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翌日是十一月初三,有早朝,邬寧正做夢呢,就被慕遲一把抱起來,挪到了殿外的暖塌上。
宮婢們忍着笑,七手八腳的給邬寧盥漱,臉一碰到水,邬寧不醒也得醒了。
“陛下。”荷露親自為她绾發,在她耳邊悄聲問:“今日可還用藥?”
“嗯。”邬寧應了一聲,看向坐在書案前的慕遲。
他正用濕帕子擦拭自己的寶貝羊拐骨,那幾塊羊拐骨是尚食司一連殺了半個月的羊,生給他湊出來的一副,各個大小相同,各個雪白無暇,要讓宮外那些蹲在街邊玩抓子的小姑娘看見,恐怕得眼饞死了。
“陛下你看!”慕遲擦完羊拐骨,忍不住向邬寧賣弄,他将五個“子”撒在書案上,從中撿了一個,高高抛起,随即手往書案上飛快一掃,把剩下的四個“子”全都攏在了掌心,而後從從容容地接住了方才抛起的“子”。
五塊羊拐骨重回手中,慕遲屏住呼吸,輕輕向上一颠,與此同時,手心立即翻成手背,那五塊羊拐骨竟齊整的落在了他手背上,一塊也沒掉下去。
“……”
“怎麽樣!厲不厲害!”
不得不承認,宮裏日子的确是挺枯燥的,小黑一死,慕遲更無從取樂,有時候就自己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看着頗為孤單可憐。
作為雲歸樓唯一的宮婢,丹琴要比丹書他們貼心些,總想着給慕遲找點趣事解解悶。
問題就在于,丹琴是個姑娘家,且自小入宮,見識有限,只會些小姑娘的玩意兒,慕遲呢,又不是什麽深沉的人,丹琴教慕遲抓子,一下就給他迷住了,是早也練,晚也練,終于練得出神入化,打敗天下無敵手。
邬寧覺得,慕遲若把這份不服輸的鬥志放在任何正經事上,用不上幾年便能名揚九州。
“厲害。”邬寧發自內心地說。
一來是無人能敵了,二來也沒有瓶頸可以自我突破,三來邬寧已然心悅誠服,慕遲對那副羊拐骨稍稍失了興趣,不過,仍是他的寶貝,他将羊拐骨整整齊齊的擺進一方花梨木鑲金絲的妝匣盒裏,然後“咔噠”一聲上了把将軍鎖。
哎。
這若是有個賊溜進雲歸樓,看到那把大鎖,準以為妝匣盒裏都是價值連城的金玉,冒死偷走,帶回家一看,八成都能氣昏過去。
誰能想到裏面會是銅絲罩、羊拐骨、銀哨子,夜鳴蟲木雕,最值錢的莫過于那十幾顆琉璃珠。
……
十一月末的一場大雪過後,邬寧決定給慕遲升位分。
起因便是這場大雪。
遂州那地界是從來見不着雪的,冬日裏幹巴巴的冷,宮裏的白雪紅梅于慕遲和徐山而言無異于人間仙境,倆人在雲歸樓堆了一晌午雪人,把手和臉都凍得通紅,還沒玩夠,又跑去禦花園。
而這一下雪,燕榆也想念起尚食司的羊肉鍋子了,讓人遞了個口信,便趕在晌午前入宮來找邬寧和燕柏吃羊肉鍋子。
偏巧,涼州鬧匪患,鬧得太大了,遮掩不住了,涼州一義士獨自趕赴京城,到監察院狀告涼州知府,稱知府在其位而不謀其事,只顧頭頂烏紗帽,視數萬百姓為刍狗,任由上千匪寇在涼州境內燒殺搶掠。
監察院得知後,立即派人去請示燕宰輔。
甭管知府如何,若涼州真有匪患,定要先平此亂,讓百姓能過個安生的年節,而平亂免不得要出兵,饒是燕賢有監國之權,也不敢妄動朝廷的一兵一卒,遂快馬加鞭的入宮禀明邬寧。
這就讓燕榆撲了個空。
燕榆不甘白跑一趟,苦等着又太無聊,思來想去,擡腳奔向了瓊華宮。
燕榆和沈應乃幼時玩伴,在沈應入宮前,他倆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交情,入夏那會宮中大選,燕榆特意到太師府問沈應,你爹有沒有買通宮人?用不用我到陛下跟前幫你打個招呼?
在燕榆看來,他們這一班的權貴子弟都是不願意做侍君的,失了自由不說,當今君後可是燕榆的嫡親兄長啊,那要依着尋常輩分,他們和邬寧相當于嫂子和小叔子的關系!
