啧啧。
看來這長樂女帝,沒他們想象中那般尊崇燕宰輔,若眼下對燕氏一族發難……
思及此處,有一多半人望而卻步。
燕氏畢竟在朝中根基太深,縱使邬寧有意攆燕賢下臺,一時也不敢明刀明槍的同他撕破臉,動起真章,還得看燕賢眼色行事,他們豈不白白做了炮灰?
雖是打了退堂鼓,但心裏都有了數。燕氏一族上百人在朝為官,只要盯緊了,不愁捉不到錯處,一樁樁一件件攢下來,攢到燕賢無可辯白,再重重給他一擊,叫他永世不能翻身!
燕賢此刻,本應當有些警覺,他也的确是為着邬寧今日在朝堂上的言行猛地一驚心。
可邬寧卻在散朝後将他留了下來。
“舅舅!你方才怎麽都不幫着我說話!”
“這……此事關乎君後,臣理應避嫌,不好妄言。”
“難不成,舅舅也覺得我太過寵愛慕遲了?”
燕賢稍作猶豫道:“正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陛下一味偏愛慕侍應,難免惹來旁人嫉恨,才會有今日之鬧劇。”
邬寧一聽這話,就很不客氣的坐在了椅子上:“那又如何,我就是喜歡慕遲,誰敢說他一句不是,便是跟我作對,舅舅瞧見沒,我今日可是舌戰群儒,把他們說的啞口無言呢!”
邬寧說到最後,簡直沾沾自喜,仿佛被這一丁點的勝果沖昏了頭腦。
燕賢的警覺之心逐漸淡了。
他想,邬寧是燕知鸾與邬承的女兒,自幼天資出衆,過目不忘,即便性情頑劣,可在這權力漩渦中沉浮多年,總歸耳濡目染了一些陰私,說邬寧愚蠢,絕不可能,高明?似乎還稱不上。
到底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免不得要喜歡男人,要不管不顧的愛一場。
今日那些谏官是觸碰到了她的逆鱗,她才會撿起青樓的事發作一通。
慕遲,不壞,沒野心,且金玉其外,留在宮裏也無關緊要。況且,邬寧喜歡他,比喜歡那幾個侍君要好。
燕賢放下了戒備。
戒備。
燕賢始終戒備邬寧。
其實燕賢對自己這個外甥女并沒有惡意,對皇位也沒有圖謀,他很願意邬寧做一輩子皇帝。
可誰都不能忘記,邬承是死在他們燕氏兄妹手中。
邬承或許不是一個好皇帝,不是一個好夫婿,可對邬寧而言,卻是毋庸置疑的好父親,邬寧為着邬承的死,連燕知鸾生前最後一面都沒有去見,毫不遮掩的怨恨。
現下雖一口一個舅舅的喚着他,但燕賢不能篤定邬寧心裏不恨他,他身後,是偌大的燕氏一族,燕賢不敢拿老老少少上千條性命做賭注。
他只能架空邬寧,把屬于帝王的權柄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直至下一任帝王繼位,過往的仇恨皆化為煙雲散去,到那時,他便可安心了。
……
邬寧為慕遲舌戰群儒這事,過了小半個月慕遲才從徐山口中聽到一點風聲。
當天夜裏就同邬寧認了錯。
“我,我真沒想到會鬧這麽大,對不起啊……”
“不怨你,是那些谏官沒事找茬。”
慕遲穿着月白寝衣,跪坐在床榻上,一雙細白的手撐着膝蓋,微微低着腦袋,因天冷了,但還不算冷,殿內火龍燒的不旺,他穿的又單薄,一張臉幾乎是雪白的,襯得嘴唇格外殷紅,那挺直的鼻梁,漆黑的眼珠,也被襯出幾分豔色。
邬寧心裏癢得厲害,便叫他湊近些。
慕遲很乖順的挪蹭了過去,仍是跪坐着。
邬寧抓起他的手,舉到跟前翻來覆去看了看:“欸,你手背上怎麽有個小紅點呀。”邬寧一使勁按壓,小紅點就沒了,一松手,小紅點就又回來了,甚至比剛剛更紅。
“好像是之前讓蚊子咬的。”慕遲說完,小聲問:“你真不怪我?”
“原也不算什麽事,徐山多嘴多舌的,非要告訴你。”
“小山是為我好,他讓我以後做事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後行,他還說,這事也怪他,他早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沒想到,後果這麽嚴重。”
慕遲在宮裏很受歡迎,不論宮婢還是內侍,都對他笑臉相迎,甚至以冷傲孤僻聞名的楊晟也将他當弟弟一般看待,突然得知自己被一衆谏官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彈劾,對慕遲而言,可真是和天塌下來沒兩樣。
邬寧笑笑:“笨蛋,你沒聽過那句話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你不給小黑辦喪事,他們也會找由頭彈劾你。”
慕遲緩慢的眨了一下眼睛,懵懵懂懂地問:“為什麽啊?”
“嗯……”邬寧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慕遲解釋,幹脆拉着他躺下來,摟着他的腰說:“還有兩個月就過年了,霖京城除夕夜可熱鬧呢,你想不想出宮去玩呀?”
慕遲已經學會了三思而後行,他是真“三思”:“這樣不好吧?不合規矩吧?除夕夜不是有宮宴?”
“宮宴最無趣了,大過年的,何苦紋絲不動在那枯坐兩個時辰,你只管提前兩日抱病,等到除夕夜,我找人送你出宮。”
“我自己嗎?”
“你可以帶着小山。”
慕遲搖搖頭:“我想同你一起守歲。”
邬寧略有些為難:“可……那幾日我都要宿在鳳雛宮,恐怕不能來看你。”
慕遲垂眸,沒說話,輕輕咬了一下邬寧的嘴巴。
“怎麽,你不高興?”
“沒不高興。”
慕遲抱緊她,深吸了口氣,溫聲說道:“我們以後日子還很長嘛,不在這一日兩日。”
邬寧胸口頓時像被人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幾欲落淚。
“是啊。”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我們以後日子,還很長,不在這一兩日。”
作者有話說:
可能大概,下章就要和小遲說再見了(如果我能日六的話)
PS:今天可是足足更了五千!離日六只有一步之遙了!我會努力的!再次感謝前天投潛水的金主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