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十一·續·折十五
百夷王先行一步找到了皇帝。今日陛下不上朝,和丞相在臨正殿內商量怎樣處理陳安安和陳季平。
他突然的闖入,顯然是驚擾到了兩人。我在殿內也可聽見皇帝的喝斥聲,以及刀劍相接聲。我扭頭,雲陽一臉擔憂。搖搖頭,安慰她,“安心吧,陛下同是劍術精湛之人,傷不到哪去。”她不解的歪頭看我,神色稍緩。
我略一揚頭,示意她先進去,而後才跟了入殿。
舞臺搭好了,接下來是演戲的時間。
殿內百夷王與東璃王纏鬥的身影難舍難分,明黃與玄銀兩色交錯,迸裂出難以承受的殺氣。顧驚鴻見到我們,先是一愣。既而發現了我懷中的孩子,怒氣值忽然具象化出現在他頭頂之上,數值已達+Max。
“林白!”顧驚鴻後槽牙磨的咯吱響,“是你!”
我亮出袖中的匕首,退後兩步,對準懷中的孩子,“不錯,是我。百夷王,您若想救我三哥,便快住手!陛下,您妹妹在我手中!”纏鬥的兩人在激蕩不絕的丁丁當當聲中分開,立定。百夷王持劍盯着我,使我看清了他的相貌,高鼻深目,寬額碧眼。身上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味道與大哥類似,是只有經歷過戰場殺過人的人才有的。眼神陰贽,氣勢外放,他盯着我,仿佛一頭雄獅盯着獵物。我沉下心道,“大王,還請您不要着急動手,先讓我處理點事情可以嗎?陳季平是我三哥,若您是為他而來,便麻煩您站過來一點。”百夷王握着出鞘的寶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揚書,然後站了過來。他仔細将我打量一番,道,“本王聽說過你。”他是用東璃的官話說的,字正腔圓,尾音些微拖長,是三哥的特征。
“看來三哥确與你關系不淺。”
“陳季平乃本王的王後!”百夷王傲然回答。轉眼憤恨的對着白揚書,“枉你們東璃稱禮儀之邦,兩國相交竟然扣押他國王後!耍這種手段,不若與本王陳兵百萬,對陣沙場,本王與你戰個痛快!”
我忍住內心的驚訝:卧槽!三哥竟然是王後!竟然是王後!是王後!王後!三哥,說好的直男呢!說好的舉案齊眉呢!
心頭YY之火泛起,我趕緊滅了它,思考着下一步。
“百夷王,請莫動怒。我也是為此事而來,所以先讓我解決可好?”我安慰道,“我保證讓他們還回三哥。”
“……好。你是季平喜歡的妹妹,也就是本王的妹妹!本王暫且讓你解決,季平若是好好的,一切皆休;若是傷着一根寒毛,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我內牛滿面:就這樣多個了大王哥哥……好便宜啊……
我揚起匕首,對着顧驚鴻,“顧驚鴻,兩個選擇,要麽孩子,要麽三哥和安安。你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
“林、白!”顧驚鴻此刻全然失了風度。我在相府十多年,深知他最讨厭別人威脅他,逼迫他。然而這樣的事,白揚書做的卻是理所當然。一次又一次,即便是逼的狠了,他也是無奈的嘆氣而已。只肯容忍一人無限度的踩底限,想來是愛到深處,卻情不自知罷了。
“丞相不用喊的那麽大聲,妾聽的到。我明白在你們男人心中,江山社稷永遠是第一位的。可現在我偏要試試。顧驚鴻,你是要這個孩子,還是要那兩個算不得多重要的人!”我直視他的目光,與他抗衡,“我可對自己殘忍,自然能對他人殘忍。別指着我良心發現,小孩子出生就是為了死亡。你若不在乎,我不介意幫這孩子一程。”
“等等!”雲陽撲過來,卻被百夷王攔住。她神色凄惶,“你……你說過,見着了皇兄和夫君,會把孩子還給我的!你說過的,說到做到啊……”
“我說過。但我沒說,還你的孩子,是生還是死。”
“你騙我!”雲陽尖聲叫道,完全不顧形象的向我撲過來,“你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
女子過于尖利的聲音在耳邊盤桓,我深知自己的行為太過下三濫,可若沒有這個護身符,我根本毫無勝算!冷下臉,我把刀尖對準了孩子的心髒,“要孩子還是放人,我沒有太多的時間等你們商量好!”