可沈應卻說,他願意入宮,想入宮。
這可把燕榆給氣壞了,跳着腳,指着沈應的鼻子,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沈應仍是冥頑不靈,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
燕榆更火大,當即與沈應割袍斷義,拂袖而去。
不過,到底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交情,一晃好幾個月,沈應在宮裏不得寵,燕榆也漸漸消了氣,冒出點重歸于好的念頭。
燕柏和邬寧都不得空,正給了他去找沈應的臺階。
沈應當然舍不得與多年的好兄弟分道揚镳,見燕榆來找他,不由喜出望外,任憑燕榆再怎麽冷嘲熱諷、陰陽怪氣,不給好臉色,沈應都全盤接受,做足了低聲下氣的姿态。
這燕榆本就有意與沈應冰釋前嫌,自然不會得理不饒人,何況沈應在宮裏日子是真的不太好過,燕榆難免有些憐憫,小哥倆很快就又如從前那般和睦融洽了。
因有話要說,宮人在旁諸多不便,沈應就随燕榆去逛禦花園,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慕遲和徐山。
燕榆雖不理朝中之事,但後宮關乎燕柏,偶爾也探聽一二,知道自慕遲入了宮以後,邬寧一心都撲在他身上,有時候散了朝,燕柏來找邬寧,邬寧也是敷衍幾句就趕去雲歸樓陪慕遲用午膳,實實在在的冷落了燕柏,燕榆為兄長不平,心裏早對慕遲懷有很大偏見,眼下見了正主,如何能不發難。
“喂!你們倆是哪個宮的!沒長眼睛嗎!見了人不知道行禮!”燕榆從小出入內廷,說是在燕知鸾身邊長大的絲毫不為過,宮裏的手段他了若指掌,一句話就拿住了慕遲的錯處。
慕遲平日遇到沈應和朱晨兩個侍君的幾率微乎其微,就算遇上了,多是與邬寧同行,不需行禮,而今被燕榆責問,才忽然想起來自己的位分低一截,心知理虧,便撣掉身上的雪,向沈應拱手施禮:“見過沈侍君。”
沈應自然也是看不慣慕遲的,巴不得慕遲能受點苦頭,可他曉得,這是邬寧的心尖肉,任誰都得罪不起,有心思勸說燕榆,又怕适得其反,猶豫半晌,對慕遲道:“好好的雪景都讓你們給毀了,別在這礙眼,還不回宮去。”
沈應是一心為燕榆着想,他說這一句話不要緊,想來慕遲也不會去找邬寧哭訴,可若燕榆把事情鬧大,傳到邬寧耳朵裏,便不好收場了。
燕榆并沒有體會到沈應的良苦用心:“不許走!入宮這麽些日子了,一點規矩都不懂,哼,你就在這雪裏跪兩個時辰,反省反省。”
徐山看出燕榆是在故意刁難,雖不願惹事,但更不願旁人欺負到慕遲的頭上,就問:“閣下哪位啊?憑什麽在宮裏指手畫腳?”
“你說我哪位?我表姐是聖上,我兄長是君後,我爹是燕宰輔,我是永安公爵府的世子。”
也不怪燕榆行事霸道,天底下沒人比他後臺更硬了,燕知鸾在世那會,他就和宮裏的皇子沒兩樣。
徐山聞言,面露愁容。
徐山沒見過燕榆,卻知曉邬寧和舅舅家的表弟非要要好,那會燕榆過生辰,邬寧還特地出宮去舅舅家住了一夜,況且,燕君後在宮裏說一不二,得罪了他的親弟弟,總歸是不妥。
可……天這麽冷,在雪地裏跪上兩個時辰,真是能要人命了。
徐山正絞盡腦汁的想對策,一旁的慕遲已然默不作聲的跪了下去。
“少爺——”
慕遲抿着唇,繃着兩枚酒窩,也委屈的不得了,但他更不想讓邬寧為難,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跪就跪吧。”
徐山無法,只好一同罰跪。
燕榆治住了慕遲,心情極好,然而沈應卻暗暗為他捏把汗。
“世子,這若是讓陛下知曉了,恐怕……”
“恐怕什麽?難不成我表姐還會為着區區一個侍應殺了我?”
“那也……”沈應咬咬牙,說了狠話:“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燕榆恨鐵不成鋼的看着沈應:“沈小四,你就這麽怕那個慕遲?”
“我哪裏是怕慕遲,陛下前些日子剛為他在朝堂上怒斥了一衆谏官,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要惹這麻煩。”沈應想了想道:“不行,真不行,你先回延和殿等着陛下吧,我去讓他起來。”
燕榆拽住沈應的袖口:“瞧你這畏首畏尾的樣子,放心,有什麽事我一個人擔着,絕不會牽連到你。”
沈應長嘆了口氣:“你一個人都未必擔得住,陛下保不齊還會遷怒君後,以為是君後調唆你來為難慕遲的,你總不會想讓君後背這個黑鍋吧?”
