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覺得這裏會讓他更自在一些。
從第一次見到肖之遠母親的時候開始,言行一就察覺到了——他跟母親的關系絕不能說是好。
那一聲輕輕的“媽”,既不是出于膽怯也不是出于敬畏。
而是生疏,生疏到還沒來得及往這個稱呼裏加入其他情緒。就好像還不習慣似的,猶豫而不确定。
但即使言行一再善于察言觀色,也無法從那幾分鐘就能得知他的家庭狀況到底如何,一切也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加腦補罷了。
誰讓他是寫小說的呢。
說到肖之遠本人,卻是個非常容易看透的對象。
言行一愛說話,還經常說些不着調的話,有時候不着調到能讓肖之遠的表情從“我不想搭理你了”,到“我生氣了”再到“我要暴走了”,咬牙咬得腮幫子都開始抽搐,可是沒一次真的發脾氣。
言行一愛作,且懶,仗着身殘志不堅的厚臉皮,提各種無理要求能讓肖之遠額頭上一直繃着青筋,并且直到滿足完他的無理要求之後還長久地繃着。
可以說,肖之遠對他的諸多忍讓和照顧,早已超出了償還恩情的部分,能讓言行一繼續這麽沒臉沒皮耍無賴的,源自于肖之遠本身那藏在“不高興”外表下的溫柔與體貼。
雖然別的大人連“沒臉沒皮耍無賴”這一項都沒有。
(08)
“給我看看。”
言行一反跨在椅子上,雙臂交疊搭在椅背上墊着下巴,看着背對着自己的肖之遠。
“給我看看。”
肖之遠當沒聽見一樣,不為所動。
言行一也不着急,每間隔五秒說一次“給我看看”,連語氣都不帶改的。他知道肖之遠抗不了幾分鐘,從那個微微晃動的肩頭就感覺得到他一定要受不了了。
果不其然,肖之遠“啪”地一聲把手裏的東西狠狠合上,轉頭瞪他。只是看起來兇狠的目光到了言行一那兒,就被他的臉皮給折射了,半點起不了作用。
肖之遠作勢要走,言行一手疾眼快拽着他的衣角,一邊嚎哭“你不愛我了”一邊求他“給我看看嘛!”
事情的起因,是肖之遠今天來的時候,帶着個軟皮速寫本。
舊舊的,看起來用了很久,封皮和邊角因為使用和翻頁已經磨破了。而在他的褲袋裏,還插着一個髒髒的筆袋,布滿了黑色的指印。
——藝術生?
言行一自己念大學的時候,學校裏就有個藝術類分院,美術、設計、音樂、舞蹈、戲劇一應俱全。每次校慶各系齊聚一堂,文化類的都抻着脖子等着看藝術類能弄出什麽幺蛾子。
言行一是普普通通的中文系,但活潑好相處的個性讓他學生時代也算混得風生水起,通過學生會的關系也認識了不少藝術生的好友——給他家的可樂買貓用品的女孩就是其中之一。
拜這些好友所賜,言行一的大學時代簡直豐富多彩到不行。別人無聊到長毛的時候,他被人四處拉着看展覽啊、聽音樂啊、看表演啊,偶爾還會在朋友的舞臺劇裏客串個小角色。
直到現在想起來,言行一也覺得自己那大學四年真是完全沒虛度啊。
所以他看到肖之遠的速寫本,頓時生出點懷念的感覺。
本來肖之遠是野外寫生的,結果今天硬是被八月底的太陽給曬回來了。沒辦法只好回來蹲在牆角畫言行一家的貓,被言行一逮着了機會軟磨硬泡,非要看他的速寫本。
“別這麽小氣……就給看看嘛!我就看一眼!看一眼!”
言行一伸出根指頭在他面前比劃,肖之遠被他逼得沒法,咬着牙把本子往他面前一遞:
“給你!”
說完拉了一把凳子往角落裏一杵,抱着胳膊生氣。
言行一捧着本子開始納悶了:真生氣了?不能吧,有啥不能看的呢?
越是這麽想就越想看,于是言行一開始一頁一頁翻。
“哇……!”