雲陽是個好母親,于是她哭着把希望寄托于自己兩個最親的親人身上,“夫君……皇兄……我要孩子……他還那麽小,還不懂事呢……你們救救他吧……”
白揚書攥着的拳頭收了又放,放了又收,而後大聲道,“來人!把安妃和陳季平帶上殿來!”
我低頭看看孩子,說,“我就在這兒等着。”
寬廣的大殿裏忽然沉默了下來,死一樣的安靜。詭異的空氣在四周流動,明明非常非常的不和諧,卻誰也沒有試圖打破。就像我和顧驚鴻之間的關系,明明從最初開始的時候就很不和諧,卻一直自欺欺人的持續着。以為能保持那種狀态到永遠,卻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不過,很快就要結束了。
我回頭,雲陽捂着嘴,眼睛直直盯在孩子身上,淚水一行接一行,整個人顯得楚楚可憐,使人心生不忍。
殿外厚重鐵甲碰撞聲越來越大,我松口氣,柔聲道,“他們放了人,我便把孩子還你,好好的還給你。”
一隊禁軍走進來,後頭跟着安安。安安明顯瘦了許多,臉頰凹陷且不複紅潤,雙手被鐵鏈铐着,鐵鏈邊的皮膚上有深紅色的痕跡。她原本個子就高,衣服穿在身上卻像穿在了一根細長的竹竿上。人林姑娘瘦若翠竹尚能有高傲潔麗之美,她看來看去也只剩個骷髅的陰森,放到醫學院的講堂上,不用拿道具都能對着細數身上有多少根肋骨,骨節聯結處像什麽樣子,心肺位置等等。
然而她縱有諸般的不好,那雙眼睛仍是清亮的,熠熠生光。
我望着她,恍若隔世。
官兵除去她手上的鐵鏈,她甩了甩手,走到我身邊,握住了我握匕首的手。她手指青白,骨節分明,掌心冰涼,是一只标準的死人手。那涼意滲進皮膚,冷的我直打哆嗦,心髒一陣收縮。可縮着縮着,反倒熱了起來。大冷天裏握着雪團十分鐘,寒氣浸入骨髓,然不過多久熱氣随之而來,那種冰火交融的溫度也是如此的令人痛苦。
安安逗逗孩子,咧着嘴問百夷王,“你就是百夷王?”
百夷王挺起胸脯,“本王就是!有何貴幹?”
“無事無事。”
安安兀自嬉笑間,三哥也被帶了上來。不同于安安,三哥看着倒挺好,只身體虛弱,需人攙扶。那攙扶的人撤了力道之後,三哥竟然直接癱軟在地,久久不得站立。百夷王甫一見到他就迅速走上前,摟着腰将他扣在懷裏。
安安“啧啧”兩聲,在我耳邊小聲說,“白揚書對三哥下了重手,你別看三哥表面好好的,裏面說不定都爛了!”
我渾身一震,連忙走近,抓住三哥衣袖,“三哥……我是阿白……”
三哥疲憊的沖我笑了笑,殊不知那笑容變形扭曲的厲害,“我很好,阿白。”他的目光落在我懷中的孩子上,“這個孩子?”
我放開衣袖,摸摸孩子細嫩的臉,走到雲陽面前,遞給她,“你的孩子。”
她立刻接過孩子,把孩子緊緊的抱在懷裏。失而複得的喜悅和作為母親的慈愛交織在一起,她由是顯得格外美麗,讓我看了很是羨慕。
顧驚鴻和白揚書眼見孩子回到雲陽的懷抱,暫松了一口氣。沒有了籌碼在身上,我知白揚書定是無所顧忌了。
“來人,将這一幹人拿下!”白揚書高聲斥喝,面色陰沉。
我冷笑一聲,拔下頭上的簪子,“白揚書,你莫不是以為我就這點手段吧!”簪子一頭已被我磨的鋒利。我擡頭看一眼安安,小聲道,“對不起。”然後将細長的簪子送進安安的心窩。這一動作我練了不知多少次,心口上已不知留下多少疤痕,利物入肉所受的阻力和流出的血量清楚的告訴我,我的努力并沒有白費。這一刺,避開了安安的大動脈,只算皮外傷,不傷根本。
衆人皆愣住了,尤其是白揚書和顧驚鴻,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下一秒,安安捂着胸口靠到我身上,顧驚鴻同樣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子誠!”白揚書慌忙扶起他,只瞧的見他滿臉的疼痛難忍,額上的汗珠一顆接一顆沁出來。白揚書扶着他,沖我吼道,“怎麽回事?你做了什麽?”