“沈小四,你是太高估慕遲了,還是太低估我兄長了,我還真就不信那個邪,大不了,他跪多久,我跪多久,我今日非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燕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沈應徹底沒轍了,只盼着邬寧能顧念君後和燕宰輔的面子,對燕榆高擡貴手。
邬寧對慕遲的寵愛是衆所周知的,有宮人瞧見慕遲在雪地裏罰跪,當真大驚失色,還以為慕遲失寵了,一打聽才知道是燕榆的手筆。
一則慕遲人緣不錯,二則想借此機會在邬寧跟前讨個好,很快有宮人趕去延和殿給邬寧報信。
彼時邬寧正與燕柏燕賢等幾個大臣商議出兵平亂的事宜,守在殿外的燕柏身邊的陳總管。
陳總管能爬到這個位置,全靠燕柏提攜,自然和燕榆一樣看不慣慕遲,且他并不覺得邬寧會為了慕遲把青梅竹馬的燕榆怎麽樣,于是說:“你個沒眼色的東西,這殿內皆是朝廷重臣,你想陛下為後宮一個侍君,把朝廷重臣和天下百姓抛到一邊去嗎。”
但凡混跡官場的,都擅長拉大旗作虎皮這一套,來報信的不過一個小小內侍,如何擔得起這罪名,只好縮着脖子在殿外等着。
足足半個時辰,邬寧才從延和殿內出來。
好嘛,不等內侍報信,陳總管先着急忙慌的走上前去了:“陛下,陛下,出事了。”
邬寧皺起眉頭:“又出什麽事了,還有完沒完。”
陳總管只道:“表少爺今日入宮,不見陛下和君後,便去瓊華宮尋沈侍君逛禦花園,偏巧碰上了慕侍應,陛下知道的,表少爺和沈侍君自幼要好,這慕侍應不知怎麽沖撞了沈侍君,表少爺一時看不過,就……”
邬寧眉頭皺得更深:“就怎樣?打起來了?”
“那倒沒有,表少爺命慕侍應在禦花園罰跪來着。”
停了一晌午的雪,不知何時又下起來,搓綿扯絮一般落入皇城。
邬寧腳踩着厚厚一層雪,一邊往禦花園趕一邊咒罵陳總管:“你這老東西,跟朕耍哪門子心眼,你不能進去知會朕,還不能去管一管燕榆,就你也配做內廷總管!趁早給朕滾蛋!”
陳總管心裏咯噔一下。
從前他說什麽,邬寧都是不會多想,怎麽一遇上和慕遲有關的事,這腦筋就忽然活泛了呢。
為了保住自己,陳總管倒不能再護着燕榆,把黑鍋往沈應身上推了:“陛下明鑒,老奴連骨頭帶肉才幾斤幾兩,哪裏能管得住表少爺啊。”
邬寧瞪了他一眼:“你少來這套,你等着,等朕同燕榆算完賬,過會再找你算賬。”
陳總管一聽這話,趕緊讓跟在後面的內侍去請燕柏。
邬寧到禦花園時,慕遲還在雪裏跪着。他身上那件墨絨大氅已然被雪色覆蓋,眼睫挂着晶瑩剔透的冰霜,面色亦是觸目驚心的冷白,唯有耳朵,紅若滴血。
邬寧真是又氣又心痛,也顧不得找燕榆算賬了,匆匆上前撥掉慕遲發頂的積雪:“你傻啊,讓你跪你就跪!”
慕遲擡眸,握住她溫熱的手,極為緩慢的站起了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而且,是我有錯在先。”說完,又回過頭去攙扶徐山。
徐山已經凍麻木了,說不出話,不然他一定要向邬寧狠狠告一狀。
慕遲拍掉徐山身上的雪,又搓了搓他的臉,略帶着些許笑意地說:“輸了吧,就說你比不過我。”
慕遲在徐山面前,很多時候都像個被需要保護的孩子。
可若真遇到什麽事,慕遲仿佛會在一瞬間長大,像哥哥照顧弟弟一樣照顧徐山,若非是他,徐山早在剛入京那會就病死了。
邬寧深吸了口氣:“你們倆回去,多喝些姜湯,再讓禦醫開幾服驅寒的湯藥,這件事,我會弄清楚,還你們一個公道的。”
“別。”慕遲難得嚴肅:“我不需要公道。”
邬寧心裏清楚,慕遲忍氣吞聲,委屈求全,是為了不遭人诟病,能安安穩穩,長長久久的待在她身邊。
那個簡單快樂的小遲,漸漸明白該如何在宮裏生存了。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今天本來打算一口氣寫完的,結果吃壞東西了,從中午一直惡心到現在,才寫了四千,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