讓言行一發出驚嘆的,不是畫作的精美,而是滿滿登登占據了整頁,絲毫沒有留下任何空白,簡直要溢出紙面的——勤奮。
生活中随手可見的事物,見縫插針地布滿每個角落。就好像他随時随地,每時每刻,用任何能畫出痕跡和顏色的東西在畫紙上記錄他所能見的世間萬物。
言行一不知道肖之遠是不是天才,但他知道這個少年一定會成功。一定會。
他被肖之遠的努力勤奮震撼得說不出話來,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去死一死了。正當他罕有地開始感覺汗顏的時候,翻到了一頁稍有不同的畫面。
仔細一看标注的文字,他終于知道肖之遠不肯給他看的理由了。
“哎呀!你給我的小說畫了設定啊!”
坐在角落裏的肖之遠,整個人都繃起來了。言行一樂了:原來不是生氣,是害羞啊!
他轉回身推開鍵盤,把本子正正當當放在桌子上,仔仔細細地看起來。
肖之遠之前說喜歡他的小說,看來不是一般的喜歡。他把主角各個時期的形象都畫出來,包括各種表情和細節,甚至有些一筆帶過的道具和物品,他都詳細地做了設計,配上備注。
再往後翻,還有跨頁的場景、構圖完整的場面,言行一甚至能夠一一說出他描繪的是哪一部分。
跟他自己寫作時候在腦海中所想象的幾乎完全一致。
“你這完全可以拿來做插圖了!跟我想表達的一模一樣!”
言行一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毫不掩飾他對這些圖畫的喜愛。
被原作者這樣誇獎,肖之遠又開心又羞澀,卻還別別扭扭地說“哪有”。
“這是我寫這部小說以來,最高興的事了。”言行一輕輕地說。“我總是想,我寫的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一個人能真正明白?是不是會有人能想到跟我一樣的東西?能理解我寫的每一個字,每一段話……”
“我不求全部,一點就行,我希望有人能看到故事背後的東西。”
“我沒想到——真的有。”
“這大概是每一個作者都夢寐以求的事,我太幸運了。”言行一看着肖之遠,不似以往那樣,認認真真地說道:“非常感謝你,之遠,你太棒了。”
正經起來說話的言行一,反倒讓肖之遠不适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哎呀……你畫得這麽認真這麽好,我都不好意思拖稿了……”言行一極其少見地臉紅了,“我得努力寫得更好,配得上你的畫才行啊。”
可能沒想到會得到這麽高的評價,聽言行一這樣說,肖之遠反倒急了。
“你寫得很好,整本雜志……你寫的最好!”
言行一看着他笑,輕聲地說“謝謝”。
“如果我的小說能出單行本,能不能找你畫配圖?”
肖之遠低下頭去把玩手裏的鉛筆,“現在不行,我畫的不好。”
“誰說的?!”
“我說的。”
“我是原作!我說行就行!”
他好像忘了坐在雜志社“編輯”和“總編輯”座位上的那些人都不是死的。
這件事情上,肖之遠有自己的堅持,言行一說破了嘴也沒用,更何況他現在也沒得單行本可出。
後來,肖之遠用本子裏的一幅插圖安撫了言行一的小情緒,還被迫在圖上簽了名。沒幾天,那幅圖被言行一放在畫框裏挂在了牆上。
“等你以後出了名,可別忘記你答應我的。就算紅到我請不起,也得給我畫!”
言行一地指着牆上的贈圖,“這是物證,懂嗎?可別耍賴!”
肖之遠看着他,有點無奈又有點開心。
言行一記得很清楚,那是肖之遠第一次,因為他那不着調的話,淡淡地笑出來。
幾年後他果真已經紅到言行一請不起,果真也沒忘掉那時候的承諾——肖之遠是個守諾的人,答應了,就會做到。
言行一早就該知道。
(09)
進入九月後半,白天雖然還是一樣的熱,可是淩晨與午夜的溫度卻悄悄降了下來。
“再一個月,就是秋天了啊。”
言行一看着窗外剛剛開始泛白的天色抻了個懶腰,不由自主地想打呵欠。他倒不是真的困,只不過慣性使然,到了這個時間身體就開始自動調節。從椅子上站起來左右擰了下腰,感覺透過窗子吹進來的小風涼涼的,他決定出去溜達一圈。
往菜市場的相反方向走,沿着以往散步的小路溜達過去,是一處小小的溪水,岸上稀稀拉拉種着些樹。再過去是一大片田埂,田裏的作物仍是一片青蔥的綠色。每次走到這裏歇一會兒,言行一差不多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正想着難得出來一趟要不要再走遠點,言行一就發現個熟人,坐在不遠處發呆。
肖之遠抱着本子坐在田邊,但什麽都沒畫,直愣愣地看着遠方