禁衛軍推門而入,我凝視他,他回頭道,“都給朕出去!沒朕的命令不準進來!”禁衛軍沉默地離開,順手帶上門。
我瞥一眼殿外黑壓壓的鐵甲禁軍,扶住安安。安安勉強能支撐的立着,臉色雖然剎白,神色卻頗輕松。她長籲一口氣,“我……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我握住她的手,笑道,“你不會死的,安安。”我轉頭對白揚書說,“你看到了,顧驚鴻的反應與安安一樣。他倆中的是‘連心蠱’,死一成雙。這種蠱一旦種下,無藥可解,除非其中一人死去,另一人才會死。陛下,我先前給了丞相一道選擇題,現在輪到你了。陳安安和顧驚鴻,您選擇誰?”
“林、白!”白揚書咬牙切齒的喊道。我今天第二次聽到挾着無窮憤恨的語調喚我的名字,話語裏的感情過于強烈,沖擊到我的神經。“朕當真是小瞧了你!”
“好說。”
顧驚鴻咳了兩聲,艱難的開口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給我下的蠱?”
“三哥訪我的那晚,你在我房裏喝了一杯茶。茶裏就放着‘連心蠱’。”
“我是……我是氣狠了,忘了……不能動你房裏的東西……”
“對啊。我房裏稀奇古怪的東西一堆,你一動我便再也找不着了。所以我一直說,不要動我房裏的東西,會有危險。”
“這個……怪我……”顧驚鴻喘着氣,繼續,“可是安妃娘娘,怎麽中的蠱?……是陳季平?”
安安在一邊嘿嘿笑道,“這個我回答好了。”她看向白揚書,目光懇切真誠,“說是三哥,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無憂,你要怪就去怪容妃好了。說真的,三哥在我夜宵裏下蠱的時候,被容妃看到了。本來梓桃還拿錯了碗,要端給我無蠱的,是容妃乘梓桃不注意将有蠱的那碗換給了我……這樣的陰差陽錯,只能說是天意了。”
三哥倚在百夷王懷中,接口問,“若當時容妃不曾看到,你那小丫環依舊拿錯,現在該如何?”
“一定會到安安那裏的。”我回道,“無論中間經歷怎樣的曲折,‘連心蠱’一定會被安安吞下,顧驚鴻的命也一定會和安安的命連在一起。”我和安安相視一笑,“這是游戲确定好的過程。”
“嗯?”
“命中注定。”
白揚書抱着顧驚鴻,粗啞着聲音低喝,“你算盡機關,究竟想幹什麽?為陳家報仇?要報仇沖着朕來就好,何必牽連無辜?朕才是做決定的那人,與旁人無關!”
我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我站對了西皮,憂的是國家的皇帝成了情聖,國運堪憂啊……
“人死不得複生,我報仇能得到什麽?縱使我此刻報了仇,殺了你,得一時心寬。之後東璃無主,必将大亂,無數冤魂又得攤到我頭上,冤冤相報何時了啊……”我搖搖頭,開啓嘴炮模式,“我不會報仇,可也不想看你、你們好過。連心蠱,多好的東西,對不對?只要安安和驚鴻的命連在一起,你哪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奈何不了我們一根汗毛!既保自己性命無虞,又能惡心到你們,何樂而不為?”
白揚書和顧驚鴻臉色刷的慘白,不見血色。顧驚鴻穩穩心神,突然笑道,“的确是兩全其美的方法……可若我自己求死呢?”他忽的拔出藏于身上的麗影劍橫在脖子上,“林白,我平生最恨別人威脅我!”
他說完就勢要抹脖子,麗影劍劍鋒銳利,不用太大力氣,血便順着白皙潔淨的脖子流下來。可他沒有死成。白揚書離他最近,他手臂用力之時白揚書已然抓住他胳膊制止了他。麗影劍丁當掉在地上,流出的血滴到衣衫前襟上,月色緞面上多出幾點鮮紅,像極了冬日裏的紅梅,豔麗絕倫。白揚書将他困在懷裏,久久不肯放手。顧驚鴻緊了緊放在他胸前的手,聲音迷茫,“……為什麽?”
白揚書攬着他,柔聲勸慰,眼神卻緊盯着我。我冷眼旁觀,僵着面皮。安安倒是挺興奮,瞄一眼白揚書和顧驚鴻,再瞄一眼三哥和百夷王,捂着嘴竊喜。
反派大BOSS嘛,哪能這麽快就退場?
我冷笑,“顧丞相,原來你也不過如此!我一女子尚能忍耐十多年,将你二人算計入圈套;你一頂天立地的男人卻效法女人抹脖子。你是走投無路了還是走投無路了?顧驚鴻,你敢不敢再矯情一點?想死,簡單啊……安安的《亡賦》裏百多種死法,你不妨一個個試過來,看看日後史官會如何記你一筆!”
“最恨別人威脅你?顧驚鴻,你為相十載,受過的威脅還少?未得相位之前,別人辱你威脅你,你挺過來了;得了相位反而充起了白蓮花!你敢不敢再裝一點,裝成玲珑剔透的玻璃娃娃,讓白揚書護你一輩子!”
“有陛下恩寵了不起?有陛下恩寵就拿命不當命?有陛下恩寵就作天作地的裝?你稱的上什麽驚才絕豔,溫潤如玉!你我恩情已斷,管你是死是活。你傷害自己,疼的是真正疼你的人的心,又不是我的心!”
顧驚鴻擡起頭,面色鐵青,眼中卻有些許赧然。我知這一激過後他大約會斷了自絕的心思,便覺着輕松。轉過頭,三哥在百夷王的照顧下已不似方才那般虛弱。我于是上前賣萌,“三哥,曾經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你是想要兌現承諾了?”
“嗯,以前不知道要什麽,現在知道了,你還願不願意給?”
“你說。”
我看一眼百夷王,他全身心放在三哥身上。我笑道,“我要的禮物得百夷王保證——在你有生之年,百夷不得入侵東璃,兩國修好,互通有無,締結邦交。”
我這一說,衆人又是一愣。三哥顯然未料到我會要這樣的禮物,他皺起眉,問,“……為什麽?”
“因為我想三哥你好好的活着啊。”我笑道,“你可是百夷王後啊,不去養個王子玩玩,難道真想百夷和東璃打起來?”又對着百夷王,“我不知道三哥的具體病情,但是東海裏有一種天然玉石,名海如意,傳是蛟龍修練千年結成的內丹。以海如意為藥引,輔以人參、紫靈芝、建木藤、銀杏葉則可解一切病症。東璃臨海,今年進貢時,海邊漁民就打撈到了一顆海如意,是天地間唯一的一顆。”
“……真的會有效?”百夷王殷切地望着我,我點點頭,“三哥,你看,我被四哥念叨了那麽久的不務正業,今兒總算派上大用場了。我曾問過懸壺堂的華大夫,這方子是他家祖傳,只因從未見過海如意,故而當成傳奇說與我聽了。海如意與珍珠相類,卻要晶瑩剔透的多。——丞相,陛下把海如意賞給你了,你把它嵌在了孩子的小鞋上。”
顧驚鴻訝異的睜大了眼睛,雲陽聽此去解裹着孩子的襁褓。小孩子的腳上套了兩只綢布鞋,鞋面上抽象化了的虎眼上正嵌了兩顆珍珠。乍一看似無甚差別,可細細察查才可見那幾顆珍珠中有一顆是青碧的水色,玲珑剔透,內部隐約淌着水息,在光亮處微微流動。
百夷王急上前一步奪過海如意,終于露出一個笑容來,先前身上的血腥味瞬間被沖淡,只留下淺淺的喜悅。他将海如意放到三哥手中,“季平,太好了,我們還可以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在一起。”他繼而舉起手中寶劍,劍尖直指白揚書,“百夷結交需歃血為盟。今日你若放我等安全離開,有生之年定不侵你東璃一草一木!”
白揚書思慮一會,同舉起手中寶劍。
說歃血為盟不過是好聽話,此時臨正殿內無酒有案,所需事物皆有欠缺,他二人便在手臂上劃出一道口子來,而後手臂相疊,血混在一起順着皮膚滴下來。
“有生之年,定不相侵!”白揚書承諾道。
我看着這一幕,覺得自己無比的偉大,無比的有才,IQ簡直是飛速飙升,直超愛因斯坦。安安撇撇嘴道,“阿白,看夠了吧。還有事嗎?沒事我們走吧。”
我點頭,“好。”拉起她,打開殿門。
跨出去,我們便能自由了。憋屈的十多年生活總算要到頭了。殿外陽光正好,适合尋花問柳。
作者有話要說: 林白果斷一神經病啊!
說起來,她最後就是在開導顧驚鴻吧……
顧驚鴻和白揚書的關系自從成了君臣之後就不太對勁了,這個故事番外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